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趙光只是從李稷的夢話中聽過隻言片語,再加上自己的猜測,勉強勾勒出那個故事的面貌。
但此時聽李稷靜靜道來,他才發現,那是一個更加驚心動魄,也更加讓人說不出話來的故事。
“我現在終於知道,你爲什麼之後要改作姓李。”趙光看着李稷靜靜開口,“因爲她說她姓李。”
李稷笑了笑,沒有反駁他的話。
趙光神色複雜地注視着面前的男人。
九年前,李稷並不姓李。
而他也不是個修行者。
趙光之所以篤定李稷不是個修行天才,就是因爲李稷覺醒的時間實在是太晚了。
天生修行者一般在五歲左右覺醒,八歲沒覺醒的就可以當作廢物丟出去了。
誰又能想到,如今東吳境界最有希望接任大仙官位置的李稷,當初就是這樣一個“廢物”。
因爲他們出身的那個家族比尋常人家更忌諱生出廢物,在李稷覺醒之前他就一直沒見過這個兄長,只聽說在宅子的深處,藏着這樣一個怪胎。
李稷的情況比一般不能覺醒的普通人更復雜,因爲他雖沒能覺醒,但卻總是能看見別人看不見的東西,甚至是高階修行者身上的真元流動,於是愈發被人當作怪胎敬而遠之。
但事實上,經過這幾個月和那位前秦公主的相處,趙光覺得李稷當年那情況也許真不算怪了……
畢竟那個前秦公主都能後天成爲修行者,在成爲修行者之前趙光覺得那個女子好像也能看見平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在遇見那個叫做歸辰的少年前,趙光也從沒想到居然有人十七八歲還能覺醒的……
只可惜當年沒人知道還有這樣的人物。
總之,在那對主僕還沒出現前,在他們家的那座宅子裡,李稷受到了絕對的輕視。雖然他自己也是幼年失去母親,因爲母親的身份從小飽受欺凌,但他好歹見過自己的母親。
趙光凝視着面前的男人。
但李稷的母親在生他的時候就難產去世了。
因爲天賦太低不得父親寵愛,又因行爲古怪被下人們當作怪胎,趙光都難以想象他這位兄長在十二歲前過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日子。
而這一切,終結於李稷十二歲。
誰都沒想到,那個被丟在宅子深處無人問津的公子,居然在十二歲的時候忽然就覺醒了。
趙光深吸一口氣。
這件事在他們家鬧得很有名,只因當時李稷不光是覺醒了,覺醒的等階還相當高。
雖然比不上那位少司命,但應該也是挺轟動的。
李稷這段經歷其實和太祖皇帝和那位南楚二殿下有點像。
都是從無人問津到被忽然發現。
這下衆人終於想起來還有這樣一個人在。
但和太祖皇帝以及姜元元不同。十二歲時的覺醒對他眼前這個男人而言,並不意味着新的光明的未來的開始,反而是一個新的噩夢的開始。
如果當初他沒遇見那個女子的話。
“具體是什麼人我已經不記得了,”李稷看着趙光淡淡道,“九年前,我遇到了追殺。一路被追入了雲霧森林。”
趙光聞言心提了起來。
這件事他知道。當年李稷忽然從宅子裡消失,就有人猜是不是被擄走了。
神隱只是個向外界掩飾的說法,說的好聽,事實上只是爲了掩飾宅中人的失職。
但他沒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就是這麼的真實。
真實而殘酷。
趙光看着如今輕描淡寫的男人,如果不是他知道那麼多情報,也許就被他唬過了。
事實只可能更加殘酷。
雲霧森林離他們家的宅子不是一般的遠,趙光不知道當年那個才十二歲孩童到底是如何孤身一人一路逃命居然逃到了那裡。
足以證明真的是無路可逃。
在他小時候,那座森林在東吳人眼中就是一座徹徹底底的死亡森林。
對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而言,逃進去,也是死路一條。
而李稷就選擇了這樣一條路。
“你當時是怎麼想的居然往那裡逃……”趙光喃喃開口。
“我當時想,哪怕是死,我也要拉着追殺我的那些人一起死,”李稷淡淡道。
就是這麼簡單。
但他沒想到,他在絕望之中選擇的那條死亡之路,卻帶給了他一個新的人生。
當年他還是失算了,沒想到那些人並不怕雲霧森林,叫嚷着只要把他分而食之,他們就能走出那片森林。
食之。
李稷閉了閉眼睛。
而就在他要被生吞活剝之時,他遇見了那個他永不能忘的人。
“她殺了那些人,救了我,”李稷看着趙光道,“然後收留了我。”
他當時已經身受重傷,但那個女子絲毫不嫌棄,也不想佔有那些人覬覦的他身上的那些“東西”,只是將他揹回了自己的家。
那個時候他才驚異地發現,那個女子居然就住在以危險聞名的雲霧森林中。
再之後的故事就很簡單了。
他們一起生活了一年,那是他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光。但就在八年前的一個清晨,李昭說她有件事要出林去辦一下,匆匆離開了。
“但她沒有再回來。”李稷看着愕然看着他的趙光靜靜開口。
他在家中等啊等,再沒等回那個女子的身影。
明明是那麼平鋪直敘的敘述,趙光卻不知爲何聽着覺得心中作痛,明明都不是發生在他身上的事。
李稷敘述的聲音越平靜,趙光的心就越堵得慌。
靜水流的深。
“我實在等不及了,就出林去尋她,”李稷說着,但下一刻趙光瞪大眼睛,只見面前人扶住了額頭,像是忽然頭痛難忍。
“我一踏出林子,卻只看見滿地的屍體。”李稷的氣息急促起來,像是想起了什麼終生不願想起的畫面。
“然後……”
他艱難地開口道,“少司命殺人了。”
“少司命殺人了!”這一聲刺耳的尖叫再一次在李稷的耳邊響起,讓他臉色蒼白冷汗涔涔。
在屍山血海裡,只是一聲又一聲地響着這個聲音。
無數次在他的噩夢中響起。
“少司命殺人了!”
“二哥!”察覺到眼前人情緒狀態不對,趙光猛地上前扶住李稷,“你快別想了,你這樣要怎麼去做那件事!”
李稷深吸了一口氣,擡頭看向趙光笑了笑,“我沒事。”
“但我一定要找到那個女人,”李稷站直身軀,“不是一定要殺了她,但我至少要獲得能和神子對話的資格。”
“我要問問那個人,”李稷咬緊牙關,“爲什麼要殺了她。”
殺了他心中最好的那個人。
“對話的資格……”感受着李稷身上涌動的真元,趙光倒吸一口涼氣。
聽了李稷的故事,他此時已經意識到李稷的決意是不可能動搖的,心中唯有一絲僥倖。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二哥,”他結結巴巴道,“但你已經準備了七年,爲什麼要急在這一時呢?爲什麼非要在這個時候?你再等等,再多做點準備……”
畢竟李稷要做的那件事實在是太危險,再怎麼準備都不爲過。
“爲什麼非要在這個時候?”然而聽到他的話,李稷靜靜看向他,忽然輕聲開口。
“阿光,你知道嗎?我快記不起她的樣子了。”
這是很輕的一句話,卻如同一塊巨石擊打在趙光心上。
“二哥,難道說你的神魂流失已經……”他失聲開口,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神魂。
如果說人真的有魂魄,那麼神魂就是獨屬於修行者的靈魂。
等階五的修行者會開始擁有神魂,神魂中有着修行者關於修行的記憶以及對那個修行者而言最珍貴的記憶。
但李稷的神魂曾經在和神子的對戰中嚴重受損,並因爲後遺症在不斷流失中。
可趙光怎麼也沒想到,李稷的神魂流失症已經這麼嚴重。
這世上最殘酷的事,並不是讓一個人去死,而是讓一個人在活着的時候不斷地遺忘他最不能忘的東西。
趙光這時終於明白李稷那句趁我還記得的時候是什麼意思,爲什麼這人固執了那麼久今天忽然願意把他藏在心底的那個人和那些事告訴他。
“阿光,如果有一天我忘了,你一定要把她的名字和這些事再告訴我,”李稷看着明白過來的趙光笑了笑道,“我記得你記性挺好的。”
“嗯,一定,我記性可是比你好多了,”趙光覺得他此時臉上的笑恐怕比哭還難看。
“阿光,你現在知道,我根本沒有時間再等了。”李稷看着他靜靜道,“一個境界造成的傷,只有達到相近的境界纔可能恢復。”
所以他唯有放手一搏。
爲了她,也爲了他的終不想忘。
“可是你這真的能成功嗎?你這樣搭上自己一輩子值得嗎?”看着眼前已經下定決心的男人,趙光難以抑制地帶上了哭腔。
“不是值不值得的問題,只是我想這麼做。”
李稷伸手,忽然摸了摸他的頭。
“就像我從不後悔和你做兄弟一般。”
趙光聞言徹底愣住,卻只見面前男人忽然看向他手中的那把劍。
“是我讓你爲難了,這把劍雖然我拔不出來,但你是風法者,你是可以拔出來的。”
趙光一愣看向手中裹着布條的劍。
“如果我失敗了,你一定要拿這把劍殺了我,”李稷看向他,摘下了臉上的面具,看向他露出一個笑容。
“我不想成爲一個害人的瘋子。”
哪怕是死,他也要清清白白地去見她。
“我走了,阿光,之後的事拜託你了。”
說完,李稷轉身,毫不猶豫地走向林中深處。
磅礴的氣息從他的每一步中沖天而起,而看着那個背影和他身上逐漸泛起的光芒,趙光死死握緊了手中的劍。
阿光,我快記不得她的樣子了。
李稷的聲音在他耳邊迴盪。
只是爲了一個模糊的影子,他的這位兄長就願意追到天荒地老。
這就是他的兄長選擇的人生。
寄許一人以偏愛,願盡餘生之慷慨。
而今夜,他將再一次拼上自己的一切。
衝擊天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