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上了年紀,這身子骨就不像自己的了……”
老神棍把自個兒從藍色被子裡撐起來,老腰靠在同樣是藍色的枕頭上。
單人病房裡陳設樸素,空氣中充斥着消毒液的味兒道。
他從枕頭底下抽出一包鄒巴巴的煙盒,轉頭對李長安問:
“有火麼?”
可隨即煙盒就被劈手奪走。
“醫院裡不準抽菸!”
他的現任妻子氣沖沖說着,隨手就將煙盒扔進了垃圾桶。
李長安攤開手,不知是說沒有火機,還是其他什麼意思。
老神棍只得對自己妻子無奈苦笑。
“我這不是沒事……”
他說的倒是實話,他人上了年紀,還隨着李長安奔波了一天,期間又撞上了白修業這麼一個大刺激。在警局時,人稍稍鬆懈一些,立刻就暈倒了。那王局長算是他的忠實“信徒”,立刻把他塞進了重症病房。醫生檢查後,並無大礙,又轉回了單人病房。
可話沒說完。
“什麼叫沒事!你知道我多……”
他的妻子說着便抹起了眼淚,旁邊一個年輕小夥接着說道:
“爸,你知道我們當時接到王局的電話多擔心麼?媽當時都快急暈了,我推掉了所有的行程就飛了過來,你以後能不能……”
小夥子雖然一通抱怨,但神色中的關切卻是做不得假。
李長安擡頭看着窗外,日頭西斜,時間已經差不多了,他也不再打擾人家享受天倫之樂,告辭出了房間。
甫出門來,轉眼看見張倩坐在樓道的醫療椅子上,腳邊放着一盆涼掉的熱水。
張素玄昏睡了多久,她就衣不解帶照顧了多久,李長安也在一旁守護了多久。
李長安指了指房門,張倩笑着搖搖頭。
他走過去坐在她旁邊,忽的問道。
“張隊長。”
“嗯。”
“我能請你喝一杯麼?”
“啊?”
……………………
李長安不喜歡酒吧。
夜店太吵,音樂震得他反胃;清吧過於優雅情調,他呆得不自在。
總而言之,他認爲自己就是一個俗人。俗人麼,喝酒不是愛酒,而是愛那個氣氛。所以,他還是更喜歡燒烤攤、大排檔,當然花前月下兩三知己也是不錯的選擇。
張大隊長似乎也是如此。
她卸下了警服,換上一件黑色束腰長裙,頭髮燙成大波浪披在肩頭,塗着口紅,畫了眼影,抹着淡淡的妝容掩蓋疲敝的臉色。
但她確實很不自在,不時撩撩頭髮,整理一下衣服,好似總擔心着妝容有哪些地方不對,侷促得像個初次約會的小女孩兒。
李長安看着好笑,安慰道:
“不用這麼緊張,就當朋友間的聚會閒聊,你看我……”
他站起身,轉了一圈,還是那一身穿了兩天的衣服。
“嗨。”
張倩忍不住笑了一聲,又是自嘲的小小嘆了口氣,掏出個髮圈把波浪卷紮成單馬尾。
“也不怕你笑話。”張倩放鬆下來,又找回了辣手警花的本色。“我也是好久都沒有約會了,突然出來一次,緊張得很。”
“我也差不多。”
李長安笑着坐下,和她幹了一杯。
………………
李長安不善言辭,張隊長是個喜歡用行動來說話的人。這兩人湊到一塊兒,實在無趣得很。
說到底,迄今爲止,兩人之間的交集,除了白修業的案子,也只有老神棍了。
可這些事,張隊長不會說,李長安也不會問,這倒也算一種默契。
酒至半巡。
李長安鼻翼微動,爾後冷不丁開口問道:
“你知道我爲什麼選這間酒吧麼?”
張倩愣了愣,猶豫着說道:“這家環境還蠻安靜的?”
“不。”李長安搖搖頭,語氣裡有些意味深長,“是因爲這家酒吧的後巷偏僻又安靜。”
“什麼?”
張倩略顯茫然,不明白李長安爲何這麼說。
“沒什麼。”李長安也不解釋,只是指了指她的手機。
“我手機忘帶了,能借你手機打個電話嗎?”
………………
推開鐵門,李長安踏入酒吧後巷。
後巷不寬也不窄,大抵能容下小車通行。正如李長安所言,一個僻靜無人的死衚衕。
李長安沒有打電話,反而將手機塞進兜裡,慢條斯理的解下一直隨身攜帶的劍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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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巷的路燈老舊,燈光偶爾亮起幾秒,爾後便是長久的黑暗。期間,唯一的光亮竟是來源於城市上空厚實雲層的漫反射。
昏暗裡,卻有夜風遊弋,輕微的呼聲裡,似乎積蓄着某種力量。
李長安將劍鞘配在腰間,突然開口。他語氣悠然,彷彿和老友交談。
“不管什麼法術,魘勝、詛咒、降頭乃至於扎小人,都需要什麼東西來確認目標,高級點的生辰八字、真名,低級點的頭髮血肉指甲,那麼你的蠱術又用什麼定位呢?”
李長安轉過頭去,一個消瘦的男人穿着寬鬆的兜帽衛衣,低垂着頭立在後巷中。
“後來我想到了,是氣味兒對吧?”
“可是氣味這種東西很容易掉的,現在人勤換衣物勤洗澡,怎麼能確保氣味一直在呢?什麼東西會一直帶在身邊,而且不會清洗呢?”
“答案已經很簡單了——手機。”
李長安冷眼看着對面那個消瘦男子。
“我說得對麼?”
“白修業!”
聞言,男子猛地擡起頭來,路燈適時亮起,李長安握劍鞘的手更緊了幾分。
白修業的人皮早已拋棄在了破屋,但此時兜帽下的卻並非血肉,而是各類互相糾纏在一起的蟲子,在蠕動的蟲羣裡,兩顆眼珠沉浮游移,俄而擠到額頭,俄而滾落到下巴。這不是人的眼睛,而是單純觀察工具。
“這就是所謂獻祭出最後一點兒東西麼?白……不,已經不是白修業,這裡的只是一個單純尋着氣味兒來害人的‘蠱’吧。”
話音方落,那“白修業”忽的朝着李長安衝了上來。
“連趨吉避凶也不會了麼?”
李長安冷眼相待,揮手擲去一支小劍,正中它的咽喉。
“白修業”卻只是動作一頓,中劍部位剝離下大量蟲子,混着小劍落在地上。
它似乎還是殘留了點智慧,從這一劍知曉了李長安的厲害,也不再魯莽衝上來。
它忽的高舉雙手,遊移到臉正中的嘴裡發出一聲怪異的尖嘯。
爾後,便是一陣令人厭惡的“嗡嗡”聲響。
李長安擡頭看去,只見後巷上空,一朵烏雲壓下來。
仔細一看,哪裡是烏雲,分明是密密麻麻的蚊子、蒼蠅。
緊接着。
四周又傳來細密的悉索聲。
李長安舉目環視,從牆角陰影,從巷口拐角,從牆頭涌出層層疊疊的蜘蛛、螞蟻、蜈蚣。
最後,又傳來“嘶嘶”聲。
低頭看去,只見排水溝中糾纏蠕動着,涌出無盡的毒蛇。
這一下,可真是天羅地網、插翅難逃。
可李長安臉上卻無半點驚慌之色,他反倒笑了起來。
“知道我爲什麼選這家酒吧,這個後巷麼?”
對方默不作聲,李長安卻也自顧自答道:
“因爲這裡既安靜又偏僻,而且……”他掏出一張符來,轉手引燃,卻沒有擲向“白修業”,反倒往牆根處擲去。
“……因爲這裡有燃起管道啊。”
“風來!”
頓時,烈焰暴起,狂風涌動。
火借風勢,風助火威,猩紅的烈焰立刻吞沒了整條小巷。
………………
風捲烈焰,在後巷盤起一道火焰龍捲。
在如此風火之勢下,再多的蟲子也不過是燃料,終究是化作飛灰。
片刻之後,更大的一股風勢加入巷中,狂風更盛,反倒是把火焰扯滅。
這風把火焰扯滅之後,卻突然戛然而止,只餘下地上些許餘燼,以及漫天飛灰紛紛灑灑。
李長安自這灰燼中踏步而出,竟是毫髮無傷。
他走到“白修業”身前,此時“白修業”已被火焰燒成一具焦黑殘骸,卻仍舊苟延殘喘着。胸口中隱隱透出點紅光,身上不停剝落些燒焦的蟲子,掙扎着向李長安蠕動過來。
李長安拔劍出鞘,垂目看去。
這焦屍仍舊不屈不撓向李長安探出手,可手剛一擡起,手上的蟲屍便往下抖落,還沒觸及到李長安,就只剩下一截燒焦的骨頭,最終也斷落在地。
可憐可恨可悲可憎。
心中思緒迴轉,可最終卻沒說出什麼話來。
說到底,李長安不過是一介野道人罷了,無從判人是非、斷人因果,所作所爲只有任性由心而已。
他提起劍,一劍貫入胸口。
這具強撐着不死的焦屍終於顫抖兩下,潰散開來,只留下一小塊紅色晶石掛在劍尖。
忽的。
李長安臉上一點冰涼。
“嘩啦。”
驟雨突至。
這倒是當時好雨。澆滅了餘焰,驅散了焦臭,連地上的殘渣也一併被雨水裹挾,滾進了下水道。
李長安收劍入鞘,轉身歸去。
他回到張倩身邊,將手機遞還。
張大隊長注意到他身上水跡。
“你怎麼呢?”
“下雨了。”
她擡頭又看着幾個工作人員往李長安來的方向跑去。
“他們怎麼呢?”
“哦,他們家燃氣管爆了。”
……………………
“白修業”一死,事情便風平浪靜、再無波瀾。
李長安也如願以償在家好好養傷。每日裡,看看電視、上上網、玩玩兒遊戲,陽光明媚便出去走走,小日子好不愜意。
說來他的身體素質好得離譜,尋常人很可能留下一輩子病根的傷勢,在他這兒,個把月就痊癒了,身體各處反倒因爲許久沒動彈,顯得蠢蠢欲動。
今兒一早,他便已經起牀。
晨跑個把小時,回家吃了早飯。
一轉頭,卻見一個臃腫的身形堵住了窗戶的陽光。
卻是吳老大扒拉着玻璃,往外面呆呆凝望。
李長安走過去一瞧,不出意外,是樓下那一對剛搬來的母女。自打她們搬來之後,吳老大整天就是這麼一副望夫石的模樣。
也不知該說他青春無限,還是色心不死。
李長安搖搖頭,懶得管這檔子事。
他活動活動筋骨,領着羣鬼把房間和冰箱各處的東西清理了一遍。然後,整理好自己的配劍和各種物件。
昨夜,他做了一個夢。
是時候再次啓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