作爲拍攝基地的公寓開始忙碌起來,今天上午的所有工作都已經結束了,接下來就是轉移片場,繼續投入後續拍攝,工作人員開始收拾着器材,在碰撞的瑣碎聲響之中,那股沉悶和壓抑越發顯得明顯起來。
但兩位演員卻沒有移動。
藍禮和凱瑞依舊坐在原地,保持着勒維恩和簡的動作,周圍所有人都在移動着,投入了繁忙的工作之中,可是他們的時間卻彷彿靜止了一般,同一個世界卻被分割成爲了兩個部分,一個狂奔,一個停止。
凱瑞專心地注視着藍禮,腦海裡不斷回放着剛纔的表演過程。
事實上,其中超過一半的戲份都偏離了劇本的軌道,勒維恩和簡的情感涌動與變化全部都是臨場發揮的結果。按照設定,簡從來不曾真正愛過勒維恩,而勒維恩的心思也從來不曾被發現過,但真正的表演過程,眼神交流之間,那剎那的心動卻變得真實起來,所有一切都變得水到渠成。
凱瑞真心地相信,簡其實是愛着勒維恩的,不是愛過。
她羨慕着勒維恩的才華,還有肆意與驕傲,乃至於嫉妒,彷彿永遠都無法捉摸也無法駐留的狂風,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那種致命的吸引力足以讓人怦然心動,但勒維恩卻終究無法給予她想要的生活,所以她選擇了吉姆,哪怕她依舊深愛着勒維恩。
於是,當摯愛的勒維恩洗盡鉛華,滄桑之中一點一點地變得灰暗起來時,簡的心情是錯雜的,難以形容。她妥協了,現在也輪到他了嗎?
如此飽滿而錯雜的情緒,在表演過程中,凱瑞卻根本不需要雕琢和演繹,自然而然就流露了出來,彷彿整個人都沉浸到了那種情緒之中,在那一刻,簡變得真實而鮮活起來,不再只是勒維恩-戴維斯故事之中的一個角色,而是擁有自己人生自己個性自己故事的真實存在。
這是一種奇特的表演經歷,同時也是凱瑞所不曾經歷過的表演經歷。
她回想起了馬庫斯對藍禮的評價,那些關於先驅村莊演唱視頻、關於“堂吉訶德”整張專輯的評價,還有劇組第一天碰面時的那一次表演,好奇心不由就滋生了出來。
“可以詢問你一個問題嗎?”凱瑞突兀地詢問到。
藍禮擡起眼睛來,一點一點從電影之中的氛圍脫離出來,“馬庫斯知道嗎?”
毫無預警也沒有頭緒的一個反問,凱瑞一時間沒有跟上節奏,眨了眨眼,視線落在藍禮身上好一會,這才反應了過來——
藍禮依舊是勒維恩,沒有完全擺脫出來;而他們現在的姿勢也始終保持着勒維恩與簡的關係,恍惚之間,電影裡的三角關係似乎就投射到了現實之中,吉姆不曾知道勒維恩和簡的私/情,那麼此時藍禮詢問馬庫斯的話……
凱瑞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這位紳士,你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藍禮沒有回答,只是聳了聳肩,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樣,似乎在說:那可不一定。
那自信滿滿的模樣,反而是讓凱瑞輕笑出了聲,“你總是這樣和女孩搭訕嗎?我以爲,你會使用更加優雅而高級的辦法。”
“即使是貴族,皮囊底下也是一樣的。”藍禮的回答讓凱瑞打了一個響指,她認真地點點頭,“我喜歡這個答案。”
隨後藍禮纔回到了最初的話題,“什麼問題?”
這一次,凱瑞跟上了藍禮思維的跳躍速度,但經過一點插科打諢,卻沒有了剛開始的那種氣氛了,凱瑞自己也意識到問題有些幼稚,露出了羞澀的笑容,但還是開口詢問到,“我只是想問,你想過放棄嗎?”
放棄。
就如同米基和勒維恩一般,兜兜轉轉的最後還是選擇了放棄。但卻沒有人分辨地清楚,到底是放棄了事業,放棄了夢想,放棄了生命,還是……放棄了自己;又或者說,當他們選擇了放棄自己的時候,他們的生命就已經停下了腳步。
有些人還活着,卻已經死了;有些人死了,卻依舊活着。還有些人,則不死不活地活着。
在藍禮的身上,凱瑞完全忽略了年齡和閱歷,她只是看到了一個演員,一個用生命在詮釋表演和藝術的演員,舉手投足和一顰一笑之間的真實,卻留下了嫋嫋餘韻,她甚至無法分辨,這到底是表現派演技還是方法派演技,腦海之中唯一留下的就是震撼,無法言喻卻又無法擺脫的震撼。
於是,凱瑞產生了好奇。
這樣的演員,到底是如何在好萊塢生存下來的?而身爲世襲貴族家庭的繼承者,又到底是如何揹負着生活的重量闖蕩出來的?
所有的困惑都變成了最爲簡單的一個提問。
看似無比困難的問題,藍禮卻沒有絲毫猶豫和停頓,乾脆利落地給出了答案,“當然。”
回答着實太過乾脆,也太過理所當然,以至於凱瑞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不由就愣了愣,條件反射地詢問到,“你是認真的嗎?”
藍禮輕笑了一聲,“絕對。”他輕輕點了點頭,思緒依舊停留在勒維恩的角度上,沒有脫離,但關於自我懷疑和自我焦慮的部分卻始終保持了真實,“堅持從來不容易,每個人都或多或少產生困惑,自己的堅持是正確的嗎?自己的選擇是明智的嗎?”
“更重要的是,自己是正確的嗎?”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卻包含了無數深意。對於演員,尤其是靜下心來慢慢鑽研演技的演員,幾乎每個人都曾經捫心自問過:我真的有天賦嗎?那些所謂的才華,是不是自己想當然的盲目自信?
一直到站在倫敦西區的舞臺之上,其實藍禮依舊在自我質疑着。來自上一世的平庸,也來自這一世的偏執,喬治和伊麗莎白的話語總是讓藍禮陷入更深的思考。
“一個人可以沒有天賦卻依舊選擇堅持下去,但卻必須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否則,所有的堅持也就失去了意義,那麼放棄纔是一種解脫。”藍禮總結地說道,“就好像’月亮與六便士’的斯特里克蘭德一樣。所以,是的,我曾經考慮過放棄,而且不止一次。”
“但,你爲什麼沒有真正地放棄呢?”凱瑞不由再次追問了一句。
“如果我說,因爲不甘心,你相信嗎?”藍禮輕笑了起來,眉宇之間的疲憊和滄桑正在慢慢消散,屬於勒維恩的氣質正在消失,而屬於藍禮的光芒正在浮現,那種骨子裡的瀟灑和自由,賦予了一張臉孔兩種特質。
也許,這就是勒維恩和藍禮最大的不同之處。
凱瑞認真地點點頭,“我相信。”
藍禮輕輕聳了聳肩,“有時候,堅持得太久了,似乎已經變成了一種習慣,放棄反而變得更加困難。理由有很多,也許因爲不甘,也許因爲偏執,也許因爲恐懼,也許……僅僅只是因爲想要繼續堅持下去。但不管如何,堅持還是放棄,沒有正確答案,也無從得知。”
凱瑞沒有再繼續開口,沉默了下來,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
凱瑞和藍禮,藍禮和凱瑞,他們可以在彼此身上看到自己的身影。
從小凱瑞就夢想成爲演員,但身爲酒店管理顧問的父親和作爲教師的母親卻並不支持,堅持凱瑞必須讀完大學,謀求一個更加確定的未來,這讓她的夢想受到了阻礙。
2004年,年僅十九歲的凱瑞,著名演員兼編劇朱利安-費羅斯(Julian-Fellowes)的妻子的引薦之下,參加了“傲慢與偏見”的試鏡,靈動而俏皮的表演,讓她成功地脫穎而出,與凱拉-奈特莉合作演出,並且學習到了非常多東西。
由於非科班出身,在表演道路上,凱瑞必須不斷努力、不斷學習,並且重新回到倫敦西區,從零開始,一點一點地打磨自己,但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總是忍不住懷疑自己,是否具備了成爲演員的天賦。
一直到2008年,她通過試鏡贏得了“成長教育”的演出機會,打開了演藝事業的大門,接下來幾年,她的事業迎來了高速發展期,在好萊塢之中如魚得水、機會良多。
所有一切似乎都正在按照既定軌道發展着,她的夢想已經成爲了真實,曾經夢寐以求的一切現在都已經實現了,按道理來說,她應該知足,她應該自信,她應該坦然——
但去年,因爲“了不起的蓋茨比”,凱瑞又一次陷入了自我懷疑之中,進入名利場世界短短不到四年時間,她似乎就再次迷失了自己,開始懷疑自己的初衷,也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就好像……就好像勒維恩-戴維斯一般。
所以,當劇組碰面的第一天,凱瑞就在藍禮的身上看到了自己——又或者是勒維恩的身上,她的心情就微微有些失控。
結束今天這場戲的拍攝之後,凱瑞似乎品味出了一些什麼,卻又似乎太過錯雜以至於無法理清,她需要靜下心來,好好地思考一番。
認真地看着眼前的藍禮,他比自己更加年輕,表演經驗比自己更加豐富,表演實力比自己更加出衆,卻始終不曾迷失自己,這也再次激發了她的靈感,一潭死水般的生活再次變得有趣起來,嘴角的笑容上揚起來,她再次提出了一個問題,“那麼,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呢?這部作品又要即將殺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