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有大妖的煩惱,小妖也有小妖的無奈。
正當南瞻部洲,那源自墨宇皇城的漩渦以雷霆萬鈞之勢瘋狂擴張,將三界各方勢力都籠罩其中之時,西牛賀洲的土地上,一支看上去平凡無奇的小妖隊伍還在摸爬滾打地前行,爲了點芝麻綠豆的小事折騰着。
原則上講,行走在蒼茫大地上的每一個生靈,其實都在同一條道路上,如果硬要說有什麼區別的話,大概就是處於不同的階段吧。
妖都之中的大妖們忙着爭權奪利,還沒進入妖都的小妖們,則要想着如何獲得一個身份,進入妖都。
對於這些小妖來說,片瓦遮頭,下一頓飯,遠遠要比那些遙遠的陰謀詭計來得實在得多。
猴子,就是這萬千小妖之中的一員。
一個時辰前,他還是一隻帶着一幫子小妖匿藏在人類世界唱戲爲生的小妖。
半個時辰前,他冒險出手救下了一隻被道士追殺的白骨精。
現在,他自己連帶着一幫子兄弟也成爲被追殺的對象了……
好不容易跑出三十里的距離,遠遠地,看到了一條小溪。
“孃的,哈哈哈哈。大家休息一下!”
高高舉起的一隻手,話剛說完,他已經如同被抽離了最後一絲力氣,氣喘吁吁地靠到了樹幹上滑了下去。那身後,其餘的四個妖怪們也東歪西倒,躺成了一片。
微微傾斜了身子,猴子倚着大樹擡頭望着天,望着頭頂綠葉透出的點點斑駁。
劇烈的運動之後氣血上涌,朦朦朧朧中,有一種暈眩的感覺。
此時此刻,他重重地喘着,有一點暈,有點想整個躺下去,卻也有點想笑,不過,更多的是口乾舌燥。
這大概就是他選擇在小溪邊上停下來的原因了吧。
小妖天生天養,啥都不怕。食物嘛,找找總是會有的,實在找不到,一時半會也不會餓死。唯一揪心的大概就是水了。
十幾年的流浪生涯裡,有着無數次冒着生命危險搶水源的記憶,這種記憶深入骨髓,所以,他一直都很喜歡有水的地方。
只要有水,就能活。
稍稍緩了一緩,他便歪歪斜斜的爬了起來,撒開腳丫子朝小溪飛奔了過去。
“喲呵——!”
一聲尖嘯,他連身上那戲服都沒脫,就整個朝着小溪紮了進去,炸開了水花,痛痛快快地撲騰了起來。
那幫子原本看上去也已經累趴下的兄弟見狀,都笑了起來,一個個搖搖晃晃地起身,朝着小溪奔去。如同一羣嬉戲的孩童一般。
唯獨公雞精大紅,依舊是一臉的不憤,徘徊不前。
歡呼聲中,小溪邊上很快甩滿了各式各樣的“裝備”。
好一會,猴子終於在水裡折騰夠了,也洗淨了臉上的戲妝,露出了紅通通,皺巴巴的猴臉,爬上了岸。
陽光下,他站在岸邊咧着嘴痛快地笑着,看着四周黯然的綠意,看着自己還在小溪裡嬉戲的兄弟們。
大紅是公雞精,鷹鉤鼻,尖嘴脣,頭上頂着個紅雞冠。雖說化了形,卻還是每日習慣性地伸長了脖子。
黑尾是老鼠精,一副尖嘴猴腮相,膽小怕事,走路都鬼鬼祟祟的。那身後一條長長的尾巴平日裡都是纏在腰間隱藏起來。
牛頭個頭最高,渾身的肌肉,人卻憨厚,頭上頂着一對碩大的牛角。
至於那豬精肥腸……豬鼻子是沒了,但是一身的肥肉卻還擺着,躺下去就像一座小山似的。晚上那呼嚕震天響。
再加上一隻猴妖,這就是流浪戲班子的全部人馬了。
演妖怪的,本身就是妖怪,誰能想到呢?
遠遠地,猴子注意到了抱着雙膝孤零零坐在岸邊一臉拘束的白霜。
目光交接的一剎,白霜似乎一驚,那身軀明顯往後縮了一下。微微低頭,卻還是眼巴巴地望着小溪邊渾身溼漉漉的猴子。
“你要去哪?”在小溪裡玩得正歡的黑尾嚷嚷道。
“我先,撩個妹。”說着,猴子笑嘻嘻地一捋頭上的黃毛,叼上根野草,晃晃悠悠地走了過去。
那畫面,像極了街頭小流氓調戲良家婦女的前奏了。只不過現在前來調戲的不是小流氓,而是一隻猴妖。而白霜也沒甩對方兩個巴掌的勇氣,畢竟……人家剛剛纔救過自己。
“叫什麼名字?”
“白……白霜。”
“白骨精?”
白霜低垂着臉,默默點了點頭。
“你是因爲是白骨精才姓白的嗎?”
“不是,我本來就姓白。”
“本來什麼意思?”
“變成妖怪之前。”
“你是說……屍骨的主人姓白?”
這一說,白霜的臉埋得更低了,直湊到了膝蓋上,用微不可察的聲音答道:“是吧……”
這天有點聊不下去了。
無奈,猴子只得改口問道:“有地方去嗎?”
白霜緩緩地搖了搖頭,稍稍猶豫了一下,卻又點了點頭。
“恩?”猴子有些看不懂了。
扭扭捏捏了半晌,白霜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想……去找齊天大聖。”
猴子頓時有些懵了,瞧着白霜,那眉頭緩緩蹙成了八字,噗呲一下笑了出來:“爲什麼?”
“神仙我知道的多了,可是妖怪,我只知道他呀。他好像很厲害的樣子。”白霜緊緊地抱着膝蓋,小聲道:“而且戲裡不是也演了嗎?他會幫助其他妖怪。找到他,應該就安全了吧。”
猴子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你準備去哪裡找?”
“你不知道他在哪裡嗎?”
“知道,當然知道。”
“那你告訴我不就成了?”
“也是。”猴子認真地點了點頭,道:“那我可就說咯?”
白霜連忙重重點頭,豎起了耳朵。
“齊天大聖就在——!”說着,猴子已經一躍跳到了一旁的石頭上擺起了他唱戲的那些個架勢:“這裡!”
這突如其來的一筆,白霜頓時整個怔住了。
“齊天大聖就是我,我就是齊天大聖!”猴子自顧自地便在石頭上演了起來,那滑稽的表情,惹得不遠處小溪裡的小妖們一陣鬨堂大笑。
白霜一點都笑不出來。
“別開玩笑了好嗎?”
“沒開玩笑,那戲就是我編的。”
“所以……根本沒有齊天大聖?”
“有,不是說了嘛,就是我。”猴子指着自己笑嘻嘻地說道:“等我拜了師學了藝,可不就是齊天大聖嘛?怎麼,不服呀?”
白霜微微收了收神,又是低下頭去了。
“行啦。齊天大聖,不就一名號而已嘛。哪裡有眼下實在?以後你跟着我便是了。有我在,包你有口飯吃。不信,你問我的兄弟們。”說着,猴子扭頭朝着小溪裡的小妖們吆喝道:“來,告訴她是不是這樣?”
牛頭朝着肥腸望了過去,大聲嚷嚷道:“這話呀,你可得問肥腸了。”
這一說,肥腸扯着嗓子對白霜喊道:“經常吃不飽——!”
“欠揍啊你們!”
猴子作勢要打,幾個小妖當即鬧鬧哄哄地跑到了對岸去,一陣捧腹大笑。
不知爲什麼,看着他們那模樣,白霜忽然就笑了。
這一笑,原本鬧鬧哄哄的妖怪們反倒都愣神了。
發現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白霜連忙收了收神。
“怎……怎麼啦?”
“沒有,你笑起來好看。”
“你……不會真想捉我當壓寨夫人吧?”白霜警惕地問道。
猴子咧了咧嘴,笑嘻嘻地說道:“你猜。”
白霜蹙起眉頭,狐疑地瞧着猴子。好一會,卻是深深吸了口氣,道:“你們跟我一開始想象的妖怪,一點都不一樣。”
“你原本想象的妖怪是啥樣的?”
“就是……。”仰起頭,白霜伸出雙手做鬼怪搏人狀,張大了口露出牙齒,又指了指自己的小虎牙說:“就這樣,然後還有獠牙,挺嚇人的。小時候我爹孃給我講故事,都是這麼說的。”
說罷,白霜呆愣地望着猴子。
“獠牙?我也有。”猴子咧嘴舔了舔自己的牙,背過身去。
下一刻,猴子猛地一回頭:“吼!”
一聲低吼。
那臉幾乎都已經貼着白霜了。獠牙,佈滿青筋的猙獰的臉,微微豎起的毛髮。
一瞬間,毫無心理準備的白霜整個呆住了,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微張着口,一動都不敢動。
那四周的小妖們一個個都朝這裡看了過來。
下一刻,猴子嘴角一勾,嘎嘎嘎地笑了出來:“你爹孃說的傳說中的妖怪,是不是像這樣的?哈哈哈哈,恩,確實有點嚇人呢。”
看着白霜那慘白的小臉,猴子越笑越歡。那些個小妖也一下鬨笑了起來。
這一笑,白霜鼻子一酸,眼淚開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了。
臥槽,這什麼情況?
猴子頓時有些傻眼了。嚇人的事情他可幹多了,嚇哭人這還是第一次……
“喂喂喂,你哭幹什麼呀?我開個玩笑而已。”
白霜連忙低下頭,支支吾吾地說:“不怪你。”
“你都哭了還不怪我?”猴子伸長了脖子瞧白霜。
“真不怪你。”白霜別過臉去。
猴子趕忙湊到她面前,白霜乾脆背過身去。
“你別這麼小氣行嗎?”
白霜抿着脣不說話。
猴子叉着腰挺着肚子,無奈長長嘆了口氣:“好好好,我錯了,都怪我都怪我。行了吧?”
白霜這才停止了抽泣,氣鼓鼓地回頭瞪了猴子一眼。
“開個玩笑嘛。”猴子略帶無辜地笑道:“那怎麼樣?既然沒地方去,以後跟我混?”
“跟你混?”白霜微微擡起頭。
“對,跟我混,我們唱戲,賣藝,離這裡遠點,總歸是有碗飯吃的。”
“唱戲的傢伙全沒啦,還唱啥?”一直躲在遠處的大紅忽然拉長了聲音吆喝道。
“沒有就再攢,原本不也沒有嗎?”猴子應了一句,又對着白霜拍了拍胸口道:“以後你認我就行!凡是喊我一聲猴哥的兄弟,我都不會丟下!如果你真想找齊天大聖,那就把我當齊天大聖唄。除了打架差那麼一點點,其他的我……不就是齊天大聖嘛?”說着,猴子扭頭對着自己的兄弟們喊道:“你們說對不對?”
“你就吹吧你,吹死人不償命!哈哈哈哈!”
牛頭又是帶頭起鬨了,猴子也不以爲意。
“謝謝你。”白霜淡淡笑了笑。
“不用謝。”猴子擺了擺手道:“都是妖怪,互相幫助而已。而且,人多力量大。等哪天我湊齊了一萬隻小妖,我就……”
“就怎麼樣?”
猴子握緊了拳頭,一本正經地答道:“就佔山爲王!保準天兵不敢來!”
“行。”白霜白了猴子一眼,道:“現在加上我,已經有六隻小妖了,也就差九千九百九十四隻而已。”
“小妖也要有夢想,萬一實現了呢?”猴子攤手道:“說不定翻過這座山,我就湊齊了呢?”
白霜一下給逗樂了,掩着脣笑。這一笑,猴子也笑,剛從對岸奔過來的小妖們也跟着笑成了一片。
稍稍收了收神,白霜輕聲道:“可是……我不能跟你們一起走。”
“爲什麼?”猴子問。
“爹孃年紀大了,我不能走遠,不然……”抿着脣,白霜低聲道:“不然這輩子,怕是再難見上一面了。”
“爹孃還有你的命要緊嗎?”猴子問。
“你們沒有爹孃嗎?”白霜反問道。
衆妖面面相覷。
“老鼠一窩好多隻呢。”黑尾撓着頭說:“沒化形前的事我都記不清了,等我化形了,爹孃早死了。”
“是呀。”牛頭附和了起來:“沒化形前的事情我們也都記不清了。猴子,你呢?”
“記得倒是記得。不過……”猴子攤了攤手,道:“我沒見過我爹孃。老猴說我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沒有爹孃。我懷疑那個老傢伙騙我。”
“所以,你們不懂。”說着,白霜緩緩站了起來,道:“我得回去看一看,今天那麼亂,我爹腿腳不好,也不知道傷到沒有。”
“你回去,那道士會殺了你的。”
白霜乾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答道:“我可以……偷偷回去……”
聞言,衆妖不由得一陣無語。
……
夕陽下,幾隻大雁在天邊緩緩飛過。
綿延的山路上,那白髮老者一步步前行着。
那神色淡如止水。
直走到一人跡罕見處,拂塵一揚,頓時騰空而起,化作一縷白光消失在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