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埋頭理了理蹙了三圈金線的袖口,金線有些膈人,指腹一點一點撫摸過,既像摸過豁了口的茶盅沿兒,又像撫摸過那段難耐的時光。
方皇后掌在椅背上,手緊了緊,望着行昭笑,笑着笑着,眼眶便紅了,一道就着帕子擦眼淚,一道兒遮掩失態,笑着朝行昭招手:“你哥哥來信了,昨兒個夜裡回事處呈上來的,估摸着你睡了,便沒叫你。”
行昭接過信箋,薄薄一層,拿青泥封的口還沒開,信封上寫“吾妹阿嫵親啓”,字兒還是原來的字兒,可筆鋒勾連處卻多了些圓滑,行昭笑着指給方皇后看:“...原先哥哥寫鵝頭勾,恨不得橫平豎直都寫出個棒槌來,如今卻也曉得軟一軟,彎一彎,寫出來的字兒才更好看了...”
“東南未平,外有海寇,內有大家鄉紳,景哥兒學一學忍功也好。”方皇后摟着行昭,說得有些漫不經心。
百鍊成鋼,景哥兒一共寄了三封信回來,她一封,行昭一封,方祈一封,筆墨通信寄相思,可正經的話兒能白紙黑字寫下來?過驛站,通宮門,輾轉到了她手裡,其中有多少人摸過,算都算不清楚...
寄給她的信上無非寫了些不痛不癢的話兒,“...福建多海產,海蔘補氣,寶鮑養血”,要不就是“東南天氣時陰時陽,所幸陰天之時不必出海,海寇之患尚在一日,東南漁民惴惴一日”,只在最後提了兩句桓哥兒的婚事。“得蒙聖恩。歡宜公主下嫁方家表弟。景歸時必至”。
景哥兒去東南之時,方祈派了十幾個幕僚跟在景哥兒身側,得蒙聖恩四個字,否則照景哥兒的個性怎麼可能想得到這一出。
景哥兒怕是也掛心這封信送到她手上的時候,已經被人給看過了。
被誰看過?
自然是皇帝!
方皇后胸腔之中陡然涌起一番洶涌澎湃的恨意與殺機,那日往定國寺相看善姐兒,靜一師太與她獨處半個時辰,言說“既是來拜見藥王菩薩。那便讓貧尼爲皇后娘娘把一把脈,可好?”,佛家中人太多頗通醫藥,靜一把脈把了將近一刻鐘,隔了良久才嘆了嘆只說了一句話:“世間因緣皆有定數,有的人夫妻緣分相短,有些人子女情分不足,此番不足可因天註定,亦可因人爲之故。”
登時猶天打雷劈。
照靜一的意思,她沒有兒女緣分是因爲人爲緣故嗎!
大婚二十餘載。她從未有過生養,幾十年了太醫原先拿“靜養休整”來搪塞她。到了後頭連“皇后娘娘脈絡壅蔽,只怕是不易有孕”的話都說了出來,她便也死了心。
可,究竟是她自己不能生,還是有人不想讓她生!
方皇后氣息沉了沉,她從定國寺回來,一度終日心事重重,這些話卻不能和行昭講,悶頭自己個兒給吞下,靜一是說了真話還是受人指使,到底是因她之故還是另有蹊蹺,方皇后連想都不敢深想下去。
皇帝心軟卻多疑,她一直都知道,皇帝從未卸下對方家的防範,她也知道,可她卻始終不敢想象,從一開始成親,那個偷偷塞給她酥糖的少年郎就在防範着中宮,連子嗣都不能讓正宮懷有!
行昭靠在方皇后懷裡,安安靜靜地看行景寫來的信,長篇長篇的全是嶺南名勝,或是鐘樓古建,不像是去上任領差事的,反倒像是遊山玩水的。
信只有三頁,一個字兒挨着一個字兒瞅完了,行昭有些意猶未盡,又翻過頭來再看一遍,正想仰臉笑,卻陡然發現方皇后的面色變得鐵青,連忙正起身來,輕聲喚了一喚:“姨母...姨母...”
小娘子聲音埋得低,方皇后身形一顫,回過神來,眸光晦暗不明地看了看自己一手教養的小姑娘——杏眼桃腮,膚色白白的,這點像方家人,眉眼長得濃烈又像賀家人,七八歲的行昭像支挺直的玉蘭,十幾歲的小姑娘卻慢慢長成了一朵瀲灩的牡丹。
難怪老六喜歡。
年少的人們總以爲自己將情思藏得巧妙,哪曉得情竇初開的小模樣哪裡藏得住啊...
她的處境像衛皇后,若是老六娶了行昭,未嘗就不是多了個陳阿嬌。
方皇后斂了斂眉,抿脣笑了笑,一道兒笑一道兒搖頭,索性岔開了話頭:“你哥哥送了些土儀來,我往各宮都送了點兒,給你留了幾個小木偶人兒,做得蠻好,穿的都是蓑衣草裙,和咱們定京不一樣...”
行昭若有所思地瞧了瞧方皇后,再輕輕點了點頭。
等過了午晌,欣榮倒來了,她的長女才一歲來點兒,小鼻子小眼兒的,還不太會說話兒,在嬤嬤身上待不住,伸長了個脖子要往自家孃親身上爬。
行昭一顆心快化了,就像見着了惠姐兒的小模樣,從嬤嬤手裡接過襁褓,輕聲哄着她。
小姑娘一本正經地抱着小姑娘,欣榮看着好笑,見長女待在行昭懷裡倒是靜了下來,便扭身安心和方皇后說話兒:“...臨安侯長房頹了下來,三房在西北爭氣,我公公是個沉不住氣,眼皮子又淺的,直說‘賀家三爺不也有個女兒嗎?若是三郎當時定的是賀現的女兒,如今該多風光’,話兒前腳傳到公主府來,我婆母后腳就過來了,又是和我商量着納吉的日子,又是商量着什麼時候再一道兒見見賀二夫人,家裡總要有個聰明人鎮得住,否則一家子都過得難受。”
欣榮公公,王大人一向沒什麼才名,看賀現如今如魚得水,起了心嘮叨兩句,卻遭王夫人摁了下來,倒也不算什麼大事兒。
方皇后也笑:“你公公一向眼皮子淺,可好歹還算聽你婆母的話,翻不起什麼浪來。”順勢接過後話:“王三郎的婚事你們且商量着辦吧...賀三娘今年該多大了來着?”
後一句話是在問行昭,行昭一頭放了撥浪鼓,一頭回話:“三姐今年該十四了。”
兩年的時間,夠不夠忘掉一個不可能的人?
行昭不敢肯定,便又加了一句:“二夫人就這麼一個女兒,怕是想留久一點吧?”
“十五歲嫁過門,剛剛好!”欣榮也退了一步,單手摟了摟行昭:“阿嫵也甭捨不得你姐姐,到時候求了皇后娘娘賜頭一擡嫁妝,賀家也風光,王家也風光了,你三姐鐵定高興!”
方皇后可不想賀家風光...
行昭擡了眸子,展顏一笑,欣榮這分明是來給王家求恩典來了。
女生外嚮,女生外嚮,皇帝嫁個媳婦給方家,不就等於方家多了個女兒嗎?
“行了,就這個冬兒嫁吧,也甭賜頭一擡嫁妝了,大不了本宮讓阿嫵多給些添妝禮。”就算是行明,方皇后也不願意給賀家做臉面。
三句兩句定下行明的婚期,欣榮算是完成了自家婆母交待的任務,東扯西扯扯到九城營衛司上頭:“...駙馬整日整日不着家,我派人去一問,要不在興盛樓要不在畫舫,這家請完客那家請喝酒,喝得醉醺醺地回來,還想親元姐兒...九城營衛司也不曉得在做些什麼,各家都活動開了,他們也不看看駙馬管些什麼?駙馬就一個看尺丈長槍的,管得了他們的升官發財?”
王駙馬年前換了差事,皇帝讓自家妹夫去看九城營衛司的兵器,算是信重和恩典。
有些事兒是瞞上不瞞下的,九城營衛司是大周兵力的重中之重,執掌兵符的只有皇帝,在下頭任將帥的便是皇帝信重愛護的心腹之臣,庶人梁平恭去西北之前,便在九城營衛司領差事。
九城營衛司在進行什麼人員調動?
行昭當下留了心,一入夜,方皇后打探到的消息也過來了:“九城營衛司大多都是城東的軍戶家在領職,梁平恭死了兩年,他一去,帶走的那些人空下的位子也有兩年沒人坐了。九城營衛司的僉事大多是世家出身,可下頭的使領卻要從這些軍戶人家裡頭選,如今一個一個都活動開了。”
行昭安安靜靜地聽,心裡頭閃過一個念頭。
“或許這些僉事,也要從這些軍戶人家裡面選了。”
皇帝遣了文官去西北掌住財權,再遣武館去西北接任軍權纔算有始有終,可遣誰去呢?遣有一定根基的武人去,皇帝怕再現一個方家出來,可若是遣個無根無基的人去,怕是要被西北的那羣狼啃得渣滓都不剩。
九城營衛司是天子禁臠,進去鍍層金,再帶着人手去西北,面子裡子都有了,選幾家軍戶,沒根基沒靠山的,掌起來也方便。
皇帝沒這個膽子掌得住方家,只好退而求其次。
方家人在西北一忍再忍,等新的守備一去,也該爆出來了。
行昭慢慢地等,當晚提筆就給行景寫了長信,語氣含糊地提了提羅娘子,隔了十幾天,行景的信就又到了,只寥寥寫了幾個字兒。
“先立業後成家,海寇未平不歸京。”
沒說對媳婦兒不滿意,只說要等等去媳婦兒...
方皇后便笑,直說景哥兒將方祈的倔氣學了個十成十,背過身便託欣榮給羅家通通氣兒,意思是你家的小娘子,我們家定下來了,等正主兒一回來便鐵定娶你們家姑娘。
羅家愣了三天,纔回了話兒,只說得先想想。
行景想娶,人家小娘子還不想嫁呢!
方皇后瞬間惆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