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是海瑟-克羅斯。你是一個懦夫。”
藍禮憤怒地看着病牀之上的那個身影,她就這樣安詳地閉着眼睛。放棄了抵抗,放棄了掙扎,也放棄了希望,她拒絕再次清醒,也拒絕再次戰鬥。她堅持了太久太久,她堅持得太累太累,她僅僅只是想要閉上眼睛,休息一會。
他知道,他都知道。他也曾經經歷過,他也曾經處於同樣的狀態,似乎只要放棄了,一切都會變得簡單起來。
但,這個世界上最簡單的就是放棄,任何人都可以放棄,卻不是任何人都可以堅持,放棄了之後,一了百了,什麼都沒有了;堅持下來,不一定能夠看見彩虹,也不一定能夠擁有希望,卻至少可以擁抱一個可能。
正是因爲經歷了生死關頭,正是因爲經歷了再世爲人,此時此刻,藍禮才更加憤怒,也更加無助,“海瑟,戰鬥,可能意味着痛苦和煎熬;但,放棄了,也就什麼都沒有了。”
在這一剎那,藍禮泄露出了內心深處最寶貴也最隱秘的秘密:他曾經是楚嘉樹,他曾經經歷了海瑟所面對的一切。
可是,海瑟依舊沒有任何反應。迎接藍禮的,依舊是沉默,死寂般的沉默。
情緒剎那間失控,藍禮猛地站了起來,不想卻撞翻了旁邊桌子上的一疊書籍,散落得滿地都是。“嘩啦啦”的聲響,在靜謐的病房裡迴盪着,打破了沉默,藍禮的理智拖拽着他回到了現實,洶涌的情緒重新聚攏起來,胸口悶得發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藍禮蹲下來,將書籍全部都收拾起來。
一張便籤紙掉落,藍禮順手撿起來,準備重新夾到書頁之中,視線卻落在了便籤紙之上的娟秀字跡上。
一筆一劃的字體,歪歪扭扭,像是來自剛剛學寫字的孩子手筆。但,藍禮卻知道,這是海瑟的字跡。鍛鍊寫字,這是海瑟每天物理治療最簡單也最基礎的一項,醫生甚至會要求海瑟撰寫日記,把自己的心情和想法都記錄下來。
這不是日記,而是……藍禮也不知道這是什麼。隨筆?
便籤紙上有着一大堆雜亂的草稿,支離破碎的文字片段,胡亂地寫滿了正反兩面,其中能夠組成完整詞句的僅僅只有區區幾句而已,卻在一片混亂之中,牢牢地抓住了視線。
“我愛你太過深沉,可你從不知曉,太過畏懼離別只能假裝不在乎;我對你無比渴求,卻不曾顯露,但願默默與你相守,直到彼此花白了頭。”
那一字一頓的曲線和轉折,是如此生硬,又是如此用力,似乎傾注了身體的所有力量和靈魂的所有重量,字裡行間的憧憬和浪漫,着實太過濃烈,以至於讓人喘不過氣來。最爲樸實的語言,卻擁有最爲深沉的情感。
暗戀,世界上最強大也最無力的一個詞,可以讓人進入天堂,卻也可以將人推入地獄。這是屬於自己一個人的獨舞,在自己的空間裡,忘我地舞動着,肆意地綻放着,卻無人知曉。如此美好,卻又如此孤獨。
那股力量是如此洶涌,就連心臟都不由微微顫抖。
“當你回眸看着我,那一刻我忘卻了年歲,只想此刻與你共舞,你那永不褪色的魅力,容我保證未來你只會更加動人,你莫名地讓我想有個家。”
不由自主地,腦海裡就浮現出了記憶裡的碎片。
他第一次前來西奈山醫院的時候,在阿妮塔的引導之下,參觀醫院的主要部門和設施,傾聽着注意事項的講解。
在復健室裡,一個小女孩正在鬧脾氣,倔強地甩開了所有人的幫助,也甩開了雙槓的支撐,堅定而決絕地依靠着自己的雙腳前行着,她的腳步有些蹣跚、踉蹌,卻沒有任何問題,緩緩地、慢慢地穩步前行。
但,一個不小心,自己的左腳絆到了右腳,差點就要摔倒。藍禮正好就在附近,連忙出手扶住了女孩,但不等站穩腳步,女孩就惱怒地推開了藍禮,尖銳地咆哮着,“我可以,我自己可以!誰需要你幫忙了?我是一個正常人,我什麼毛病都沒有!不要把我當做病人!”
女孩的父母慌亂地衝了過來,可是女孩卻張牙舞爪地胡亂推搡着,拒絕了所有人的幫忙。
最靠近的藍禮也殃及池魚,肩膀和腦袋各被撞了一下。藍禮確認女孩站好之後,鬆開了雙手,微笑地說道,“不是隻有病人需要幫助的。每一個正常人都可能需要幫忙。”說完之後,藍禮就禮貌地讓開了位置,在阿妮塔的帶領下,準備離開。
女孩的母親揚聲喊到,“年輕人。”藍禮轉過頭去,“抱歉,還有,謝謝。”
那是他和海瑟的初次見面,那個渾身長滿刺的女孩,那個奮力抗爭、拒絕命運的女孩,那個倔強地寧願摔倒也不願服輸的女孩。
“我想與你廝守,穿越死亡的相守,因爲你總是等待在那兒,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我會一直愛你到用盡最後一口氣,直到死神帶我離去。”
十六歲的花季,她卻在醫院裡度過了自己將近一半的人生,雙手和雙腳被束縛在這一片小小的天地裡,她看不到未來的光明,也看不到生命的意義,就連愛人和被愛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她想要像每一個少女一樣,喜歡上學校最帥氣的男孩,偷偷暗戀着,因爲對方的一個眼神而小鹿亂撞,因爲對方的一個擦肩而心動不已;她想要像每一個少女一樣,偷偷化妝打扮,展示出自己最美好的一年,盡情享受着青春的美好,肆意狂歡;她也想要像每一個少女一樣,憧憬着戀愛的美好,幻想着遇到自己的另一半,緊緊握住彼此的雙手,走向生命的終點。
但,她不能,也看不到。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憧憬和期待,自己的美好願景,深深地珍藏在心底,甚至就連羨慕和嚮往的情緒都不敢輕易流露。廝守到死神來臨的那一刻,多麼恢弘,多麼壯麗,卻是如此遙不可及。
視線落在了便籤紙的最下面,然後熟悉而陌生的文字就撞入了眼底,“藍禮,藍禮,藍禮,藍禮,藍禮……”循環,再循環。
一個又一個的名字,一個又一個的比劃,靜靜地訴說着少女的心事,膽怯而羞澀,甜蜜而苦澀,美好而浪漫,簡簡單單的一個詞彙,卻可以包含世界上最強大也最溫柔的情感。
猝不及防地,藍禮的鼻頭就一酸,所有的防線被徹底擊潰,束手無策地繳械投降,僅僅只是蹲在原地,無能爲力。在這一刻,藍禮是如此無助,又是如此茫然。他就這樣愣在了這裡,放下武器,放下防備,心酸如斯。
他不知道,他從來不知道。
小心翼翼地將便籤紙重新放回書冊之中,然後將手裡的書冊放回桌子上,再次坐在了椅子上。靜靜地打量着那青澀而稚嫩的臉龐,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安詳而靜謐,藍禮的嘴角不由勾勒起了一抹笑容,輕聲問候到,“嘿,海瑟,防止你忘記了我的聲音,我是藍禮。”
“還記得嗎?你說過,你絕對不會放手。”藍禮真誠而專注地說道,“上次在先驅村莊的時候,我們觀看了’活埋’,遇到了莉莉-柯林斯,還解決了一名持槍的歹徒,後來,我創作了’勇往直前’這首歌,還記得嗎?你說過的。你絕對不會放手。”
“勇往直前”,這首歌是當初藍禮爲了海瑟而創作的,歌詞如此唱到:
“我的摯愛,別再擔憂,當世界天寒地凍,當內心沉重不堪,我會溫暖擁抱,永不放手,絕不,直到血液乾涸,我也將寸步不離,別再擔憂,我堅信,我們將會勇往直前。”
所以,當海瑟離開的時候,她在藍禮的耳邊輕聲說道,“我絕對不會放手”。
“現在,到了兌現承諾的時候了。”藍禮提醒到,輕聲調侃到,“我們都是信守承諾的人,你不會想要帶着’背信棄義’的名聲離開的。”
看着海瑟那蒼白的臉龐,幽藍色的血管在皮膚底下緩緩流動着,似乎可以清晰看到生命力正在一點一點地消散,輕輕扯動着心臟,微微的疼痛持續不斷地傳來,並不致命,卻讓人無法忍受。
“還記得’抗癌的我’嗎?亞當沒有放棄,你也不應該放棄。”藍禮緩緩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右手覆蓋在海瑟的左手手背之上,那白皙的皮膚依舊帶着淡淡的溫度,卻在藍禮炙熱的掌心之中傳來了微微的悸動,讓人不由打了一個寒顫。
藍禮沉聲說道,“亞當擁有了全新的生活,你也可以。比如說,你的夢想?在’美國偶像’的舞臺上,演唱我的歌曲?我可是在靜靜等候着呢;再比如說,我的電影?’超脫’可是就要上映了,缺少你的話,票房怎麼辦?還比如說……”
聲音就在這裡戛然而止,拖拽出長長的尾音,輕輕地顫抖着。
藍禮不由垂下了眼瞼,掩飾着自己的狼狽,“還比如說演唱會。也許未來有一天,我可以登上舞臺,舉辦一場演唱會。雖然我不認爲會有聽衆,可能門票一張都賣不出去;但,無所謂了,只要有一名觀衆,只要你願意出現在觀衆席之上,我就願意完成這場演唱會,你覺得怎麼樣?這筆交易不錯吧?”
鼻頭的酸楚泛起了一陣苦澀,幾乎難以下嚥,可是藍禮卻展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燦爛而明媚,勾起了海瑟的小拇指,輕輕拉了拉,“海瑟-克羅斯,我們就這樣約定,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