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沖抱起儀琳,提氣疾奔,只是身上有傷,縱是全力奔跑,速度比之平時也是遠遠不如。但是他想及田伯光那柄閃電般的快刀,絕非自己所能抵擋,不知那位鬍子大俠能否抵擋得過,眼下只有帶了儀琳趕緊逃開,安頓了她再回來便是。
待奔到衡陽城,令狐沖已喘得像破風箱一般。此時儀琳穴道解開,反要她來扶住令狐沖。剛過晌午,街上行人如織,見一個渾身是血,提着長劍的青年,扶着他的偏又是極爲貌美的一位年少比丘,街上行人都急急避開,免不了遠遠地指指點點。
行到一個岔口,令狐沖停住腳步,心想自己現在這般模樣怕是走回去都成問題,怎麼再去助那位吳大俠一臂之力,何況儀琳一個少不更事的小尼姑,又與定逸等人失去聯繫,如何安頓她,着實令人頭疼。
正躊躇間,有人在他肩上重重拍了一掌,哈哈笑道:“怎麼走得這麼慢,倒讓田某趕過頭了。”令狐沖、儀琳扭頭一看,不由大吃一驚,只見身後站着一人,黃袍裂開,右眼上一道烏青的淤痕,十分狼狽,但臉上卻帶着洋洋自得之色,可不正是萬里獨行田伯光。
一見是他,令狐沖頓時心中一驚,儀琳卻驚叫道:“是你?你……你怎麼追來了,吳大哥怎麼樣了?”
令狐沖心中一沉,料想那位吳大俠必是凶多吉少了。
不料田伯光聽了儀琳問他,臉上竟然一紅,不自然地道:“那……那小子姓吳麼?嘿嘿,再去與他比過。”
令狐沖見他臉上古怪神色,再聽他這麼一說,心中一寬:料想那位吳大俠沒有生命之憂,只是怎麼這田伯光居然這麼快擺脫了他,追了上來,也是心中不解。
田伯光怕儀琳又問那個大鬍子的事,擡頭見路左一座酒樓,旗幡上隨風飄飄“回雁樓”三個大字,指着那酒樓笑道:“回雁樓?小尼姑,你有沉魚落雁之容,倒正配這回雁樓三字,今日爲了你,累得老子可忙了大半天了,咱們上去喝酒吃肉,快活快活吧。”
儀琳搖了搖頭,認真地道:“出家人不用葷腥,這是我白雲庵的規矩。”
田伯光獰笑道:“這些臭規矩,都是用來騙人的,乖乖跟我上去吃酒,不然即刻把你衣服剝個精光,叫這路人許多行人都笑死你。”
說着拉着儀琳大步行去,根本不把令狐沖放在眼裡。令狐沖看他雖拉着儀琳前行,右手刀卻倒提着,顯然對自己暗中戒備,自知奈何不了他,只好隨着走去。
儀琳仍掙扎道:“阿彌陀佛,儀琳若犯了規矩,師父定會責怪我的。”她的師父定逸師太出名的火暴脾氣,恆山三定中規矩最嚴厲的人物,儀琳對師父可是又敬又畏。
田伯光拉着她,哈哈笑道:“壞了規矩纔好,你師父趕你下山,便嫁了老子罷了。”正說着,忽然身後掠來一條人影,肩頭一撞,田伯光擡腿正邁門檻,吃這一撞,險險跌倒,那人已從他身邊掠進樓去,嚷道:“躲開躲開,酒蟲犯了,別阻了和尚吃酒。”
定睛一看,竟是個極高大的胖和尚,搖着光光的腦袋,一溜煙兒上了二樓。田伯光呆了一呆,滿腔怒氣頓時化爲烏有,指着那胖大和尚的背影道:“哈哈哈,小尼姑,你不是說出家人不用葷腥的麼?看這位大師父,腦殼鎧亮,正是佛門高僧,再喝上兩壺好酒,一定能成正果。不要再騙我說什麼不吃葷腥了,說不定你師父定逸老尼姑背地裡也喝酒吃狗肉呢,哈哈哈……”
儀琳扁着嘴道:“我師父纔沒有喝酒吃狗肉,你這壞人胡說八道。”
田伯光也不理她,樂不可支地抓着她手臂,撿了一張乾淨桌子坐下,拍着桌子大叫大嚷道:“小二小二,快來一罈美酒,再來些雞鴨魚肉,快些快些,老子的五臟廟空了許久了。”
酒店內本坐了不少人,見這三人一個滿身是血,一個鼻青臉腫,還有一個光頭小尼姑,實在不倫不類,模樣怪異,又一副不好惹的樣子,都不敢多望。
田伯光斜着眼睛,望着令狐沖道:“令狐沖在華山也算是一號人物,可要一起坐下喝杯酒麼?”
令狐沖心思電轉,自知不是他的對手,要救儀琳離開,還要見機行事,於是微微一笑,走上前來打橫兒坐下,看見小二搬了一罈高粱燒來,一把搶過,擡掌拍開泥封,酒香四溢,嗅了嗅味道叫道:“好酒……”拿了一個大碗來,咕咚咚倒了一碗,一口乾了。
田伯光看他眉清目秀,居然一口氣幹了一碗烈酒,不禁動容道:“好酒量……”一條腿踩在凳上,自己也斟了一碗,喝了口道:“論酒量,我可不如你。你肯坐下陪我喝酒,很對我的胃口,如果你看中了這美貌小尼姑,我就讓給你了。我平生只好一個色字,但卻決不被色所迷。”
令狐沖撫掌笑道:“這話大有禪機,不過我令狐沖一生既好酒,又好賭,偏就不好色。這小尼姑臉上全無血色,瘦得皮包骨頭,沒有幫夫運,若娶了她,豈不逢賭必輸,想喝口酒都沒錢去買了。”
“那位吳大哥論武功似乎不在你之下,這不只是抱了這小尼姑一會兒,也被你殺得丟盔卸甲,落荒而逃了麼?可見這尼姑實在是大大的觸黴頭,碰不得的。”
儀琳聽見這位華山派的師兄忽然這樣罵自己,心下大是委屈,淚花兒直在眼中打轉。樓上那胖大和尚砰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樓棚瑟瑟,怒道:“他媽的,是哪個小子放屁,好臭好臭,害了和尚吃酒的興致。”
田伯光擡頭向樓上望了一眼,見那胖大和尚怒目四顧,顧盼之間威風凜凜,雙眼開合神光四射,心中暗想:“這是個高手……”看他望也不望自己這邊,以爲他真是吃酒時有人放了臭屁,也不在意,回顧令狐沖笑道:“令狐兄,你倒是個好漢子,費盡脣舌,不過是想我放了這小尼姑,又套我的話,想知道那姓吳的下落是麼?”
端起酒來喝了一口,忽然又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怒道:“他奶奶的,這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便告訴你聽……”說着卻又停住,望着坐在那兒不肯動箸的儀琳道:“小尼姑,那抱着你逃出山洞的小子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叫什麼名字?”
儀琳搖了搖頭道:“那位大哥叫吳天德,儀琳不知他是哪一派中人,不過吳大哥的武功一定是很好的,和我師父也相差無幾。”
這話在儀琳來說,已是極重的讚美之詞了,田伯光聽了卻一直搖頭,自言自語道:“定逸麼?嘿嘿嘿,那小子武功邪門得很,實是老子生平僅見,定逸不及他,不及他,吳天德?怎麼從不曾聽過這麼個人物?”
說着挾了一口牛肉,送到嘴邊卻又扔回盤中,擲筷道:“我踏遍中原,卻從不曾見過有人是這樣使刀的……”說着臉上猶顯出一片驚容,說道:“那小子刀法看似毫無章法,雜亂無章,卻刀刀攻人必救,那刀……竟不比我慢上半分。”
令狐沖聽了吃了一驚,田伯光的刀法他是知道的,雖然田伯光是一個爲人所不齒的淫賊,但是刀法上的造詣,卻不遜於一派宗師,那獨門快刀,更是須臾之間,置人死地,神出鬼沒,刀出如閃電,此刻聽他說那位吳大俠刀法之快,不在他之下,怎能不驚?
田伯光回想着與吳天德的一戰,緩緩道:“我本想將那小子斃於刀下,甫一交手便是連環十二刀劈下,這十二刀一氣呵成,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無一處不攻到,我料那小子武功再高,也必然格架後退,這十二刀攻速之快,角度之刁鑽,縱是你師父君子劍,也不能輕掠其鋒。”
令狐沖默然片刻,道:“田兄的刀法獨步武林,敝派的劍法快慢相兼,剛柔相含,講的是以氣馭劍,外合其形,內合其氣,本就不擅以快制快,避其鋒芒,徐圖其後,也不算什麼。”
田伯光打了個哈哈,道:“你們正派中人就是這麼不夠爽快,講起話來婆婆媽媽,忌諱重重,君子劍我是打不過的,這個我也承認。”
令狐沖淡淡一笑,只聽田伯光又道:“那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吳天德,竟然不退,舉刀硬架了我一刀。我心中一喜,這連環十二刀如行雲流水,一刀接實,刀勢展開,先機便被我搶得。若是武功和我相若的人,在我快刀之下便只有招架之力,絕無還手之功。”
儀琳急道:“那……那吳大哥怎麼樣了?被你傷了麼?”
田伯光瞪了她一眼,哼道:“他又不是你的漢子,你急什麼?”
儀琳俏臉上一紅,雙手合十,嘴裡低低的不知念着什麼。
田伯光嘆道:“那小子的功勁着實古怪,這一刀接實,我就覺得氣力一空,還以爲這小子使詐,暗中用了虛字訣,卸我的勁力,我這連環十二刀每一刀都留了三分勁道,若他真的使了虛字訣卸我的力,我單刀只要斜斜向上一拖,便可以卸了他一條膀子。”
“哪知……哪知……我心中一喜,剛要使力拖刀,那虛蕩了開的刀鋒卻被一股勁力絞着向外一扯,若不是我正要拖刀斬他肩膀,緊緊握住了刀柄,這刀便被他絞脫了手。我看他刀勢明明用盡,實在想不通如何發出這古怪的氣勁。”
田伯光百思不得其解地搖了搖頭:“我自然心中大怒,躍開一步,揮刀再斬,那股怪力又出現了。那小子一手刀法狗屁不通,偏偏快得哧人,明明看着破綻百出,不等我揮刀砍去,他的刀已換了招式。那刀法明明奇爛無比,偏偏又快又狠,由不得我不去招架,只要一接他的刀,那股怪力就絞得我的刀蕩向一邊,被他一通亂劈亂砍,我發揮不出平時六成的威力,竟是隻有招架之力,沒有還手之功。”
“可恨我一手快刀打遍天下,卻被這大鬍子劈柴殺雞般的狗屁刀法壓制得毫無施展的機會。後來我見勢不妙,引刀後退,待他縱力前躍時斜斜掠至他側面,左肋下刺他心臟……”
令狐沖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原來田伯光這一刀乃險中求勝的絕招,令狐沖在山中與他比鬥時,田伯光曾戲耍他般使出這一招來,令狐沖肋下中的一刀就是被這一招所傷。當時幸虧田伯光見他是條好漢,只用了三分力,不然這一刀就直穿入心臟去了。
那一式刀法的確是又狠又毒,此刻聽他用這一招對付吳天德,不禁心中怦怦亂跳。
儀琳見令狐師兄臉色,也知這一刀一定大有名堂,臉上不禁浮起擔憂神色。
只見田伯光臉上神色古怪地道:“我這一刀攻其所不備,他正全力向前縱躍,手中刀又向前刺出,正是舊力盡去,新力未生之時,急促間回刀自救,力道根本不足以阻住我這一刀。可是……可是這一刀居然又帶了那古怪的勁道,引得我刀刃偏了一偏,刺到了他胸前。”
令狐沖和儀琳都是啊地一聲叫出聲來。酒店內的人聽了他們講話,都是靜悄悄聽着。
田伯光苦笑一聲道:“只聽‘嚓’地一聲,十分刺耳,我的刀竟從他胸前滑了過去,真是莫名其妙,竟然沒有傷了他。我心中奇怪,尋個機會又使出這一招來,想看個分明,不想那小子聰明得很,回刀不及,竟用刀柄撞開我這一刀,奶奶的,我第三次使出這一招時,這小子居然想出了破解之法,不但破了我這一刀,刀勢反削,差點兒削去我右手五根指頭。”
儀琳臉上浮起笑容,問道:“你的手指並沒有斷啊?”
田伯光瞪了她一眼道:“我是什麼人?常言道壯士解腕,眼見這一刀貼着我的刀刃削向我的手掌,我立即棄刀後退。那混蛋根本不講江湖規矩,刀勢去盡,竟擡起肘來向我臉上重重地一撞,奶奶的,我田伯光還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虧。”
令狐沖這才恍然他臉上的傷痕竟是由此而來,不由哈哈大笑,對那位吳天德這樣隨機應變的功夫極爲佩服。只是不知二人後來又發生了什麼事,他既然落了下風,怎麼又這麼快擺脫糾纏追了上來,那吳天德又去了哪裡?
正想追問時,忽然鄰桌上一個青年男子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搶到田伯光面前,拔出長劍,喝道:“你便是田伯光嗎?”
田伯光正沒好氣,翻了翻眼睛道:“是我,怎樣?”
那年輕人道:“你這淫賊,武林中人都要殺你而後快,竟敢在這裡公然現身?我遲百城今日要替天行道……”說着一劍向田伯光刺去。
田伯光坐在桌前不動,只聽“鏗”地一聲,那叫做遲百城的年輕人身形一晃,手中的長劍嗆啷一聲掉在地上,人也仰面倒下,胸前不知己何時中了一刀,鮮血直冒。
田伯光笑吟吟地望着他,輕輕道:“五嶽劍派的垃圾實在太多,泰山派的垃圾尤其多,真是無處不在。”反手一插,滴血的刀鋒緩緩插入桌上的刀鞘之中。竟無人看清他何時從桌上抽出刀來,在遲百城胸上刺了一刀。
樓上樓上的食客看見出了人命,一聲吶喊,紛紛逃出店去,店老闆和店夥計駭得鑽到櫃檯底下不敢出來。可是樓上那胖大和尚卻仍大口喝着酒,挾起一塊肥牛肉塞進嘴裡嚼得頗香。一樓牆角有兩個人背對着衆人坐着,看打扮身形是一個老人和一個十三四歲的綠衣女孩子,也不知是嚇壞了,還是竟不知店裡鬧出了命案,也坐着未動。
遲百城同桌坐着的是一位紅臉道士,頜下一縷長髯,此刻怒容滿臉,手執青鋒,一步步地走過來:“田伯光,你好威風!泰山派天鬆領教閣下的高招。”
令狐沖見他舉手間便殺了一位五嶽同門,也是又驚又怒,刷地舉起長劍,隔着桌面連刺三劍,去勢凌厲,將田伯光的上盤盡數籠罩在內。
他這一動手,那天鬆道長自重身份,站在一旁便不動手。只見田伯光站起身來,也不拔刀出鞘,左手舉着連鞘的刀連連揮動,架開令狐沖這三劍,忽然刀光一閃即逝,田伯光左手舉着刀鞘,右手握着刀柄,刀仍插在鞘內,旁邊站着的天鬆道長卻寶劍落地,雙手捂胸,指縫之間鮮血不斷滲出,一步步向後退着,臉色蒼白,猶如見鬼。
田伯光淡淡一笑,道:“令狐老弟,我與你一見如故,爲何總是刀兵相見呢?來來來,坐下飲酒。”
天鬆道長見這田伯光從始至終,不曾把自己放在眼裡,心中恨極,可是一時竟沒有再衝上來的勇氣,忽然大叫一聲,跑下樓去。
令狐沖本想問問田伯光二人一戰最後到底怎麼了,經這一打攪,便沒有再問。好在天鬆師伯雖然受了傷,似乎並無性命之憂,令狐沖只好坐下,心想:“這田伯光喜怒無常,動輒殺人,再這樣糾纏下去,不知又要牽連多少人,怎麼想個法子救了儀琳師妹出去呢?”
望見桌上酒碗,心念一動,忽然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回雁樓內,令狐沖用計引田伯光坐鬥,只想待他得意忘形時輸了賭約,可以救得儀琳離去。田伯光也是甚機智的人,要引得他上鉤,這番苦肉計就不能不做得逼真些。況且他功夫本就不及田伯光,縱不做戲這番苦頭也是少不了的。
好在田伯光對他頗爲投緣,也無心殺他,二人坐在凳中鬥了十餘招,令狐沖身上已中了三刀,刀口不深,顯見田伯光已是手下留情了。
只是如此拼鬥下去,令狐沖身上又有多少血可流?儀琳見了他那般模樣,心中感動,含着眼淚欲拔劍上去幫忙,心想:“令狐師兄爲了救我,身上也不知中了多少刀,我怎能袖手旁觀?”
田伯光好整以遐,瞥見儀琳動作,笑道:“小美人兒,你若敢枉動,自己壞了規矩,可莫怪我無情了。”
令狐沖身上鮮血淋漓,卻是面不改色,看見儀琳動作,叫道:“儀琳師妹,不要妄動。我這刺蠅劍法玄妙之處還來不及施展呢,待我使出刺蠅劍法的絕招來,田伯光決不是對手……”說着啊地一聲,臂上又捱了一刀。
儀琳叫了一聲:“令狐師兄……”兩行清淚已沿着柔美的臉頰直淌下來。
就在這時,門口一人大笑道:“衆裡尋他千百度,驀回首,小淫賊卻在此處。”
纏鬥中的二人一齊住手,大家都往門口望去,只見一個滿臉鬍子的大漢,腳下一雙千層底的布靴,已看不出顏色,一條深青色的褲子,滿是泥濘,上身卻穿了件肥大的對襟短褂,衣襬全系在褲腰裡,肚子圓溜溜的,也不知塞了些什麼,肩上一柄單刀,挑了個碎花布包裹,挺胸腆肚,神氣活現地邁過門檻大踏步進來。
儀琳喜道:“吳大哥。”
令狐沖坐在凳上遙遙欲墜,見是吳天德趕來,心裡一鬆,哈哈笑道:“吳大哥,來得正好,一起喝碗酒。”
吳天德走近來,擡腳勾過一條凳子,一屁股坐下,說道:“大半天兒水米不粘牙,渴死我了。”說着捧過酒碗,喝了一口,趕緊吐在地上,道:“好烈的酒,夥計呢?來瓶……來碗白開水。”
令狐沖哈哈大笑,道:“兄臺如此豪爽,怎麼卻不喝酒?可惜,可惜。”
吳天德道:“令狐兄英雄少年,切記酒這東西乃是穿腸毒藥,不可多喝。”儀琳聽了把頭連點,大表贊同。
令狐沖笑道:“英雄豪傑哪有不好酒的,我們又不是出家人,忌諱什麼?”
吳天德正色道:“不然,酒氣傷身,飲酒過度的人,生下孩子都是弱智畸形,還是適量就好。李太白詩仙之名傳於天下,就是酗酒過度,生下兩個兒子都是弱智。”
令狐沖、田伯光、儀琳、一衆配角等:&#%¥……
看看無人理他,吳天德又拍着桌子喊道:“老闆?老闆?”
那老闆五十多歲,乾乾瘦瘦的,從櫃檯後邊探出頭來,伸着脖子看了一眼,嚷道:“大爺,門口爐上坐的熱水,櫃上還有上等好茶,儘管取用,不必客氣……”說罷刷地一下又縮回頭去。
吳天德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抿了抿嘴脣,轉首向田伯光一笑,道:“又見面了。”田伯光臉色青一陣,紅一陣,哼了一聲,不去理他。
吳天德哈哈一笑,在桌上重重拍了一掌,嘆道:“閣下號稱萬里獨行,我本心中不服,今日一見,還真他孃的獨行萬里,老子只是一低頭的功夫,你已鴻飛冥冥,蹤影皆無了,害得老子望穿秋水呀。”
田伯光眉毛一豎,獰聲道:“姓吳的,你當老子怕了你不成?”
儀琳正將令狐大哥扶了起來,取出天香斷續膠給他敷上傷口,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竟有十餘處之多……眼見二人又要打了起來,忙不迭說道:“吳大哥,我去給你泡杯茶來……”說着走到櫃前,取了個碗,放上一撮茶葉,去門口提起壺來衝了碗熱水,替他端來,那茶只是普通花茶,和極品好茶可是半點不沾邊。
吳天德見田伯光惱羞成怒,嘿嘿直笑,原來二人在山中比鬥,田伯光被吳天德怪異內功駕馭下的快刀殺得毫無還手之力。田伯光刀法的優勢全在於一個快字,現在自己的快刀被對方的勁力所擾,吳天德的刀法反而越來越是嫺熟,此消彼長,若不是他輕身功夫了得,早已不知捱了幾刀。
待到田伯光被迫棄刀,又捱了吳天德一記肘擊,仰面倒跌出去,雨後地滑,倒地後竟摔出丈餘,吳天德揮刀緊追而上,誓打落水狗。
好在田伯光所學頗雜,竟還懂得地趟拳的功夫。吳天德面對他在草地上扭來滾去、異常刁鑽古怪的身法,一時也沒有辦法,稍一不慎,被田伯光一腳踢在胯部,打橫兒跌了出去,正摔在一個泥坑裡。
田伯光趁此良機,爬起身來,撿起他的刀,展開絕世輕功,快馬加鞭,逃之夭夭去也。他雖不畏死,可一個採花賊,自不必像名門正派那般愛惜羽毛,做出寧死不逃的蠢事。
吳天德在泥坑裡打了一個滾兒,爬起身來。他由於後世的衣着習慣,對長袍總覺不如上下短衣那般方便,因此買的衣服是江湖跑商喜穿的短衣衫,這種短衫前襟內都有雙層內襯,可以揣放東西,吳天德將兵部行文、聖旨等重要物件都揣放在內層,外層放了那把斬骨刀。
至於銀票,小吳有過在火車上被人扒走打工錢的經歷,所以將銀票兌換成一百兩一張的,捲了十卷,分別藏在鞋底腰帶等處,倒不足爲外人道了。
他前襟已被田伯光一刀劃開,這時倒地一滾,懷裡的東西散了一地,於是剛剛還揮刀自如,威風八面的吳大將軍,現在卻一身污泥,蹲在地上四處撿着東西。等他把東西撿全,哪裡還有田伯光的影子。眼看自己背上的包袱也遭污水溼了,手裡託的東西都是怕水的東西,只好就這麼抱着向衡陽縣城趕路。
這般一身泥濘、手託聖旨的狼狽模樣,盤古開天闢地以來,怕也只有這獨一份了。
走了大半個時辰,快出山坳的時間,看見地裡一個老農扶着一具牛犁正在耕地,吳天德大喜,拿了一塊碎銀子要和那老農換他的上衣。這錠銀子足有二錢,買件新的粗布大褂也綽綽有餘,老農當下興高采烈脫了外衣換給他。
這農人衣裳下襟肥大,直拖到膝,吳天德一股腦兒塞進褲腰裡,鼓鼓囊囊,倒恰好把那些東西都塞進去。到了縣城,吳天德暗暗想道:“當初看那故事,說道田伯光擒了儀琳,進了衡陽縣城,後來令狐沖趕去救她,經過自己這麼一鬧,也不知是否還會按照原來的事態發展。”
有心想去那座酒樓看看,可是想了半晌,卻記不起那座酒樓的名字。若論起武俠小說,他後世是讀得不少了,可是酒樓只記得嘉興有個煙雨樓,客棧只記得有個悅來客棧,這還是書裡提得太多,才記得起。
原地呆立片刻,還是記不起酒樓的名字,自己腹中已甚是飢餓,看見城門入口處就有一個小飯館兒,吳天德立刻擡步走去。
那掌勺兼掌櫃的矮胖子蹲在門口見有客人,呼地擤了把鼻涕,在鞋幫上一擦,殷勤地迎上來,開口便笑,露出一口黃板牙兒:“客官您吃點兒什麼?”
吳天德二話不說,轉身便走。剛剛走回街頭,忽聽遠遠的有人大叫:“殺了人了,殺了人了……”幾個人一股腦兒衝過來,擦着身子逃去,吳天德急忙扯住一個臉色發青的藍袍秀才。
春寒寥峭,尚不甚暖,這秀才手裡卻拿了一把摺扇附庸風雅,只可惜一雙吊八字眉,怎麼看也沒有個風流倜儻的樣子,吳天德向他問道:“出了什麼事?哪裡有人殺人?”
藍袍秀才驚恐地舉起摺扇向後一指,道:“回雁樓內,有歹人行兇,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話音未落,吳天德已大步奔去,藍袍秀才怔了一怔,這才發現自己摺扇還有水滴落下,想是逃得匆忙,在酒樓內掃倒了茶杯,現在才發現。
吳天德奔到回雁樓,正趕上二人鬥到險要處,看令狐沖臉白脣青、失血過多的模樣,吳天德來得正是時候。
這時儀琳捧着茶碗,輕輕走到吳天德面前,說道:“吳大哥,喝口水吧……”吳天德伸手去接茶碗,見儀琳兩隻纖纖小手,白得猶如透明脂玉一般,目光不由一凝。
山中逃得匆忙,這時才擡起頭來仔細打量她模樣,見儀琳十六七歲年紀,身形婀娜,雖裹在一襲寬大緇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的年輕少女體態,那張瓜子臉兒,順眉順眼的,櫻桃小嘴兒,無比的清秀精緻,實是一個容色照人的美人兒。
這樣一個美人兒,怎麼就出了家?正好比一朵鮮豔無比的花骨朵兒,剛剛含苞欲放,嬌豔欲滴的時候,卻被挪入了不見天日的地窖,再也無人看顧,直到花開、花落,凋零成泥,未免過於殘忍。
看着她那張無比秀美、聖潔的面孔,吳天德忽然幻想出幾十年後,荒涼的古廟中,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尼“箜箜箜”地敲着木魚兒……怎能讓這花一般的少女美好年華都葬送在那種地方?
他望着儀琳,心中想着心思,旁人看起來不免有些曖昧,好似吳天德半接着茶碗,貪看儀琳的美色,牆角綠衣小姑娘偷偷回頭看到,嗤的一笑兒,扭頭對那黑袍老人道:“爺爺,那大鬍子……”聲音忽地一頓,被那老人掩住了她的嘴。
此情此景,樓上的胖大和尚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炯炯如電的目光上下打量吳天德,看他一臉鬍子,年紀其實並不甚大,眉宇間頗有豪邁之風,不禁微微點頭。
儀琳眼睛擡起,看見吳天德望着自己,臉蛋上不由飛起兩朵紅雲,低聲道:“吳大哥……”
吳天德啊地一聲,老臉一紅,慌忙接過茶來,就嘴兒喝了一口,一口水下肚,立刻脖子一梗,擡起頭來,眼睛裡含着兩汪淚水,馬上就要淌了下來,一副可憐巴巴的表情望着儀琳。
儀琳慌忙搶過碗來吹了兩下,忽想起自己一個出家人,這樣對一個男人實在不雅,不禁臉紅。
令狐沖在一邊看見,別過頭去,雙肩不住聳動,連忙抓起一碗酒喝了,卻又馬上卟地一口噴了出去,咳了兩聲道:“好……烈酒,嗆着了。”
田伯光見狀哈哈大笑,說道:“這位吳兄真是我道中人。”
吳天德吸着涼氣,這一下燙得不輕,卻扭過頭來,向他冷笑道:“不敢高攀。”
田伯光啪地一拍桌子,怒道:“你看不起我麼?”
吳天德一點頭,道:“正是!”
田伯光大怒,鐵青着臉霍地站起,有心動手,可是着實忌憚他的武功,一猶豫間,只聽吳天德道:“吳某從不覺得自己高人一等,販夫走卒,我可以交朋友;魔教中人,只要意氣相投,我同樣會交他做朋友。但是你田伯光,不配!我若當你是朋友,就算天地瞎了眼,神明懵了心,我也對不起自己的良心。”
田伯光聽了反而哈哈一笑,重新坐下,冷笑道:“這倒是寡聞了。想不到我田伯光倒是罪大惡極了,倒要聽聽你有何高見?”
儀琳在一旁聽見也覺大大不妥,插嘴道:“吳大哥,魔教陰險毒辣,無惡不作,爲害江湖……”
吳天德扭過頭來,向儀琳柔聲道:“儀琳妹子,這魔教……”
田伯光嘿嘿一笑:“儀琳妹子,好稱呼。”
儀琳臉上一紅,道:“吳大哥,儀琳是出家人,當不得……你叫我儀琳就好。”
吳天德仍道:“儀琳妹子,說這魔教爲禍武林,無惡不作,到底做了什麼壞事?”儀琳一呆,她自幼就聽師門長輩這麼說,耳濡目染,心靈之中早已認定那是天下間最邪惡,最陰險的門派,至於做了什麼壞事,一時倒真說不上來。
吳天德笑道:“日月神教傳招收教徒良莠不擇,教衆無數,又大多從事黑道生意,行事本就不擇手段,所從事的行業又和白道英雄們多有衝突,一有爭執便刀兵相見,只要出了人命這仇便父傳子,子傳孫,仇也越結越深。我想這些中原大派提起現在的日月神教,怕也說不出太多他們做過的惡事吧?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
令狐沖在一旁聽了暗暗點頭,那牆角坐着的黑衣老者霍地回頭,目光銳利恍若有形之箭。吳天德立生感應,擡眼望去,那黑衣老人已轉過頭去,卻見那綠衣小姑娘衝着自己扮了一個鬼臉,吐了一下舌頭。
吳天德指着田伯光道:“你們只道這田伯光壞人名節,是令人不恥的下九流淫賊,卻不知他的罪惡才最是令人髮指。”
田伯光坐在那兒,只是冷笑。
吳天德道:“你不服麼?江湖中人搏鬥,各憑本事,就算敗了,也不會有人笑他,苦練本事再報仇雪恨便是。若是死了,還有親人師友惦記,稱他一聲英雄。
可是倚仗本領,強姦女子,這女子名節一失,便一生再翻不過身來。你辱了人家清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靠着你絕世的輕功逍遙法外,你可知那失了名節的女子有多少自盡身亡?你可知那失了名節的女子若是不死,便要一生受人侮辱?
她們無力反抗,本是受到傷害欺凌的一方,身心受到的傷害已是可憐,可是又有何人去同情她?失了名節的女子不但鄰居村民瞧不起她,走到何處都被人指指點點,受人唾罵,便是她的父母兄弟也嫌她厭她。
一個如花似玉的大家閨秀若是出了這種事,便是嫁個街邊的殘疾屠戶,那屠戶都要看不上她,日日罵她無恥賤婦。你快活了一時,卻害得別人一生悽苦,失去了爲人妻的幸福、爲人母的尊嚴,你說,你這樣的採花賊是不是該千刀萬剮?這樣的畜生也配披着人皮坐在這兒享用酒食。”
田伯光渾身發抖,臉皮脹得快要沁出血來,店內一片寂靜。儀琳感動得雙目盈淚,望着正氣凜然的吳天德,滿是崇敬之情。
吳天德拍了拍自己的鋼刀厲聲道:“剛剛令狐兄弟用刺蠅劍法對你,我這還有殺豬刀法相候,只是便用殺豬刀法殺你,都怕污了我的刀。你若有心,沿着你走過的路去看看被你凌辱過的女人,現在都是什麼下場?有誰自盡尋死?有誰出家遁世?有誰淪爲娼妓?你若還有半點人性良知,也不會再做一個淫賊!”
啪的一聲,有人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大聲說道:“說得好!”衆人擡頭看去,都是一怔,那大聲叫好的人,竟是那個膽小如鼠的店老闆。
田伯光看他也敢嘲笑自己,獰笑一聲,一腳踢飛了凳子,兩個跨步便走了過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領,厲聲道:“你說什麼?”他手勁頗大,把那枯瘦如柴的店老闆提了起來,勒得那老兒枯樹皮般的臉色一陣潮紅。看光景只要按住他腦袋擰上一把,就要把腦袋擰了下來,衆人都是暗暗心驚,吳天德、令狐沖握緊了兵刃,那壁角的黑衣老人也雙指挾起一根筷子。
店老闆看起來本是個怕死的人,此刻卻不知發了什麼瘋,臉色漲得通紅,卻仍是嘶聲喊道:“我說……那位壯士說的好。我娘……我娘本是縣裡林秀才家的小姐,她……她被賊人侮辱,可憐……可憐我娘一個大戶小姐,只能嫁給我爹做了繼房,我爹那時還是街頭一個小攤販,是我娘辛辛苦苦、幫助他建立今日的家業。
就是這樣,我爹也看不起她,一有了錢我爹就娶了妾,我娘不敢反對,不但要討好我爹,就算是我爹的妾都要討好,在家裡就連僕婦都不如。我那時年輕……不懂事……”老闆說着流下淚來:“就是我不開心,都要辱罵我娘,嫌她給我丟了臉。我娘做了什麼錯事啊……”
老頭兒越哭越是傷心,哽咽道:“七年前,這幾省間發了一場大瘟疫,我發了病,被人趕到山上等死,我那奔七十的老孃啊……每日偷偷上山給我送藥送飯,我活下來了,我娘卻死了。如果我娘還活着,我一定好好孝順她老人家,不讓她吃那麼多苦,你這等該死一萬次的淫賊,我的親孃啊……”
一時間屋裡再度寂靜,只聞店老闆痛不欲生的抽泣聲。黑袍老者一聲嘆息:“子欲養而親不在。”
儀琳合掌低低誦唸:“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田伯光提着酒店老闆,過了半晌,忽然卟嗵一聲把他丟在地上,發力狂奔出去,轉身之時,竟是一臉的羞慚。他身形甚疾,出門時又被門檻一絆,心情激盪下勁力遍及全身,腳尖竟將門檻踢爛,如同野馬一般剎那間逃得不知去向。
幾人呆了半晌,令狐沖方一聲長嘆道:“我與田伯光坐鬥,身上被他刺了一十三刀。吳兄與他坐鬥,怕不在他心裡也刺了一十三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