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家這次出動了大約二十人的考生團。
其中,李梅亭親自擔保五人,其他十五個學童都由家族另找廩生推薦。
三日前,孫家已經派人到縣衙門禮房報了名。
明朝的縣衙編制雖然不大,可禮、戶、兵、刑、工、吏各房都有設置,以對應中央機構的六部。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縣試是童子試的第一關,縣試沒那麼多講究,也沒專門學官監考。按照慣例,由當地知縣負責閱卷和錄取,中央不另派學官過來監考。
鄒平縣的知縣張端是孫淡的熟人,有他在,孫淡過關的把握也大了許多。
拋開上次科舉考試,孫嶽因爲身體不適沒有參加道試也就就是院試一事不說。嚴格說來,這是會昌侯孫家新成長起來的子弟第一次科舉,家中極爲重視。半個月以前,京師的大老爺和二老爺就命人給二十個考生每人送來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寶和一套簇新的文士袍子。
大概是後世北京時間五點鐘的模樣,學童們都起牀到磨房集合,旁邊的河中停了五艘小船,艄公們搓着手吐着白氣等着送學童們進城。三月初的天氣還有些冷,尤其是清晨。有冷得受不了的梢公不住垛腳。
外管家孫富也來送行,他在人羣中認出了孫淡,點了點頭,微笑着讓人將一大捆桂花樹枝送上來。
學童們紛紛走上去折了一個小枝別在腰帶上。古代稱科舉高中爲“月中折桂”,語音上,桂諧“貴”,大家也就是討個吉利。
孫浩擠了過來,一臉興奮地拉了拉孫淡,聲音有些發顫:“淡哥兒,天大喜訊。”
孫淡想起他和孫佳昨天進城去書行結帳,心中一動:“可是那本書的事情?”
“正是,真他媽的……”孫浩面色帶着笑容,眼看就要忍不住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李梅亭先生走過來看了孫淡一眼:“走。”
“去哪裡?”孫淡愕然。
李先生:“跟我坐一條船。”說着話,一捋長衫下襬,率先上了船。
孫淡低聲對孫浩道:“這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等考完再說,到時候我們在書行集合。孫浩,這次考試我是志在必得,也有信心。倒是你得仔細些,現在也別想其他,把心靜下來,別馬失前蹄纔好。”
“好,沒問題。”孫浩笑道:“俺也是一個混不吝的漢子,不就是一次考試嗎,怕個鳥。”
孫淡一笑,若說起心理素質來,這個孫浩的神經還不是一般大條,若他也緊張,其他人只怕早嚇得走不動路。
這事自己也操心過度了。
船上,李梅亭大聲喊:“你們磨蹭什麼,快點上船,這一個月你們也做了這麼多卷子,只要把我給你的範文背熟了,要過關還不容易。天這麼冷,又早,我先睡一覺,到地頭叫我。”說完話,也不理衆人,徑直鑽進烏棚船艙裡倒頭大睡。
……
等進了城,學童們因爲年紀小,剛纔又在船上迷瞪了片刻,都是一臉疲態。
到了碼頭,大家也沒急着下船,早有孫家住縣城裡的人送上熱騰騰的早飯。吃完飯,孫淡這才隨着衆人去了考場。
這個時候,天才剛亮開。
考場就設在縣衙大堂,裡面的燈點得很亮。
這次考試一共有六十來人,孫家就佔了三成,可見孫家的軟實力之一斑。
考試前的第一關是驗明正身,因爲沒有照片一說,每個學童手中都有一張憑條,上面寫着這個人的身材樣貌特徵。比如孫浩的體貌特徵上就寫着“身高體壯,豹頭環眼”,而孫桂的條子上則寫着“身矮瘦,顴骨高聳”。
當然,孫淡的也好不到什麼地方去。他因爲營養不良,身材偏瘦,長相也普通,也沒有諸如“風liu倜讜、玉樹臨風、美貌與智慧並重、金聲鶴步”一類的描述。
張知縣開始點名:
“會昌侯孫家孫浩。”
“會昌侯孫家孫桂。”
“麻柳溝聶遠。”
學童們陸續入場。
“會昌侯孫家孫淡。”
終於輪到孫淡了,張知縣一呆:“是你?”
“見過知縣大老爺,正是晚生。”孫淡連忙作揖。
張知縣:“你不是目不識丁嗎,怎麼來參加考試了,還是李先生具保的。這不是胡鬧嗎?”
孫淡:“晚生兩個月前不識字,並不代表現在不識。古人云,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何況一月。晚生也不是昔日那個吳下阿蒙。”
“嘿嘿,連這個成語也知道了。”張知縣嘿嘿一笑:“李梅亭先生是我的前輩,他推薦的人我自然是相信的。想來也可以理解,你記憶力超羣,要讀書也容易。”
孫淡忙道:“晚生也是那日聽了知縣大人那句‘何不讀書’,這才發願讀書的。說起來,知縣大人還是晚生的引路人呢!”
張知縣哈哈大笑:“一個月時間,也不知道你學得如何,等下我倒要好好看看你的卷子。若你真是天才,本縣也不妨成人之美,拭目以待看你能走多遠。進去吧!”也不驗證孫淡的憑條,手一揮放他進了考場。
等一衆學童都進了考場,張知縣這纔對站在旁邊打盹的李梅亭道:“梅亭先生,這裡涼,要不去花廳歇息一下。”
李先生一笑;“不了,裡面可有我二十個學生,爲了避嫌,我還是回府去吧。反正我這個擔保人把人送進考場就算完事,再在你這裡耽擱也沒意思。”
張知縣:“梅亭先生調教出的弟子自然是好的,也沒什麼避嫌不避嫌的。”
李先生看了看天:“龍生九子,尚各有不同。老實說,這羣孫家子弟中,除孫嶽外,我倒只看好孫淡。也許,科舉這條路孫家也就這二人能走到最後。”
“哦。”張知縣大感驚訝:“孫嶽且不說,那孫淡也不過才念一個多月的書,難得先生如此看好。”
“中舉與否和個人才氣,念多長時間沒多大關係吧。”李梅亭似笑非笑:“當初解大學士也不過唸了幾年書,就能少年及第。我倒不是說孫淡此人之才堪比解大學士。只不過,此子還真是個讀書種子,未來只怕不可限量。張公且拭目以待吧。
人要得意須年少。科舉這種事也是喜青春慕年少而欺老弱的。不在這幾年之內調教出幾個舉子進士出來,也顯不出我的手段。”
“那也是,想我家兄弟張璁也是有名的才子,可到如今也未一登龍門,遂胸中之志。可見這科舉冥冥中自有定數,非人力可以強求。你我閒話也不說了。送李先生。”張知縣讓水捕頭送李梅亭去碼頭坐船。
孫淡進了考場後找了一個安靜的座位坐下,開始將文房四寶一一擺在桌上。總的來說,明朝的縣試不是很嚴格,也沒有實現安排座位一說,考生進了考場隨便找個位置坐下即可。
縣考只有一場,做兩篇八股文,也不限定時間,反正在這一天之內把考題做完即可。當然,一般來說,一篇八股文八百字,作完只需要半個時辰,一個上午就能搞定。
當然,你若要拖時間,蘑菇一整天也可以。衙門又不安排伙食,捱餓的可是你自己。
等到張知縣將考題發下來,孫淡一看,不覺楞了楞----實在太簡單了。
其實,明朝的縣試並不以刁難考生爲目的,出的題都很簡單。而且,縣考的目的不過是測試學童對基礎知識的掌握程度。
這兩題都是小題,也就是從四書中尋一個句子,截去上下兩截,變成意義不完整的幾個字。然後讓考生腦補這個句子,並按照這個句子的意思進行闡述。
要想做這種題目,考生首先要對儒家的典籍非常熟悉,找到這兩個題目是書中那一句。
如果你連這個題目的出處都找不到,這場考試也沒必要參加了。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縣試考的就是學童的死記硬背工夫。
正如李先生所預測的那樣,今次縣試的兩個題目都出自《論語》。更巧的是,這兩道題都是李梅亭事先讓大家做過的。
等一拿到卷子,孫家衆學童都面露狂喜。那孫浩甚至忍不住低叫一聲:“直娘賊,這題目我做過好幾次!”等到張知縣威嚴的目光盯過來,孫浩這才嚇得面色蒼白,低下頭飛快地做起題來。
對孫淡來說,這兩道題實在沒有挑戰性,若讓他來做,隨便從腦子裡找兩篇範文抄上去就是,片刻就能做完。
可他不想表現得太出色,就給硯臺續了水,不緊不慢地磨墨,然後不緊不慢地提起筆來。等他剛在卷子上寫下一個“民”字的時候,就聽到孫浩叫了一聲“知縣大老爺,我做完了。”
孫淡一驚,又將筆架在硯臺上,擡望去,孫浩已興沖沖地跑去交卷了。
從髮捲子到交卷,孫浩前後只花了一壺茶時間。
孫淡相信這兩題對孫浩來說根本不是問題,反正孫浩只需把他以前所做過的作業抄上去就是了。但孫淡還是悄悄擺了擺頭,有的時候,表現得太搶眼也不是好事。
不爲人先,不爲人後。
是爲中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