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康的總部裡,一衆高層都在會議室中安坐。由於日本企業向來使用年功序列體制,使得這裡幾乎成了老年人的專屬。年輕人甚至是中年人,只能安靜的等在外面,或者在更遠的地方翹首以盼。
“諸位對這件事情有什麼看法,都可以說說嘛。”尼康的木村社長放下了手中的文件,掃視着在座的其他企業高層。
尼康的納米光柵技術並非是其自行研發的,從本心上來說,在座的諸位並不認爲這個技術有多麼的重要。雖然是非常尖端的探測測量技術,但要說一項技術就能導致幫助中國產業升級,那純粹就是個笑話。
但已經冒出頭角的沉浸式光刻技術可就不一樣了,如果真的像白石茉莉奈猜測的那樣,能夠達到提升一代技術的程度,那可就意味着大筆、大筆的金錢。和泛翰集團不一樣,尼康得到沉浸式光刻技術,立刻就可以應用到光刻機上面,而不用費力氣去消化吸收。這是整個科技體系帶來的優勢。
若非擔心再培養出一個競爭對手來,尼康是不介意向泛翰集團提供納米光柵技術的。正所謂崽賣爺田心不疼,用一項基礎性的外購技術,換一項自身的戰略性技術,這筆生意是虧是賺只要有腦袋的人都分得清。納米光柵本身也不是什麼重要的關鍵技術,而是基礎技術。如果單從經濟角度考慮,它創造的價值絕對不會比沉浸式光刻多。
但是當尼康得知泛翰集團之所以能夠掌握0.5微米工藝光刻機技術,並非是在整個系統的性能上得到了突破,而是使用了一種可能是沉浸式光刻這樣的增益技術。那他們的競爭力就絲毫不需要擔心了。尼康得到浸入式光刻的核心技術,做的只會比泛翰集團更好、更快。幾乎立刻就能確立全球第一光刻機生產商的地位。
說到底,泛翰集團的光刻機技術。只不過是無源之本、漂泊浮萍罷了。沒有中科院研發的0.8微米技術,他們就不可能生產0.5微米工藝光刻機。沒有尼康的0.5微米光刻機,他們也就沒有0.35微米技術。只要有了沉浸式光刻技術,過兩年尼康連0.18微米工藝說不定都研發出來了,甩開中國人兩代根本沒有絲毫難度。
“我看這件事可以考慮。”坐在社長下手的鶴田專務扶了扶眼鏡,沉穩的說道:“如果泛翰集團掌握的真的是沉浸式光刻技術,那對我們尼康來說價值毋庸置疑。阿斯麥在國際市場上已經取得了太多的助力,尤其是美國人對日本市場開放性的批評,更是加重了這種偏移性。如果我們不能扭轉這種傾向。在下個世紀光刻技術還能不能跟上阿斯麥的腳步,可就不得而知了。”
鶴田專務看了看陷入沉思的衆人,斬釘截鐵的說道:“對於尼康來說,最危險的敵人並不是泛翰集團,更不會出現在中國大陸。不管是現在還是未來,尼康光刻機唯一的敵人只有阿斯麥。得到沉浸式光刻技術,對尼康來說至關重要。”
鶴田這話倒是說到了衆人的心坎裡,其實不用等到二十一世紀,在這個時候尼康光刻機就已經顯出了頹勢。誰叫尼康一直是自己一手包打江山。而阿斯麥卻是集合衆人之力?尼康說到底,也是一家光學企業而已。它能生產光刻機是因爲光刻機70%的成本都是光學鏡頭,但光刻機的性能指標卻不僅僅由鏡頭決定。
像光源系統、對準系統、自動化控制、操作系統……
這些子系統也許只佔據了光刻機30%的成本,但對光刻機性能的影響卻是至關重要的。畢竟商用化的光刻機。能夠進行光刻只是基本要求。產品的生產效率和良品率、自動化程度以及易用性,都是決定生產成本的關鍵因素。
在這些方面,尼康距離專業的光刻機廠商阿斯麥可就有一些差距了。
坐在鶴田專務對面的一個六十多歲。看起來頗有些鶴髮童顏的老者咳嗽了一聲。會議室裡立刻過半數的與會者,目光頓時刷的一下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波多野常務是會議室裡。唯一沒有穿西裝的人。他穿了一身傳統的和服,大馬金刀的坐在那裡問道:“既然沉浸式光刻技術這麼重要。那麼我們尼康就不能自己研究嗎?之前已經把0.5微米工藝光刻機技術交給了中國人,現在再把納米光柵技術也送過去,尼康的市場受到威脅最後誰負責?”
波多野常務用手邊的柺杖敲了敲桌子,哼道:“不要小看中國人,當年朝鮮戰爭誰都不看好中國人能獲勝,結果呢?研究原子彈,也沒人相信中國人能行,結果呢?後來他們又要發射衛星和導彈,結果呢?不要因爲敵人暫時弱小,就對他們不屑一顧。驕傲自大,最終是要吃大虧的。”
說起來,鶴田專務的年紀在高層裡當真算是很年輕了。以不到五十歲的速度,就在尼康的官僚體系裡走到專務級別,可以說幾乎就是下任社長的最熱門人選。然而,正所謂黨內無派、千奇百怪,尼康這樣的大企業當然不可能沒有派別。
鶴田專務是從美國留學回來,也有在美國的大公司工作過,本身具有很高的國際視野。對波多野常務這種只盯着自己一畝三分地的守舊派,當然也就只有越看越不順眼。
“我們的技術人員以及做過預估,想要研發實用的沉浸式光刻技術,非得有三到四年時間不可。”鶴田專務失望的嘆了一口氣,接着說道:“我雖然不知道中國人是怎麼做到的,也許是長久的潛心研究,也許是一次陰差陽錯。但這個預測本身的結論是可靠的、科學的。”
“單純的精神力量在當今科技體系面前,是沒有絲毫作用的。”鶴田專務扶着桌子,氣勢上絲毫不落於波多野常務的下風,振振有詞的說道:“以中國人的技術底蘊,想要超過我們日本是不可能的。這並不是空想臆測,而是根據事實調查得出的結論。”
鶴田專務翻開面前的報告,指着其中一頁說道:“根據對中國整體經濟狀況的調查,可以得知他們在科學研究上面的投入力度。去年,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不過七千多億美元,而我們則是五萬兩千六百多億美元。這樣大的差距,中國人能拿出多少資源投入在科學研究上面?”
“但是有歐美支持的阿斯麥就不同了,阿斯麥的設備來自美國,鏡頭技術來自卡爾蔡司。各位,請恕我危言聳聽一番。爲了沉浸式光刻技術哪怕要斷送整個中國市場,也是絲毫不需要猶豫的。”鶴田專務講到激動的地方,忍不住站起身來說道:“只要在國際上打敗了阿斯麥,我們尼康就能徹底壟斷光刻機市場。泛翰集團是沒有辦法和我們比科研投入的,失去了沉浸式技術的優勢之後,只要兩年時間我們就能重新確立在技術上的優勢。到時候再殺回中國市場去,打敗泛翰集團易如反掌!”
鶴田專務這一番話,說的一干與會者紛紛點頭。會議室裡響起一陣竊竊私語的說話聲,人們的臉上也不禁露出深以爲然的表情。
波多野常務吹着鬍子,哼哼道:“徹底壟斷光刻機市場?想的太簡單啦。美國人不會同意的,倒下一個阿斯麥,他們還會有巴思邁和卡斯邁冒出來的。美國應用材料公司不會允許自己的上下游被壟斷企業掌握,intel也不會答應自己只能採購一家光刻機。日本啊,最難的就是認清自己。”
“夠了!”鶴田專務一拍桌子,怒道:“波多野常務,美國是日本重要的盟國。只要我們尼康遵守自由貿易的規則,憑藉商業競爭打倒了阿斯麥,美國人就要正視我們的價值!尼康是一家偉大的企業,我們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行事!”
鶴田這話一出,會議室裡果然頓時響起一陣附和的聲音。一邊是未來社長的專務,一邊是隻相當於董事會董事的常務,大家究竟要朝向哪邊是很清楚的事情。和已經老邁的波多野常務比起來,有着留美背景的鶴田專務在尼康裡獲得的支持要廣泛的多。
“盟國嗎?”波多野常務用只有自己才能聽清的小聲,在嘴裡哼哼道:“日本只是美國的一條狗罷了。”
“好了,有誰還會反對向泛翰集團出讓納米光柵技術,來換取他們的沉浸式光刻技術嗎?”
鶴田專務雙手扶着桌子,從左掃視到右。那樣子,分明是在問:我的提議,你們誰贊成?誰反對?
深諳職場政治的日本人裡,當然不會有這麼不開眼的人。在鶴田專務的逼視下,所有人都低下了自己的腦袋。直到他滿意的笑了起來,這才讓會議室裡恢復了一絲輕鬆的氣氛。
整個會議室裡,卻沒有一個人看到坐在上首的木村社長,微微的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