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脫”是一部十分特別的作品,在電影本身的敘事主線之外,鏡頭對準了亨利,進行了大量的採訪,又或者說是心理獨白,對故事的核心思想進行詮釋和解讀,然後以碎片式的方式,雜糅到電影主題之中。不是那種紀錄片解說式的旁白,而是獨幕舞臺劇囈語式的抒發。
這種表現形式在戲劇裡十分常見,最廣爲人知的就是“哈姆雷特”裡的經典臺詞,“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
整個獨白將近四百字,表演時間約莫三到五分鐘,不僅晦澀難懂,而且充滿了哲學的反思,這對演員來說是嚴峻的考驗。不過,伴隨着莎士比亞戲劇的廣泛流傳,這段標誌性的獨白名聲大振,越來越多人開始反覆地練習,漸漸淪爲了基礎表演課的重要環節,普及率直線上升,反而給人留下了一種“不是太困難”的錯誤印象。
在“超脫”之中,託尼就將鏡頭對準了主角,給予了亨利大量的獨白空間,反思、自省、囈語、低吟,將那種詩意盎然的氣質以文本爲架構、以表演爲色彩,爲電影賦予了一種獨特的質感。
但正是因爲如此,電影的拍攝進程就不能按照線性的方式推進,什麼時候拍攝故事主線,什麼時候拍攝單鏡獨白,情緒的連貫和迸發又將如何協調,這都是託尼必須提前思索的問題,然後劇組做出相對應的安排。
今天是“超脫”正式開機的第一天,如果按照劇本的順序,第一場戲應該是亨利上班的前一天晚上,呈現出他的一種日常狀態,展現出角色身上那種孤獨、落寞和悲傷的特質;接下來應該是高中校長面臨教育部的審覈和刁難,學校的成績績點一直不見起色,甚至還在下滑,連累整個州的績點下降;而且學生違法鬧事的情況屢禁不止,必須做出整改。
這兩場戲的拍攝難度都不小,涉及了大量的臺詞和鏡頭切換。
雖然“超脫”是一個獨立電影劇組,還是一個藝術電影劇組,導演的風格古靈精怪,讓人難以捉摸,看似不按常理出牌;但即使是託尼,他也希望電影能夠順遂地完成拍攝,第一場戲討彩頭的迷信意義還是十分重要的。
所以,經過思考,託尼放棄了劇本的前兩場戲,而選擇了最簡單的一場戲作爲今天的開機工作——
前來學校報道的代課老師亨利走下公車,在進入學校教學樓之前,他站在公車站旁,稍稍停留了一會,調適了一下心情,然後才轉身進入學校。
簡單來說,就是站在公車站牌底下襬姿勢、當模特的一場戲,剪輯到電影裡也就是幾秒鐘的鏡頭,最多五秒。拍攝難度接近於零,確保劇組能夠取得開門紅。
藍禮一路來到了街邊的公車站旁邊,做好了投入拍攝的準備;身後的工作人員們正在組織羣衆演員,他們需要呈現出早晨上學時的繁忙景象;另一邊,託尼正在招呼着攝像組和燈光組,商量光線和色彩的問題。
習慣性地,藍禮擡起頭尋找着劇務的身影,又或者是副導演。此時,他們應該過來和藍禮進行交流,對接下來的拍攝軌道、鏡頭距離以及戲份內容做進一步的解說,確定演員在表演時能夠走在正確的方向上——即使是拍攝背面,不需要眼神的對焦,演員也需要對鏡頭的方位有一個大概的瞭解,否則表演很容易失去焦點。
同樣的演員,奉獻同樣的表演,在不同的導演鏡頭之下,卻有着截然不同的呈現。有的導演就特別擅長捕捉表演的細節,但對於某些導演來說,在他們的鏡頭之下,眼神、表情、肢體的變化卻容易模糊流失。
拍攝之前的溝通,重要性就越發凸顯了出來。目前爲止的幾部作品,即使是“太平洋戰爭”裡的不同導演,這種合作模式都延續了下來。
但此刻,左看看,右看看,藍禮卻沒有找到任何人的身影,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公車站牌旁邊,就好像是迷路的羔羊一般,無人問津。
藍禮回過頭,在人羣之中尋找着羅伊和內森的身影,投去了疑惑的視線,兩個人快步奔跑了過來,但還沒有來得及靠近,託尼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大家都準備好了,場記開始倒數。”
託尼似乎察覺到了藍禮的困惑,繞了過來,揚聲說道,“先拍攝一條,看看效果。”而後點點頭示意,快步走向了監視器的位置。
“藍禮?”羅伊已經跑了過來,喊了一聲。藍禮擺了擺手,示意沒事,然後思緒就緩緩沉澱了下來。
可以看得出來,他還是缺少足夠的經驗。不同導演有着不同風格,對於鏡頭、對於表演、對於整體架構都有着不同理解,他合作過的導演還是不夠多,風格也不夠鮮明,突然之間與過往習慣發生了衝突,然後就不適應了。
像託尼這樣自由散漫的藝術家風格,一邊拍攝一邊磨合,這顯然也是一種風格。
只不過,這種方式的不確定性太大了,如果演員始終沒有找到狀態,又或者導演始終沒有找到靈感,那麼就只能不斷地重複拍攝下去,膠片的消耗就是一筆不小的費用,對於大劇組來說可能不算什麼,但對於獨立小劇組來說,卻是難以想象的負擔。
但,藍禮不是做預算的那個人,所以他還是靜下心來,準備投入拍攝吧。
伴隨着場記清脆而洪亮的喊聲,託尼沉穩地喊下了第一句“開拍”,周圍所有的嘈雜都沉澱了下來,整個劇組的所有環節都進入了狀態。
學生們嘻嘻哈哈地在校園門口的草坪上游弋着,沒心沒肺地閒聊着,明明已經抵達了學校,卻不願意進去,一直到那刺耳的上課鈴聲響起,人潮才朝着教學樓的方向蜂擁而去,轉眼之間,操場就變得空曠起來,只剩下一小撮人猶如沒有來得及消失的尾巴,扭扭捏捏地縮進大樓之中。
放眼望去,整個操場頓時就變得冷清起來,只有一個孤單的身影遺留在了街邊。
那是一個男人,穿着中規中矩的西裝,上衣是菸灰色的,褲子則是深藍色的,襯衫是白色的,領帶卻是紅色的,整套服裝就好像一堆補丁,雜亂無章;左肩揹着一個蹭光發亮的黑色公文包,可是從皮革的紋路卻可以看出使用多年的痕跡。
他背部依靠着公車站站牌的金屬桿,左腿往往後撤半步,低頭從公文包裡拿出了菸葉和菸草,認認真真地開始捲起了香菸,那低垂的臉龐有着無限的專注,街邊傳來了引擎的轟鳴聲,他擡起頭來順着聲音瞥了一眼,剎那光華泄露了些許的緊繃和混亂,但隨即就重新垂下了視線,漣漪還沒有來得及漾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再次專心致志地捲菸。
那俊朗的面容留着青青的鬍渣,梳成了二八分背頭的髮型讓五官展露無遺;那英挺的眉毛平靜而淡然,沒有太多的神色,專注的光芒投射在了那雙深邃的眼眸裡,透過睫毛稀稀疏疏地灑落下來;放鬆的嘴角勾勒出一抹疏離和漠然,猶如清晨湖面上的水霧,無聲無息,悄然氤氳,卻總是讓人忍不住想要窺探。
此時,上課鈴聲已經終止,教學樓門口的尾巴已經進去了,整個操場一片安靜,除了男人之外,就沒有其他身影,就連嘈雜聲都猶如煙霧一般消弭得無影無蹤,那驟然而止的寧靜憑白帶出了一絲蕭索。
嫋嫋的靜謐猶如輕煙一般落在了男人的肩膀上,看起來瘦弱而單薄,平靜的臉龐幾乎沒有太多的表情,修長的指尖靈活地捲起了菸葉,那內斂的沉默和木訥着實平凡無奇,似乎站在這樣的空曠平地之上也沒有任何的存在感,但渾身上下卻散發着一種若即若離的朦朧感,用語言着實難以形容。
菸捲好了,男人將菸頭叼在了嘴邊,卻沒有點燃,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放任那淡淡的煙味在鼻翼底下縈繞。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看不出來到底是悲傷、是痛苦、是壓抑、是期待、是幸福、是冷漠,準確來說,彷彿一點情緒都沒有,就這樣平鋪直敘地站在那兒,說是透明人也沒有任何問題。
但就是這樣一個身影,卻有着說不出的韻味,說不出的故事。那疏朗的眉宇之間隱藏着無盡的味道。說不清,道不明,在清冷的光線之下,緩緩流轉,讓人忍不住就想要窺探那一雙眸子,試圖從瞳孔之中尋找到一個入口。
然後,男人就輕輕咬了咬菸嘴,轉過身,徑直朝着教學樓方向走了過去。沒有點燃香菸,也沒有丟掉香菸;沒有悲春傷秋,也沒有情緒波瀾;沒有一句臺詞,也沒有多餘動作。就這樣,猶如模特一般,站在原地,五秒而已,轉身離開。
那微微挺直的肩膀,打起了精神,昂首闊步,卻似乎差了半口氣,沒有能夠真正地擡頭挺胸起來,大步大步的步伐矯健而快速,卻顯得有些單薄。光影快速地在側臉、肩線和小臂之間流淌,勾勒出一抹輕盈的落寞,但也僅此而已,轉瞬即逝。
“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