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對於好萊塢來說,這是必修課,每個人都在等待着,靜靜地等待着一個積極的或消極的結果,靜靜地等待着屬於自己的閃耀時刻,靜靜地等待着所謂成功時刻的到來,有些人等到了,但更多人卻永遠都等不到。
就如同等待戈多一般。
藍禮收回了視線,穿過火車車廂的窗口,看向了街道對面的那闕光景,人來人往、光影流轉,笑容不由就輕輕上揚了起來,“你知道嗎?賽爾喬-萊昂內(Sergio-Leone)爲了拍攝’美國往事’,足足等待了十一年。”
1971年,派拉蒙邀請意大利導演賽爾喬執導一部黑幫電影。
彼時,因爲執導了“荒野大鏢客”、“黃昏雙鏢客”、“黃金三鏢客”和“西部往事”等經典佳作而在美國佔據了一席之地的賽爾喬,可謂是赫赫有名,邀請片約源源不斷,但派拉蒙發出邀請的時候,賽爾喬正在籌備着一部屬於自己的黑幫電影,無奈之下,只能選擇了拒絕。
後來,派拉蒙找到了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接手導筒;再後來,名垂青史的“教父”就誕生了。
與此同時,賽爾喬一直在細細地打磨劇本,萬事俱備之際,“教父”已經炙手可熱,製片人對於類型相似的作品失去了信心,拒絕投資。陰差陽錯之下,賽爾喬就錯過了最佳良機,走投無路的情況下,賽爾喬來到了戛納,穿戴整齊,手捧一摞長達四百頁的劇本等待着投資商。
這一等,就是十一年;這一部作品,就是“美國往事”。
“是的,我知道。前前後後耗時了十三年,這部電影才拍攝完成,但在美國上映的時候,華納兄弟卻自作主張地進行了刪減,將兩百四十九分鐘的版本,閹割成爲了一百三十九分鐘,這就是聲名狼藉的’美國版’。多麼諷刺。”年輕人輕輕聳了聳肩,滿是唏噓地說道。
愣了愣,年輕人這才反應過來,啞然失笑,“你這是說,我需要等待十一年嗎?現在纔不過兩年而已,時間太過短暫了,我應該再更加耐心一點?夥計,這不酷,一點點都不酷。”
說話之間,年輕人就轉過頭來,看向了身邊的這位陌生人,小小的幽默隱藏在交談之中,確實是讓人眼前一亮。
但下一刻,那張熟悉的面容映入眼簾時,年輕人就這樣呆愣住了,就連笑容都僵硬在嘴邊,整個眼神徹底呆滯,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沒有錯愕,沒有震驚,僅僅只是停滯下來,絲毫表情和情緒都找不到。
“嘿,夥計,也許你可以把你的作品塞給他。這也是一個選擇,不是嗎?”侍應生笑容滿面地給出了意見,但隨後就對着藍禮點頭示意了一下,“希望你不會介意。”
藍禮微笑地連連點頭,輕輕聳了聳肩,“當然,這是我的榮幸。雖然我也不太確定,我到底認識哪幾位製作人……”藍禮認真想了想,腦海之中可以想起的製作人名字確實有限,“但我十分樂意爲你轉達傳遞。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作爲演員,藍禮和製作人的交涉着實有限,更多時候僅僅只是點頭之交而已。藍禮並不認爲,那些熟悉的製作人就會因爲自己而買賬,願意投資一部藝術電影——至少現在看來,應該是藝術電影,畢竟製作人的終極任務也還是盈利。
但至少,藍禮可以嘗試看看。前提是,藍禮瀏覽一下對方的短片,看看是否有推薦的可能。儘管藍禮認爲,沒有這個必要了,因爲他已經認出了眼前之人,對於作品項目,腦海之中也隱隱有一個猜測。
“……”年輕人沒有說話,只是點頭,用力地點頭,不斷地點頭,張大了嘴巴,卻不知道應該說些什麼,那激動而亢奮的模樣,從眉宇、從眼睛、從嘴角滿溢了出來。
藍禮啞然失笑,主動開口詢問到,“那麼短片呢?”
“哦,哦哦哦。”年輕人連連點頭,持續地點頭,讓人強烈懷疑,他的脖子是不是會出問題,就好像彈簧鬆掉的搖頭娃娃一般,他開始不斷摸索着自己的口袋,一個個口袋翻找過去,卻始終找不到自己的作品。
藍禮卻始終保持着耐心,沒有開口。
站在旁邊的侍應生終於再也忍不下去了,試探性地詢問到,“是吧檯之上的那個U盤嗎?”
“是!是是!”年輕人猛地擡起頭來,這才注意到了桌子之上那小小的銀色U盤,在燈光之下閃閃發光,他連忙抓了起來,遞給了藍禮,“這……這就是我的作品,一月份的聖丹斯電影節之上,贏得了短片獎。”
“不是大獎,只是評委會獎,但……”
“‘爆裂鼓手’,對了,這部作品的名字叫做’爆裂鼓手’,鞭打(Whiplash)的意思,一方面是指老師對於學生的嚴格管教,一方面則是指鼓手擊打架子鼓的動作。不是什麼/色/情/的意思。我是根據自己高中時的經歷改編的,但……但那不是什麼重要的信息,作品更重要,作品。”
“哦,對,這是一部關於架子鼓的故事。也可以說是關於音樂的故事。”
“我希望可以拍攝成爲一部一百分鐘左右的長片,這是一個十八分鐘的短片。”
“預算的話,一百萬,不不,五十萬就可以了,三十萬,如果只是找新人演員的話,三十萬就沒有任何問題了。”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按照我自己的想法創作這部作品。我知道,這要求太過分了,但……我真的認爲,這部作品的所有畫面和構思都在腦海之中,我可以完成,我是認真的。這個短片裡的一些構圖和光線,就可以看到我的想法了。”
“你需要劇本嗎?我也有完整的劇本,在U盤裡有電子版,然後,然後我還有打印版本,我的公文包,我今天攜帶了公文包,稍等,給我一點時間。我相信我很快就能夠找到。”
“抱歉,我的話語有些混亂。但,我是說,謝謝,謝謝,對,這纔是我想要說的。”
語無倫次,真正地語無倫次,年輕人已經緊張到了極致,不斷摩挲着自己的眉毛、自己的下巴、自己的指尖、自己的頭髮,似乎渾身上下每一個部位都在焦躁不安着,話語有一句沒一句地,完全無法組織成爲一個完整的篇章,說着說着,就連他自己都已經忘記了自己到底正在說什麼。
最後,年輕人自己也陷入了一個窠臼之中,煩躁地撓頭,緊皺着眉頭,對於自己的表現十分十分不滿,卻已經於事無補,只能愣愣地看着藍禮,不知所措,整個人就這樣泄氣了下來,耷拉着肩膀,無比懊惱和苦悶地呆坐在原地,彷彿失去了全世界一般——
爲了這一刻,爲了這一天,他反反覆覆地打了無數次草稿,一遍又一遍地在腦海之中構思着來龍去脈,甚至想好了自己應該如何說服對方,讓對方沒有拒絕的機會,信心十足地完成自我推薦的整個過程;並且把所有可能性都考慮了一遍。但實際操作卻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災難。
意外,這一切着實太過意外了!藍禮就這樣出現在了自己面前,而且兩個人還如同朋友一般閒聊着,彷彿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般,他根本沒有料想到,然後毫無預警地,他的機會就這樣出現了。
可是,他卻不能把所有責任都推到“意外”之上,因爲他早就已經預料到了如此情況。
今晚無論遇到任何人,可能都是一場意外,對於奧斯卡之夜上的每一個人來說,他都是一個無名小卒,在洛杉磯裡有成千上萬的無名小卒。如果不是走投無路,他也不願意選擇如此愚蠢的笨方法,在奧斯卡之夜門口苦苦守候着,換一個立場,他也不願意理會這樣只會做白日夢的無名小卒,但這卻是他唯一的選擇了。
所以,決定如此做的時候,他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面對意外的準備,面對無視的準備,甚至是面對刁難的準備。
可惜的是,他沒有。一點都沒有!
“抱歉,今天沒有攜帶電腦出門。”藍禮的聲音傳了過來,依舊溫和,依舊優雅,依舊從容,甚至可以隱隱地聽到話語之中淡淡的笑意,不是嘲諷,而是輕鬆,所有一切都和剛纔的閒聊沒有太多區別,“我回去之後會認真觀看的,但不如這樣,你現在可以向我講述一下這個故事。”
年輕人猛地擡起頭來,不敢置信地看着藍禮,眼神裡的震驚和錯愕就這樣流淌了出來,“真……真的嗎?”
藍禮輕輕聳了聳肩,“如果你今晚不會忙碌的話。”
“不不,當然不會!”年輕人迫不及待地搶話說道,因爲太過着急,差一點就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但他卻沒有時間顧及自己了,只是連連擺手,試圖繼續再次開口,唯恐自己一點點怠慢,就這樣錯過了絕對良機。
藍禮端起了自己的咖啡,示意了一下,讓對方稍稍冷靜下來,“慢慢來,經過我上一次確認,今晚的時間還很漫長,適合坐下來慢慢閒聊。對了,……先生?”
年輕人喝了一大口咖啡,儘管被燙得齜牙咧嘴,但眼神之中的光芒卻傲然綻放了開來,似乎整個世界都開始明亮了,“達米恩。我叫做達米恩-查澤雷(Damien-Chazelle)。”此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失禮,真的是無比離譜,“抱歉,我一直忘記自我介紹了,你稱呼我爲達米恩就可以了。”
“藍禮-霍爾。”藍禮也微笑地做起了自我介紹,這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