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江以北,泗水以南,名爲鬱州。
這鬱州講來奇怪,進了城門是鬱州縣,出了城門便是千佛寺。
這千佛寺是附近地界上鼎鼎大名的伽藍寶地。在左近,風頭甚至壓過了五臺山與護國寺,蓋因千佛市有個九州都獨一份兒的功業,便是每年都有弟子證得肉身佛。
故此,千佛市香火鼎盛,廟宇連綿,豪屋千棟,華庭萬間。
理所當然,鬱州泰半土地成了大和尚的“佛業田”,泰半百姓也作了和尚的“善男性女”。
而眼見得又到了成佛的日子。
平日裡閒散的僧衆也收斂幾分,巡邏更是嚴密了許多。
整個千佛市都下了戒嚴令,一切僧衆夜間不許出門。
然而,夜裡某處僧寮的院牆上,悄然翻出一個光頭。
此人法號圓通,本是臨近州府一潑皮,因避兵災逃到鬱州,旁人都做了和尚的佃戶,唯獨他馬屁拍得獨到,竟被收錄門牆做了一火頭僧。
奈何潑皮本性難改,時常拉着一屁股賭債,平日裡還能下山敲打下善男性女,弄點兒銀錢,但現在封了山,便坐臘了。
更兼債主催得猛,手又癢得緊,今天偶爾聽得肥的流油的典座今夜不在房間,便起了心思……
…………
“阿彌你個陀佛,怎麼如此嚴密?!”
圓通恨恨吐出根草莖。
他本已把巡邏僧人的線路摸得門清,豈料今夜人手莫名加倍,才避過撥意料中的,又來了撥意料外的,逼得他六神無主亂竄一氣,滾進了草叢。
他擡起眼,瞧得周遭景物荒僻陌生,慌張一陣,終於記得這應是某處禁地,平日似圓通這般普通僧人是不允許也不敢來這兒,今兒倒是誤打誤撞進了這裡。
他往深處走了一陣,越走越心涼。眼前所見,路上石板間野草橫生,牆面屋檐下蛛網四布。
圓通心裡不禁浮出各種光怪陸離的傳說,打了個哆嗦。
忽的。
“我不願作佛!”
一聲悽呼嚇了他一屁股墩。
他驚魂未定,耳際又響起陣陣佛唱。
如此,他反而心下安定了些。
“妖魔鬼怪怕是不會念佛經咯?”
他支楞起耳朵,聽得聲音是前方院牆後傳來,又瞧得牆邊有一顆枝葉茂密的大隗樹,便輕手輕腳爬了上去,藉着夜色與樹冠掩護,向牆內張望。
出乎意料。
這偏僻的院落里人道是比想象中聚集得多,他們圍成一個圈,人人手中持着一盞蓮燈,口中念詠着陌生的經文。
其中一人身形特別肥大,圓通仔細一瞅,這不是典座麼?
他左手邊的是寮元,右手邊的是知客,對面的看身形應是庫頭……這一幫子人竟然都是寺裡的大和尚。
再看圈子中央,兩個護院武僧挾住一個年輕僧人,往他嘴裡灌着什麼東西。
兩個膀大腰圓的武僧,圓通並不認識,倒是那個年輕僧人……
“嘶,這不是本願麼?人都說他年紀雖小,卻佛法精深,今年便選中成佛,怎生……”
圓通正迷糊間。
那兩武僧卻忽的把本願放開,本願一得自由,轉身就要逃跑。
武僧也不制止,只是抱手在懷,冷眼旁觀。
而,那本願才邁出三兩步,下半身卻忽然好似定在了地面上,上半身卻還在做奔跑的姿勢。
沒過多久,連上身的動作都凝固下來,只剩下脖子和腦袋還能活動。
他只能轉過頭,向着他的師傅——寺中維那。維那卻眼瞼也沒擡一下,似乎這不是人,更不是他的徒弟,是石子,是草芥,只管唸誦經文。
而那兩個武僧哼呲着擡來個沉重物件,揭開物件上的黑布。
本願的臉上忽的扭曲到極致。
那是一座蓮臺,蓮臺上豎着根半人高的鐵釘!
大和尚們的佛唱急促了幾分。
監寺微微頓首,兩個武僧便一人擡起本願的一條腿,高高舉起,對準位置,放在了鐵釘上。
本願臉上頓時青筋暴漲,眼角開裂,通紅的眼珠似要瞪出眼眶,顯然已痛到極致,卻連慘叫也發不出一聲,可隨即,他連疼痛的表情也凝固了。
武僧將他一直摁到蓮臺上,讓鐵釘完全貫入他的軀體。
隨後,將他雙腿盤起,作禪坐狀。又把左手豎在胸前,作無畏印;右手攤在膝上,作與願印。
再將手伸向他驚恐扭曲的臉……
荒僻院落間,悽悽夜色裡。
“下巴應當收一些。”
“右邊嘴角卻是有些高了。”
“眉眼還要再低垂點。”
……
佛唱停息。
蓮臺寶座上,一尊法相莊嚴的肉聖佛業已成型。
那監寺掏出一枚黃玉放入本願口中,而後,這一切好似耗盡了大和尚們的氣力,囑咐武僧把本願搬進屋後看守院落,便互相攙扶着離去。
…………
圓通早已魂飛魄散。
他拼命壓抑住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這便是成佛?”
“這就是成佛!”
他忽的想起,前些日子他拍馬屁時,典座和尚誇他聰明有慧根。
當時,他洋洋自得;如今,卻不寒而慄。
“逃,一定要逃出去!”
不過這世道艱辛,要跑路,沒點盤纏怎麼行?
忽的。
院中房門嘎吱打開又關上。
卻是兩武僧搬了本願入屋子出來。
兩人出來便說起話來。
“師弟呀,師兄忽然想起有點急事……”
“急事?莫不是去尋那林家寡婦?”
“唉,師弟莫要胡說。”
“怎麼是胡說呢?不瞞師兄,那寡婦豐腴雪白的身子,我也饞得緊。”
“師弟的意思是?”
“不然咱師兄弟今晚親上加親,做個連襟?”
“可是這邊?”
“唉!怕個甚,誰會來?誰敢來?”
“那麼,同去?”
“同去。”
瞧這兩看門的勾肩搭背的出去了,圓通忽的想起本願嘴中那枚黃玉,可不就是盤纏麼?
待兩人走遠,圓通悄然翻進院中,推開房門,門內卻是一片漆黑。
他早有準備,取下了門外掛的燈籠往前一引。
他立刻驚撲在地。
昏暗室內,十幾號人沉默相迎。
圓通撲在地上,等了許久,也沒其他動靜,大着膽子爬起來,用燈籠照看。
原來是如本願一般的“肉身佛”,不過皮上多了層金漆。
他鬆了口氣,朝周圍拜了幾下。
“各位師兄弟,冤有頭債有主,我不過取些阿堵物,要報仇千萬別找我啊。”
說完,他便湊到本願身前,從其嘴裡撬出了黃玉。
這本願似乎還活着,黃玉離口,低垂的雙目就淌下兩行血淚。
圓通哪管這些,他當時便竄到下一個肉身佛前。
既然本願嘴中有玉,那麼其他……
這具肉身佛顯然比本願來得早,卻是房內除了本願外,唯一一具沒刷上金漆的。
圓通翻開它的嘴脣,果然也有一枚。
圓通喜不自勝,取出後立刻走向另一具,卻是沒發現……
這“肉身佛”張開的口中,犬齒慢慢生長,臉上長出紅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