叼着嘴裡的香菸,藍禮下意識地吸了一口,這才反應過來香菸沒有點燃。他有點衝動,想要點燃它。
剛纔那短短的接觸,頭尾纔不過三、五分鐘而已,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彷彿藍禮從來都不曾離開過一般,十八個月的時間剎那間消失,再次回到了記憶裡那些壓抑而困惑、隱忍而掙扎的歲月裡。
“你不是天才,從來都不是。你不愚蠢,至少應該懂得放棄。夢想?那是失敗者和窮人才相信的假象。”……
那些冰冷刺骨的話語,在耳邊不斷迴響着,從小到大,始終殘酷,始終漠然,始終殘忍,似乎從來都不曾消失,猶如纏繞在腳踝的水藻,宛若如影隨形的噩夢,彷彿懸掛在頭頂的利劍,永遠揮之不去。
搜索了一下褲子口袋、衣服口袋,卻沒有找到打火機的痕跡,恐慌達到極致之後反而是沉澱了下來,閉上眼睛,深呼吸,再次深呼吸。
也許,他不是一個演技天才;也許,夢想終究不會實現;也許,堅持只是愚蠢無謂的抵抗;也許,好萊塢的名利場轉眼就會將他吞噬;也許,“太平洋戰爭”和“活埋”的亮眼表演不過是煙花的瞬間燦爛而已;也許,人終究還是要學會向生活妥協;也許,人改造社會的美好只存在於烏托邦,現實生活裡終究還是社會改變了人;也許,再多的棱角終究也會被磨平;也許,儘快放棄纔是對自己的仁慈;也許,也許……也許這都是事實,鐵一般的事實。
但,他不後悔。
回頭看着自己一路走過來的足跡,步履蹣跚,鮮血淋漓,但他卻前所未有的幸福和滿足。他花費了十年的時間後悔,耗費了一世的時間彷徨,消耗了一生的時間摸索,這一次,他不會再猶豫,也不會再遲疑。
哪怕終點是萬丈深淵,他也不會放棄。
他已經不是楚嘉樹了。重新睜開眼睛,將嘴邊的香菸拿下來,腦海裡洶涌沸騰的思緒重新沉澱下來,一點一點變得清晰起來,久違的平靜和觸感又一次回來了。
看着眼前倫敦城市的街道,陌生又熟悉的景象,他漸漸開始懂得欣賞這座城市了。
再次重新思考剛纔這場戲,藍禮現,自己的思路生了一點點偏差,又或者說,他的立足點生了偏差,重點不在於申請簽證積累下來的疲憊,也不在於雅各布和薩姆、安娜和西蒙的關係揣測,而在於信念的動搖。
雅各布和安娜都清楚地知道,他們之間出問題了,但他們都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自然也就不知道應該如何解決,內心的煩躁佔據了上風,他們開始不斷指責,指責簽證的問題,指責對方的出/軌,指責生活的疲憊,指責對方對自己不諒解,甚至像安娜一樣,指責雅各布說話聲音太大……
這些是問題的根源嗎?也許都是,也許都不是。
這種困頓和茫然,讓他們的信念生了動搖。
曾幾何時,他們是如此堅定地相信着,愛情能夠戰勝一切,距離無法分開他們,生活的層層阻礙也終究會被擊破,即使是翻山越嶺,即使是千難萬阻,他們也終究能夠走到一起;但現在,他們卻開始質疑最初的信念:他們還能夠走到最後嗎?
這就好像醫學上的安慰劑一樣,醫生告訴病人,這是特效藥,很有希望能夠根治病情,於是病人的病情就真的出現好轉了,甚至就連癌症都被治癒了雖然機率無比之小,但確實真實地生過。人們稱之爲信仰的力量。
可是,當這種“信念”崩塌的時候,之前所建立的整個世界都將分崩離析,煙消雲散。
雅各布和安娜依舊深深地愛着彼此,但他們堅信能夠戰勝一切的信念卻已經不復存在,他們試圖尋找出問題的所在,渴望着能夠陪伴彼此走到最後,可卻演變成爲了互相的指責,尤其是那種煩躁和憤怒、沉悶和迷茫,更是將每一個情緒的細節都放大到極致,甚至開始變得醜陋不堪。
他們都在努力,卻都感受到了挫敗;他們都在憤怒,卻都感受到了無奈。
這讓藍禮想到了當初觀看“愛瘋了”的那種心情:他們是如此深愛着彼此,卻不得不選擇分手。
再次擡起頭,街道的盡頭已經沒有了艾爾芙和馬修的身影。如果他的信念動搖了,那麼他的這一世人生又將走向何方?
收回視線,藍禮重新回到了樓上,推開房間門,大家依舊擁擠在並不寬敞的大廳裡,堅守在自己的崗位,沒有人放鬆或者懶散下來,藍禮對着大家點點頭示意,表示了歉意,“抱歉,耽擱了一點時間。我已經準備好了,現在就可以拍攝。”
德雷克卻是拉住了藍禮,搖了搖頭,藍禮不明所以,投去了疑惑的眼神,德雷克指了指自己沙啞的嗓子剛纔冒險說話之後,他現在已經基本說不出話來了,他又指了指廚房的位置,搖了搖頭,瞪圓了眼睛,試圖向藍禮說明什麼。
可是藍禮卻一頭霧水。
站在旁邊的導演助理布萊恩-斯坦尼斯不得不走上前,低聲解釋到,“菲麗希緹的狀態不好,很不好。她一言不地坐在那兒,從你離開之後就沒有挪動過了。剛纔德雷克試圖上前和她溝通,但是她卻把紅酒杯摔在了地上。”
藍禮可以想象出大家的震驚,因爲菲麗希緹平時就是一個友善溫和的性格,突然之間抑制不住暴躁,估計把大家都嚇得夠嗆。
不過,藍禮也明白菲麗希緹的感受,就好像被困在一個透明的繭裡,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的一切,但無論自己如何掙扎,卻都無法突破。大腦完全亂成一團,無法理清思路,勉強表演的話,結果只是讓自己越來越混亂,完全丟失節奏和觸感,這種感覺真的太糟糕了。
可即使藍禮想要幫助菲麗希緹,卻也無能爲力。
表演是一件很私人的事,別人可以傳授方法、訣竅,但最終還是要依靠表演者自己的理解和消化,然後重新詮釋出來。同樣一個角色,甚至是同樣一個情緒,不同的演員在不同的時候呈現出來的感覺都是與衆不同的這也是舞臺戲劇的魅力所在,一出“哈姆雷特”已經看了半個世紀,但人們依舊樂此不疲,就是因爲如此。
更何況,藍禮在表演的道路上,自己也是處於摸索階段,遠遠還沒有達到指導別人的高度。
菲麗希緹需要依靠自己走出來。
藍禮沉默下來想了想,也許他無法直接指導,但卻可以給予一些引導,將他自己對這場戲的理解傳遞給菲麗希緹。但問題就在於,菲麗希緹現在情緒煩躁,大腦混亂,根本沒有辦法冷靜下來思考。對話無法解決問題。所以,他們又回到了原點。
“……”德雷克擡起下巴指了指廚房的方向,給了藍禮一個眼神,這次藍禮讀懂了,德雷克希望藍禮做點什麼,解決現在的難題。
藍禮卻是聳了聳肩,表示自己無能爲力。
德雷克翻了一個白眼,指了指手錶,又指了指攝像機,那模樣着實滑稽,就好像在馬戲團裡戲耍的雜技演員。
藍禮明白,德雷克是在說,之前表演的時候,他能夠起到一個引導的作用,將對手戲演員的最好狀態帶出來,菲麗希緹是如此,詹妮弗也是如此。但藍禮不是魔術師,他不可能無中生有,菲麗希緹有狀態的時候,他可以進行引導;現在菲麗希緹卻是一點狀態都沒有,他也束手無策。
“那怎麼辦?”德雷克瞪圓了眼睛,無比沙啞地說道,幾乎沒有聲音,彷彿塞了一團鋼絲球在喉嚨裡一般,這讓藍禮有些忍俊不禁。看到藍禮嘴角的笑容,德雷克又惱又怒,想要火,可隨即想象,卻也覺得如此狀態太過搞笑,不由笑了起來。
問題在於,德雷克就連笑都笑不出來。才笑了一聲,就開始咳嗽起來,然後喉嚨就彷彿被火藥炸過一般,尖銳地疼了起來,他不得不連忙端起了旁邊的水杯,大口大口地灌水。那模樣着實滑稽。
片場的氣氛頓時就歡樂了起來。
其實劇組在承受着巨大的壓力,不僅因爲這場戲至關重要,也不僅因爲藍禮和菲麗希緹的狀態雙雙遭遇瓶頸,還因爲這棟屋子也是德雷克從朋友那裡借過來的,明天是最後一天,在那之後,就連付錢都沒有辦法使用了,但問題在於,明天他們還有兩場安娜和西蒙的戲份沒有拍攝完成,時間越來越緊迫,他們現在卻被卡在了這裡。
可是此時此刻,大家還是輕笑了起來,暫時放下了內心的擔憂和壓力。藍禮左右看了看,視線在大家歡樂的表情上掃視了一圈,腦海裡有一個想法冒了出來。
也許,音樂可以成爲菲麗希緹與安娜之間的橋樑。現在菲麗希緹的大腦亂成一團,根本無法思考,語言的溝通方式被堵死了;那麼音樂呢?樂符的語言和隱喻總是可以成爲打破藩籬和壁壘的利器,在理智和情感之間建立起聯繫。
不確定是否管用,但至少可以嘗試看看。
“你朋友家裡可以找到鍵盤嗎?”藍禮看向德雷克,然後就看到了一臉茫然的表情,他輕笑了起來,“如果你想要快點投入拍攝,那麼就找一個鍵盤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