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卡的整個世界都崩潰了,她哭得撕心裂肺、驚天動地,她牢牢地抓住亨利拒絕放手,在社工的懷抱裡拼命掙扎着,試圖掙脫。
亨利是她生命裡唯一的美好,也是她人生裡第一次感受到溫暖,更是她生活裡僅有的依靠,但現在,她卻不得不再次離開,被迫回到那個冰冷而殘酷的世界裡。
艾瑞卡絕望地嘶吼着,那一聲聲呼喚,喚得讓人心碎,“亨利,不要拋棄我,不,亨利!不要,不要!”
一聲比一聲懇切,一聲比一聲痛苦,一聲比一聲絕望。
亨利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扭過頭,不敢直視艾瑞卡的眼睛,拘謹地收攏着雙手,但震動的瞳孔和堅硬的肩膀卻泄露了內心深處的掙扎和洶涌。
他擡起了左手,試圖將垂下來的髮絲整理到腦後,但手掌還沒有來得及觸碰到頭髮,就這樣僵硬在了半空中,雙眼愣愣地出神,眼底深處輕輕盪漾的光芒正在隱忍着巨大的痛楚和艱澀,眉宇之間的脆弱一點一點漾了開來,左手緩緩地、緩緩地落下去,輕盈地放在頭髮上,不敢完全放下去,似乎就連時間的腳步都在那雙眼眸之中停駐了腳步。
艾瑞卡離開了,她的哭喊聲在走廊裡迴盪着,漸漸地、漸漸地消散、沉寂。
亨利站在了門口,右手抓住門框,他應該關上門,但動作卻僵硬在了原地,只留下一個背影給鏡頭,那濃濃的哀傷卻透露出一股深深的無助和無奈,他就這樣久久地站在原地,久久地,似乎雙腳都已經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
然後,他關上了房間門。轉過身,背靠着門板,堅強的肩膀線條猶如沙子堆砌的城堡一般,慢慢地、慢慢地土崩瓦解,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顆顆沙礫滑落的過程;脣瓣的線條漸漸繃緊,隱忍而壓抑,沉悶而折磨,眼眶淺淺地泛紅起來,蒙上了一層透亮的水霧,忍耐,再忍耐,但淚水還是沒有忍住,悄悄滑落了下來。
一個身材高大、意志堅強、內斂沉穩的男人,此時站在原地,茫然無措、失魂落魄、淚水涔涔,那雙眼眸深處的絕望一點點地、一點點地泛起來,明明依舊堅強地站在原地,但卻只剩下一個軀殼,靈魂的光芒正在漸漸暗淡。突然,窒息。
馬克張大了嘴巴,卻根本做不出反應來,沒有流淚,沒有呼喊,沒有痛苦,只是一陣窒息的灼熱在翻涌着。此時此刻,馬克真正地讀懂了亨利的靈魂:
那完好健康的軀殼之下,卻有一個遍體鱗傷的靈魂,孤單寂寞地遊蕩着,無法離開,卻也無法駐留,看着那滿目瘡痍、遍地廢墟,試圖幫忙,卻無能爲力;試圖冷漠,卻心有羈絆;試圖救贖,卻束手無策。
那淡淡的落寞卻是如此濃烈而熾熱,幾乎就要燙傷他的靈魂。馬克的指尖開始顫抖着,肩膀也開始顫抖着,就連心臟也開始微微顫抖着。
空無一人的學校,猶如廢墟的學校。在家長來訪之日,整個學校卻空無一人,只有老師們坐在教室裡,苦苦等待着家長的到來,卻終於一無所獲,偌大的校園彷彿一座空城、一座鬼蜮,空蕩蕩得讓人心慌,卻又有一股悲涼在瀰漫:
僅僅只是這所學校嗎?亦或者整個社會都是如此。
整個學校正在土崩瓦解,校長被解僱了,老師們迷茫了,亨利也即將離開了,就連學生似乎都不再來上課了。猶如社會現狀,猶如教育系統,猶如……未來前景,一切都正在分崩離析。
但得知亨利即將離開時,班上的學生們都表示了惋惜,就連當初第一堂課上粗口連篇的傑瑞,他也依依不捨起來。在他們的眼中,亨利是唯一一個在乎他們的人,卻不能留下來繼續照顧他們,於是,他們又一次被遺棄了。
“我們需要某些事物,來幫助我們從現實的複雜中抽離出來,或多或少地思考一下,這些問題的由來;或多或少地思考一下,怎樣努力才能……”面對着採訪的特寫鏡頭,亨利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愣神之際,擡起眼睛看了看鏡頭,嘴角扯出一抹苦澀的笑容,隨後再次開始出神,“才能……擺脫那芸芸衆生的苦海。”
結束了最後一堂課,亨利離開了教學樓,然後就看到了正在門口擺攤的梅瑞狄斯——她沒有出席亨利的最後一堂課。此時,梅瑞狄斯擺了一個杯子蛋糕的攤位,面前擺放了滿滿當當的微笑臉杯子蛋糕,但行色匆匆的學生們,卻沒有人停下腳步。
亨利看着眼光閃躲的梅瑞狄斯,終究還是走了上前,打起了招呼,“嘿,梅瑞狄斯,最近沒有怎麼在課堂上看到你,你都幹什麼去了?”
“烘焙。”梅瑞狄斯深深地看了一眼亨利,露出了釋然的笑容,如此回答到。
亨利輕輕收了收下頜,“我注意到了。”他抿了抿嘴角,遲疑地說道,“很高興能夠看到你,因爲今天是我在學校裡的最後一天。”
“多麼諷刺。”梅瑞狄斯卻已經不在乎了,雲淡風輕地說道。簡單的一句話,卻意味深長。
亨利沒有察覺到,而是從自己的公文包之中拿出了一個日記本,遞了過去,“這是我買給自己的,但我想,這贈送給你應該更加有用。”
梅瑞狄斯接過了日記本,卻一言不發,只是將日記本放到了一旁,擡起頭,倔強地看着亨利。那灼熱的視線讓亨利有些狼狽,他垂下了視線,轉移了話題,“我覺得那個最好看。”亨利指了指旁邊的一個杯子蛋糕。
所有的杯子蛋糕都是白色爲底、綠色爲笑臉;而那個杯子蛋糕則與衆不同,綠色爲底、白色爲哭臉。
梅瑞狄斯輕笑地搖了搖頭,“那個不能給你。那是屬於我的。”亨利的眼神微微停頓了片刻,嘴角的笑容收攏了下來。梅瑞狄斯彎腰拿起了另外一個杯子蛋糕,“但,你可以拿這個,好嗎?”遞了過去,“我覺得這更適合你。”
“謝謝。”亨利接過了杯子蛋糕,看着上面的笑容,再次擡起眼睛時,終於說出了口,“我很抱歉。如果我以任何一種形式傷害了你,那麼……”看着梅瑞狄斯那痛苦的眼神在閃躲着,亨利的瞳孔深處也出現了一絲掙扎,“我知道你現在很難受,但不會一直這樣……”
“再見,巴特老師。”梅瑞狄斯強忍着淚水,打斷了亨利的話語,粗暴地開口送客。
亨利愣愣地看了看梅瑞狄斯,眉宇之間的落寞灑落下來,最後輕輕收了收下頜,表示同意。但腳步卻停留在原地,內心的掙扎和折磨始終不曾放過他的良知,可是,他卻無能爲力。舉起了手中的杯子蛋糕,示意了一下,“再見,梅瑞狄斯。”
亨利的聲音在微微顫抖着,唏噓而無措。
目送亨利離開的背影,梅瑞狄斯拿起了那個綠色的杯子蛋糕,開始吃了起來。亨利似乎察覺到了什麼,轉過身,然後梅瑞狄斯瞪大了眼睛,微微擡起下巴,似乎在挑釁一般,一口,再一口,將整個杯子蛋糕塞入了嘴巴里。
那份決絕,那份憤怒,那份失落,落在亨利的眼中,卻百思不得其解。腦海裡突然就想起了剛纔的對話:
今天是我在學校裡的最後一天。
多麼諷刺。
對於梅瑞狄斯來說,今天是她在世界上的最有一天。那是致命毒藥。
梅瑞狄斯口吐白沫地昏倒在地,亨利絕望地衝了上前,緊緊地抱住了梅瑞狄斯,不斷呢喃着,“不要,不要,不要……”他試圖拯救梅瑞狄斯,試圖把嘴裡的杯子蛋糕都掏出來,試圖做心肺復甦術,試圖人口呼吸,他只是絕望而木然地忙碌着,“梅瑞狄斯,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卻無濟於事。
說着說着,他的聲音就開始沙啞起來,那股茫然,那股苦澀,那股絕望,緩緩而決絕地撕裂着他的靈魂。低語呢喃和雙眼無神,卻勾勒出了世界崩潰的浩瀚和恢弘,寂靜無聲的震撼,足以讓靈魂都啞口無言。
“我們有責任去引導年輕一代,不讓他們成爲垮掉的一代。”採訪之中,亨利的聲音在微微顫抖着,他努力擡起了眼神,避開鏡頭的探索,但那一碰就碎的脆弱,卻無法掩飾,“不讓他們墮落,不讓他們變得一文不值。”沙啞的聲線就這樣戛然而止,眼眶裡一點水漬都找不到,卻透露出世界上最恢弘的哀傷,嫋嫋地,淡淡地,在每一位觀衆心底留下了無法抹去的痕跡。
亨利重新找到了艾瑞卡,那小妮子遠遠地看到了亨利的身影,淚流滿面,喜不勝收,飛快地衝了過來,猶如乳燕歸巢般地撲進了亨利的懷抱裡,緊緊地、緊緊地抱着亨利,死都不願意放手,淚水打溼了臉頰,但嘴角綻放出了美妙而幸福的笑容,在夕陽底下熠熠生輝。
時光似乎就在這一刻定格。
“當我走過長廊,你們在教室上課的時候……你們中有多少人……曾經感受到緊壓在胸口的重量?我感受過。”最後一堂課,最後的告別,也是最後的傾訴。
亨利的表情依舊雲淡風輕、波瀾不驚,只是那雙眉宇之中的錯雜和深沉,卻第一次能夠讀懂。“每個人?愛倫-坡在一百多年前就寫到了這種情況。伴隨着閱讀,我們可以發現,厄舍府不只是一座古老的、衰敗地、正在裝修的城堡,還反映出現世的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