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淡一路急行趕到楊廷和的府上時並沒有花多長時間,他已經想好了等下見到楊廷和父子時該說些什麼,對於說服這兩個士林領袖和文官系統的當家人,他還是有信心的,這也不需要太擔心。
孫淡唯一擔心的是家中的老婆孩子,可現在他又能做些什麼呢,只希望陸炳做事不要太過分,以小陸子的爲人,他還不至於同自己徹底翻臉吧。
已是農曆五月,初夏季節,今天夜裡的風很大,看了看楊家的府邸,一陣風吹來,打斷了他的思緒。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孫淡鎮定下來,大步朝門口走去。
畢竟是當朝內閣首輔的家,雖然已是夜晚,裡面依舊燈火通明。實際上,楊家無論是門房還是廚房,都晝夜有人值守。
對這裡孫淡並不陌生,以前不知道來過多少次。有公事,也有私事。遇到公事的時候,他就直接找楊廷和,碰到置酒高會吟風弄月,則多與楊慎詩酒唱和。
門房是認識孫淡的,見他漏夜而來,心中驚訝:“原來是孫大人,這麼晚了怎麼還過來。”
孫淡點點頭,笑道:“我以前也不是沒有這麼晚來過,又什麼值得驚奇的。人說宰相家人七品官,怎麼,不放我進去。”
“我哪裡敢呀。”門房慌忙將孫淡等人迎進了簽押房,一邊走一邊感嘆:“這都五月了,天還有些涼,這天氣都邪了。快坐,快坐,看茶”他說着話,口中卻噴着一股若有若無的白氣。
汪古是第一次進如楊廷和這種當朝第一宰相的府邸,侷促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倒是小刀少年心性,性格也急,不禁急道:“少廢話,我家大人要見首輔大人,快去通報。”
這已經是很無禮的舉動了,那門房眉毛一揚,心中大爲不快。若換成其他人,即便是四品官員,一進這間屋子,也是戰戰兢兢汗不敢出。可這小子如此狂妄,若不是看到他是孫淡的隨從面上,他早直接甩袖子走人,將其晾在這裡置之不理。
再一看,小刀一臉色剽悍,衣着也十分不得體。門房心道:原來是個不知禮數的野人,我同他制氣反失了我楊家的身份。
這個門房乃是楊廷和從四川帶過來的親戚,也是個讀過書的人,是楊廷和的心腹。
孫淡伸手向小刀搖了搖,客氣地對那個門房道:“楊先生,楊相在嗎?請代爲稟告,就說孫淡有機要大事求見。”
孫淡如此客氣,那姓楊的門房心中舒服了許多。不過,他還在氣頭上,有心給孫淡一點難堪,做出一副爲難的樣子,道:“這麼晚了,楊相應該已經安歇了吧。楊相年紀大了,晚上也睡不塌實,這個時候去打攪他老人家,不妥當吧。”
孫淡知道這個門房還在生小刀的氣,他也知道只要再同他說一句好話,以自己同楊家的關係,應該就能見到楊廷和了。他笑了笑,正要說話,突然間就聽到外面有人哈哈一笑:“裡面的可是靜遠兄,漏夜來此,又氣急敗壞,你讀書多年,又是我翰林院編修,怎麼還未培養出靜氣來?”
這聲音熟悉無比,說話的正是孫淡翰林院的頂頭上司,文壇好友楊慎楊用修。
孫淡忙走出門去,心中卻有些奇怪。以後世的時間推算,現在應該是北京時間九點左右。按照明朝官員的作息時間,這個時候都應該上牀睡覺了。否則,明天早晨…就要起牀早朝,睡不足覺,又事務繁忙,精神上受不了。
而且,這個楊慎作息非常規律,講究養生之道,據說每天晚上天一擦黑就會上牀休息,否則也不會活到七十一歲高齡,無疾而終。
等孫淡跨出簽押房的大門一看,卻大吃了一驚。
簽押房裡點着五盞油燈,明亮的燈光從門窗處投射出去,照在楊慎的身上。
楊慎赤着腳,手中提着一個大酒壺,披散着頭髮,滿身酒氣地在院子裡走着,一派狂士派頭。顯然,楊府的人對楊慎如此行經已經見慣不驚,只兩個下人遠遠站在對面的屋檐下看着。
寫出過“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的楊慎敞着衣服,露出結實的胸膛此刻放浪形骸,別有一股放達的氣勢。他揚了揚手中的酒壺大笑道:“今夜月黑風高,夜色美甚,故爾踏歌夜遊。幸遇靜遠,不勝之喜。壺中乃是蜀地美酒劍南燒春,獨飲無味,來來來,何不效蘇子也行,一醉方休。”
孫淡好笑:“升庵兄,正如你說,今夜月黑風高,又有甚美景可看?”
“不不不,靜遠你錯了。”楊慎連連搖頭:“所謂景物之美不過是牽強附會,你說風和日麗乃是良辰美景,我卻說yin雨霏霏連月不開卻是最好。有人愛那月圓時分的澄澈,我卻獨喜寒風怒號風聲滂沱。夜雖黑,風雖高,難道你不覺得頗有一種沉雄肅穆的韻味嗎?”
孫淡苦笑:“我說不過你,用修,首輔大人在不在?”
“你來得可巧,父親大人還沒安歇,正在書房批閱公文。”楊慎笑道:“靜遠,你也別急着去見首輔大人,咱們先乾幾杯,等父親大人辦完工事再說。反正也不急着一時。”
孫淡擺擺頭:“不成,此乃十萬火急的大事,我必須見到首輔。”
“多急?”微醉中的楊慎一臉的不以爲然。
孫淡走到楊慎身邊,低聲道:“用修,此事關係到東宮歸屬,關係到國本,你說要緊不?”
楊慎神色一凜,立即恢復了正常:“東宮歸屬有什麼可議的,大皇子朱栽菟乃是陳皇后所生,又是皇長子,自然該被立爲儲君。”
孫淡:“若是有人不願意,又或者別有動作呢?”
楊慎哼了一聲:“他們敢,靜遠快隨我去見父親大人。”
同楊慎在家中的狂放不同,當朝首輔楊廷和即便在家中也是一身整齊的官服,在椅子上坐得筆直,見孫淡和楊慎進來,他放下手中的筆對孫淡說:“原來是孫淡來了,可有何事?”
楊慎搶先一步道:“父親,靜遠今天來這裡是爲儲君之事。依兒子看來,東宮之位也該定了,否則百官不安,天下不安。”
“哦,是這事啊。”楊廷和卻接這個話茬,反問孫淡:“孫淡,你是武宗皇帝的近臣,在先帝彌留期間,你一直侍侯在他身邊,在你看來,先帝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君王?”
孫淡不知道楊廷和爲什麼這麼爲,他心中也是着急,想早一點將嘉靖的遺詔拿出來給他過目,並說服楊首輔支持陳皇后。可是同楊廷和這樣的人說話不能太急,欲速而不達,太多操切還要壞事。
他想了想,道:“回首輔大人的話,依下官看來,先帝應州敗蒙古小王子,平寰濠之亂,無論如何,當得起有爲二字。雖然他有的時候行事未免有些摔性,可卻也是無傷大雅。”
楊慎首先不服氣了:“什麼無傷大雅,爲人君得有君父的體統,楊慎斗膽說一句,先帝行事荒唐,望之不似人君。比如若寧王叛亂吧,先帝一意親征,可到了南京,寧王已經被擒。可陛下卻讓人把他放了,說是要親手再擒他一次,這不是荒唐是什麼;還有,先帝在南京的時候頒下聖旨,禁天下人殺豬。若此一來,百姓也只能吃素了,這不是荒唐是什麼?”
孫淡心中不服,正要說話。
楊廷和突然嘆息一聲,喃喃道:“其實,你們都看錯先帝了……在楊廷和心目中,他就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說到這裡,楊廷和眼睛裡去包含着一汪老淚。
他繼續道:“人老了,總喜歡回憶往事。先帝之所以風評不佳。那是因爲他太像一個普通人,而不是一個君王。”
此言一出,不但楊慎,連孫淡也呆住了。
楊廷和苦澀道:“當年,太皇太后去世的時候,按照規矩大臣們要去祭拜,當天皇宮的廣場上因爲下雨積水,皇帝看了不忍心,下旨要求大臣們可以免跪.但是這個舉動遭到的卻是大臣的攻擊.狀元舒芬向皇帝上書痛責皇帝此舉不孝。”他長嘆一聲:“陛下心軟,好心辦了壞事,卻做了被人攻擊的理由。有這樣的皇帝,是臣子們的福氣。人心不是鐵石,誰能無情,大家口中雖然不說,心中卻感念先帝的寬厚和恩德。可是,先帝還是不明白啊……大臣……天下人需要的是一個君王,而不是……”
孫淡依稀明白楊廷和想說什麼,道:“到了今上,則是另外一個極端。”
其實,做臣子的在背後議論兩代帝王,已經有些大不敬的味道。可這裡是明朝,沒文字獄,沒有言論管制。你甚至可以當着皇帝的面破口大罵,而獲取極大名聲。
這裡是明朝,皇帝的權威已經被極大限制,沒有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那一套規矩。
“所以,不便不依,執重而行纔是天下至理。做官如此,做皇帝也是如此。”楊廷和說完這一切,又問孫淡:“孫淡,大半夜過來,有何要事?”
剛纔楊廷和跟孫淡雲裡來霧裡去說了半天,其實就圍繞着君權和相權這兩個詞上打轉,孫淡自然明白他在說什麼。如今,老楊也到時候退下去了。可他遍天下的門生故吏,卻是經營多年,已經糾結成一個綜合的利益團體。若不事先處理好,將來是要出亂子的。
在楊廷和看來,孫淡是鐵定將要入閣的,很有可能還是內閣中的話事人之一。他孫淡的態度直接關係到未來政治走向。
孫淡卻不拿出皇帝的遺詔,卻道:“張璁回京城了。”
“這個小人。”在旁邊的一身酒氣的楊慎咬牙切齒。
楊廷和卻不說話,只擡頭看着孫淡,眼神凌厲起來。
孫淡繼續道:“現在他已經準備了一份奏摺,準備重提大禮議一事?”
“他敢”楊慎冷笑:“正德十六年的時候,張璁、霍韜這兩個小人連連上書,要給興獻王皇帝稱號,不外乎是爲謀取個人的功名利祿。結果如何,朝中自有正氣在,自然容不得這等小人猖狂。”
孫淡搖頭:“此一時,彼一時,陛下畢竟已經在位兩年了。”
楊廷和沉默下去,如今,皇帝權威日重,如果再開大禮議,只怕卻是另外一種結局。
他半天才道:“不偏不依之爲中,爲臣如此,爲君更應如此。今上行事操切,卻與武宗大不同。楊廷和已經老了,是到了歸隱田園的時候。”
楊慎大急:“父親您龍馬精神,如今正是國家用人之機,怎可輕言退隱?”
楊廷和:“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啊”
他有將目光落到孫淡身上:“人總有老的一天,該下去的時候就得下去,如此也有個體面的收場。可你身在旋渦中,想走卻不那麼容易。未來這個朝局,還得靠你們年輕的一代人啊。”
藉着燭光,孫淡看到楊廷和臉上滿是疲憊的皺紋。他心中突然有些同情起這個老人來,其實,老楊早就累了。可他獨立支撐着這個龐大的文官集團,就算想灑脫脫身,這個政局也不會放過他。畢竟,這個由讀書人和官僚組成的既得利益集團太龐大了。這種力量若控制不好,必將是一場大亂。需要一個有心智,有能力,有擔待的人在前面支撐。
而限制不受控制的皇權,乃是這個領頭人不可推卸的責任。
“楊相,孫淡一定會說服張驄的……國家不能亂,朝廷不能亂。”話說到這一步,孫淡算所以同楊廷和完成了交易
“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楊廷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連楊慎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那麼,說說你究竟爲什麼來這裡吧?”楊廷和淡淡問:“是不是爲東宮一事?其實,這事也沒什麼可議之處,大皇子朱載菟乃是嫡出,又是皇長子,按理應被冊封爲太子。”
有了楊首輔這個表態,孫淡心中的那一塊石頭算是落地了。他慢慢從懷裡掏出那份由陳洪送過來的遺詔放在案上:“剛纔,宮裡送出來一份陛下的聖旨,事關重大,下官不敢輕易開啓。”
一看到這份聖,楊慎叫了一聲:“啊”臉上的醉意瞬間消失無蹤,代之以一片煞白。
而楊廷和則伸出顫的手摸了摸詔書的封面,眼眶裡的淚水卻掉了出來,喃喃道:“陛下,陛下……”
明朝的聖旨從格式到外包裝都有一定的規矩,眼前這份聖旨外面是包着黃綾的盒子。上面還用花椒白版紙貼了個封皮,上面寫着:皇長子載菟立爲皇太子。
用花椒白版紙做封面的聖旨只能是遺詔,而封皮上寫着立皇長子給太子,那就是要傳位給他了。先立朱載菟爲皇太子,然後再傳位,程序上才合法。
楊家父子一看,立即就明白過來:皇帝已經大行了。
“陛下啊,陛下啊”楊慎一聲長號,放聲大哭起來。
“住口,都什麼時候,哭什麼?你可是翰林學士,請記住你肩頭擔負的責任,此刻卻不是悲傷的時候。”楊廷和猛地站起來,對着兒子就是一聲大喝。
“的確如此。”孫淡也點點頭:“楊閣老,還請你速速進西苑主持大局,以防有心人從中作亂。”
“對,本當如此。”楊慎立即醒悟過來,大聲道:“父親大人,快快進西苑。”
楊廷和:“別亂,楊慎,你馬上拿內閣的命令到郭勳那裡跑一趟,命他立即帶兵封閉九門,全城戒嚴。”一邊說話,他一邊提着筆在紙上飛快地寫着。然後遞給兒子:“快去。”
“是,下官這就去。”楊慎接過手令跑出屋去,大聲喊:“來人,更衣”
“來人。”楊廷和繼續喊。
幾個下人跑了進來:“老爺。”
“你,你,你你你。分別去請毛尚書、喬尚書、翟相、楊相、蔣相到西苑大門口匯合。”
“是。”幾個下人飛快地跑了出去。
“天要塌下來了”楊廷和喃喃地說,他手扶着門框,身體不住搖晃。
孫淡看着老人消瘦的背影,向前一步,說:“閣老,朝廷有這麼多正直君子,有你在,天塌不下來。”
楊廷和:“三年之內,一連兩代君王駕崩,這是怎麼了?”
孫淡一手夾着遺詔,一手扶着楊廷和:“閣老,我們走吧,再不去,這天下就要亂了。”
“答應我。”楊廷和一把抓住孫淡的手,只說了這三個字。
孫淡什麼也沒說,只點了點頭。
二人上了轎子,擺開了首輔儀仗,一路上也沒遇到什麼麻煩,只不多久就趕到了西苑。
楊府的人動作也快,早就將信帶到那幾個朝廷大員的手中,等楊廷和與孫淡趕到西苑的時候,大明帝國的核心階層的幾個領導人已經趕到了。
楊一清等人見了楊廷和,就問:“首輔,這麼晚招集我們,究竟出了什麼大事?”
楊廷和也不所說,只揚了揚手中的盒子。
衆人都是面色大變,齊聲叫道:“快快快,快去玉熙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