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片場鴉雀無聲,不是因爲正在拍攝中需要保持安靜,而是因爲他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一股表演的力量,把他們拖入了“太平洋戰爭”故事裡的真實場景,身臨其境、感同身受。
在表演行業裡有這樣一類人,他或者她擁有天生的鏡頭感,總是可以輕易地捕捉到鏡頭的焦點,呈現出最爲美妙最爲自然最爲生動的一面,鏡頭彷彿特別鍾愛他們的身姿,演技的魅力發揮到極致,輕而易舉地觸摸到觀衆的靈魂。他們被稱爲天生的演員。
不過,這樣的天才着實太少了,這與演技無關,而與天賦有關——他們總是可以輕而易舉贏得攝像機鏡頭的青睞,堪稱是上帝的寵兒。比如說馬龍-白蘭度(marlon-brando),再比如說奧黛麗-赫本(audrey-hepburn)。
剛纔那簡短的表演之中,他們卻再一次看到了這一份天賦,令人嫉妒的天賦。
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讓人忍不住細細品味,錯雜的情緒在舌尖翩翩起舞,那短暫的驚鴻一瞥卻演繹出了繽紛的觸感,甚至於在腦海裡勾勒出整個角色的形象:纖細卻倔強,脆弱卻堅強,瘦弱卻執着。難以想象,短短五秒的時間裡,卻在每一名現場圍觀人員的腦海裡掀起了驚濤駭浪。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這樣的表演居然來自於一名菜鳥,一名僅僅在三分鐘之前還因爲低級失誤而導致整個劇組陷入低氣壓的菜鳥,一名將表演的力量和深度展露冰山一角就足以掀起海嘯的菜鳥。如此矛盾的組合滑稽得像是一個笑話,但,卻真實地在眼前上演了。
“咿呀”,大門再次被推開,藍禮重新走回了片場,狹長的眉尾輕輕一挑,露出了疑惑的探尋,“所以,剛纔的表演還行嗎?”
站在人羣之中的達林臉頰微微發燙,原本只是隨手的一個惡作劇而已,他清楚地知道,藍禮只能啞巴吃黃連——即使藍禮開口指責他,他也絲毫不會擔心,整個劇組都會站在他身邊,反而是藍禮會陷入被排擠的窘境;但情況的走向卻有些出乎意料,他只感覺現在臉頰火辣辣地,彷彿被扇了一記耳光般,尤其是看到了藍禮那專業而認真的眼神,更是讓他狼狽不堪。
在達林意識到之前,他就移開了視線,迴避了與藍禮的視線交匯。可隨即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退縮——他居然在一名新人演員面前退縮了?就算他擺明了給新人菜鳥一個下馬威,那又怎麼樣?這樣的情況在好萊塢着實再常見不過了,可是,他的氣勢卻在那菜鳥面前矮了一截,羞辱感從腳底燃燒了起來。
“沒問題。”戴維作爲導演,第一個回過神來,開口迴應道,然後劇組就開始低低地騷亂起來,每個人回過神來之後,都不由試圖做出一些小動作來掩飾自己的尷尬,這樣的熱鬧讓戴維徹底恢復了冷靜,“很出色。”戴維給予了一箇中肯的評價,事實上,剛纔的表演完全可以稱得上是“精彩絕倫”,但現在僅僅只是第一天,他沒有必要把標準擡得太高,不是嗎?
藍禮不由暗暗握了握拳頭,第一場戲他終於順利通過了,這是一個好的開始。
戴維停頓了片刻,還是沒有按捺住自己內心的好奇,“這是你的第一次正式演出?”他當電視劇導演也有十年光陰了,經手的演員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但卻從來沒有看過如此有靈性的表演。
靈性,這是一種看不見摸不着卻可以感受得到的東西,比如說愛德華-諾頓(edward-norton)在處女作”一級恐懼“裡展現出來的那種細膩脆弱感,比如說海利-喬-奧斯蒙(haley-joel-osment)在”靈異第六感“的鏡頭之下表現出來的那種惶恐和純真,確確實實得讓觀看錶演變成一種享受,同事也賦予了電影一種獨特的氣質。
不過,這樣的演員更多還是在電影產業裡,電視劇產業受困於劇集的拍攝方式、市場的定位模式等等,很少能夠挖掘出演員表演的層次和深度,更不要說展現靈性了。至少戴維就不曾遇到過。
一直到今天。
“是的。”藍禮點點頭,表示了肯定,“在此之前只參加過戲劇的演出。”
戴維恍然大悟,“這說得通。”剛纔第一次拍攝的初級錯誤,在戲劇演員身上尤其頻繁。“接下來繼續拍攝,沒問題嗎?”戴維更加好奇的是,這只是靈光一現,還是真正的天賦異稟,畢竟剛纔那一個鏡頭纔不過五秒而已,還是整套十集劇集的一個開始,之後還有很漫長的拍攝要完成。
“當然。”藍禮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表演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藍禮看來,在一聲“開拍”之後,就進入一個奇妙的狀態,雖然是在扮演一個截然不同的人,卻又是根據他自己的理解和模式演繹出來,甚至可以感受到自己與現實世界的聯繫正在變弱,而自己與虛擬故事的聯繫正在加強,遊走於真實和虛幻之間,那種介於自我和他人、熟悉和陌生之中的混沌地帶,着實讓人亢奮。
藍禮迫不及待地就想要繼續投入拍攝之中。
四周打量了一番,藍禮在尋找着達林的身影,接下來一場戲到底應該如何走位、如何採光,這還是要由劇務來講述才行。
不過,達林卻失蹤了,僅僅幾分鐘之前還站在監視器旁邊的達林,現在卻在整個片場裡都找不到了。
“尤金。”一個個子矮小、穿着揹帶褲、三十歲模樣的男人走了過來,“我是斯圖爾特,助理劇務,我來爲你解釋下一場戲。”藍禮收回了視線,對着對方點點頭,然後他就繼續說道,“接下來一場戲是你一個人的戲份,你從門口奔跑出去之後,扶起了地上的自行車,然後就一路騎車離開了大宅。迪肯會跟着你跑過去,不過你讓它留下,揚長而去。”
尤金是富裕家庭子弟,父親是私人醫生,四十年代就是是上流社會的一員。所以,尤金居住在大宅子裡,就是以前封建社會時期,奴隸主居住的傳統大宅子。迪肯是尤金的牧羊犬,這也是他最心愛的夥伴。
藍禮跟隨着斯圖爾特走到了門口,斯圖爾特向藍禮展示了整個前進軌道,還有攝像機機位所處的位置,以及整個取景框的遠近。藍禮不滿足於紙上談兵,親自坐上自行車,彩排了一遍,得到了確認之後,又詳細詢問了尤金和其他演員的位置對比——花園園丁在草地上忙碌着、母親追出來喊他回去吃飯,他們都會出現在畫面之中,藍禮詢問得十分瑣碎。
斯圖爾特耐心地解答了所有問題,最後這纔給戴維一個“準備就緒”的信號,此時整個劇組已經等了將近五分鐘。
戴維沒有着急,而是給予了藍禮足夠的時間,進入拍攝之後,他就知道,自己的耐心得到了回報。
尤金奔跑出了屋子,快速扶起擺放在草坪上的自行車,一跳就跨了上去,在石頭路上用力踩踏起來,可是由於情緒太過激動,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雙手似乎也鎮定不下來,自行車頭晃晃悠悠地擺動着,但那雙專注的眼睛卻絲毫沒有動搖,有着一往無前的決絕和毅然。
一下,接着一下,用力地踩着踏板。
石頭路的磕磕絆絆讓尤金的憤怒被卡在了胸口,始終都無法宣泄出來,那重新緊繃起來的肩膀卻沒有絲毫的強壯和偉岸,反而泄露了一絲不安和脆弱,車頭快速扭動了幾下,尤金幾乎就要摔下來,讓追出來的母親心臟一下就涌到了心口,“小金,晚餐好了!”
咬緊牙關,雙腳再次踩了一輪,自行車總算是避免了摔倒的危險,然後重新順暢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尤金整個人彷彿飛了起來,夾克在狂風之中輕輕飄揚,那一頭金褐色的微卷短髮在陽光之下被完全吹散,不羈而倔強地肆意飛翔着,就連光芒都無法在髮梢停駐。
“迪肯,別跟來。”
尤金對着忠心耿耿追上來的老夥計揚聲喊道,陽光灑落在那雙狹長的眼眸之中,輕輕盪漾,卻灼熱得微微刺痛起來。而後,尤金就衝進了一團狂風之中,轉眼消失不見,只剩下一片夾克的衣角在翠綠的樹蔭之下緩緩消失。
“天才!”這是戴維腦海裡唯一的想法,僅僅只是一個騎自行車的動作,但藍禮卻將尤金內心的洶涌和不安展現得淋漓盡致,似乎就連自行車、牧羊犬和母親都成爲了表演的一部分,所有的因素都成爲了這一段表演的拼圖,在那看似無痕卻深入骨髓的表演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一氣呵成,呈現出了一幅超越想象的畫卷!
身爲導演,戴維對於整個畫面的三維立體效果再瞭解不過,他知道,這場戲完美無缺、無可挑剔。不是因爲劇本,也不是因爲鏡頭,而是因爲那名演員,那名天生就應該成爲演員的天才。
“卡!”戴維終究沒有忍住,握緊了拳頭直接站立起來,然後狠狠地朝着空氣砸了一下,宣泄着內心的激動。
這樣的開機,這樣的開始,這樣的啓航,着實再美好不過了,沒有人可以要求更多。沒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