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6等你等你,好疼好疼
夜,潑墨一般的黒。
長樂宮昭陽殿之中的燈火盡數熄滅,高屋建瓴的殿閣之間盡是讓人窒息的死寂,万俟宸一身黑色蟒袍還未換下,背脊挺直的站在窗前,窗外的月色清幽,卻一點都落不盡他漆黑的眸子裡,他動了動僵硬的手臂,微涼的指尖上好似還殘留着她眼淚的炙熱。
她竟會流那樣多的眼淚——
即便他已經準備好了聘禮,即便父皇連下聘定親許她爲太子妃的聖旨都已擬好,即便他已經做好準備擋着諸國權貴將碧海玉月玲瓏鳳佩親自給她戴上,可是怎麼辦呢,她哭啊,撕心裂肺的哭,帶着哀求的哭,他驚心爲她準備的一切在她頭也不回的離開之時變成了了一個荒誕的笑話,她心中眼中都只有那一個人,他甚至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他轉身,腳步有幾分虛浮,地上散散亂亂到處都是雜物,他被絆的深一腳淺一腳的走,終於還是跌跌撞撞的進了內殿,砰地一聲仰倒在榻上,錦被之上滿是她的味道,他長臂一攬將被子抱在懷裡,喉間爆出一聲低沉的嘶吼。
九重閣,玉麒麟。
楚國靖王大婚,得九重閣門主師弟親自來賀該是多麼大的一件榮耀之事,可當她撲進那個男人的懷裡,這份難得的榮耀又是那樣的讓人難堪,身爲新郎官的靖王做了那麼長的鋪排,幾乎所有人都能猜到楚地的未來太子妃是誰之時,他疼愛的不可自拔的女人,他認定的太子妃,竟然那麼不顧一切的撲進了另一個男人的懷裡。
万俟宸的手深深的按在自己的心口,可真疼啊,比那穿心而過的一箭還疼,她夢中不停喊着的男人,她心中深深念着的男人,果然,一出現就讓她失了魂丟了魄,万俟宸呼吸不穩,慘白的容色在夜裡並看不出顏色,他睜大了眸子望着帳頂,眼底有刺目驚心的無措,他曾以爲,過去的二十四年裡他並未做哪怕一件讓他沒有把握的事,可是直到今天他才深知,他錯了,真有那麼一件沒有把握滿是未知的事他做了,且做得十分甘之如飴。
殿外傳來一陣沉沉的腳步聲,一步步的靠近,而後在內殿入口停駐。
慕言的聲音頗有幾分沉暗,“主子,洛王殿下在殿外等着,靖王殿下也派了人來問,皇上在未央宮還未歇着,主子,您看——”
黑暗之中,万俟宸輕輕牽起脣角,“都回去吧,明日一早還要上早朝。”
外面似有一陣怔愣,而後,便有腳步聲越傳越遠,万俟宸笑意涼薄,這種忽然被所有人不放心的牽掛的感覺讓他覺得不適應,他向來不需要那麼多的掛念,十年的時間,足以讓他習慣形單影隻的獨自成活。
遠去的腳步聲再次響起來,慕言聲音艱澀,“主子,姑娘帶着人回了東齊會館,西涼的人和我們的人都守在那裡,您看——”
万俟宸不曾讓他們去做什麼,可是慕言跟在他身邊多年,做不做這些他清楚明白,可是這一句話之後,等着他的卻是內殿的一片死寂,慕言想起万俟宸今夜裡在王府替靖王擋下的那些酒,心頭不由得就是一跳。
他也不管什麼了,只擡起腳步往屋子裡走,內殿之中一片靜謐,慕言情急的打開火摺子點亮角落裡的宮燈,可下一刻他便驚呆在那裡……
主子,不見了。
長安城東,東齊會館。
裝潢精緻的主院內室之中只有三個人,白鳳眸光幽深的站在窗櫺邊上,耳邊是夏侯雲曦嘶啞的說話聲。
“……這件事的確讓人難以相信,可是就是如此,你看不見我,一定也不知道我現在的樣子,你若是見了定然要不習慣的,可是沒關係啊,我現在的樣子也好看……”
夏侯雲曦蹲在那裡,抓起桓箏的手來碰自己的臉,桓箏的手指帶着微微的顫抖,脣角的笑容如三四月份的櫻花一樣絢爛好看,夏侯雲曦眼底熒光閃閃,手觸到他冰涼的膝蓋之時又是一陣將忍不住的淚意,“……那十年之中,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你就是珞珈山的玉麒麟,難怪,難怪你懂得那樣多……那個時候我根本不知道那就是你,後來在大燕也是,現在想來,我們竟然錯過了那麼多次……然後我就是東齊的公主了,先生待我極好,桓箏,你這兩年是怎麼過來的,你一定沒想到我還活着,桓箏,上天待我那般殘忍,可終究將你留給了我……”
自始至終夏侯非白未曾說一句話,可是他聽懂了,這世間奇異的事情很多,眼前這二人的經歷便是其中一樣,他與九重閣所習的古老密文之中也曾有過借屍還魂之類的說法,卻未想到他竟然有機會真的遇見,無論是夏侯非白還是白鳳,歷年來的沉澱的修養都足以讓他表現出雲淡風輕的樣子來,眉頭忽然一挑,他的眼神瞟向了房頂。
桓箏笑意朦朧,大手之上帶着粗糲的指腹磨砂着她細膩的容顏,眉眼在她心中描畫出來,卻還是前世那個巧笑嫣然的慧黠少女,他由着她的動作,觸到他臉上的溼意之時不由得頓住,他捧起她的臉,面上的容色微微帶着激動之後的紅,“珈藍,別哭,即便我是瞎子,甚至將來再也站不起來,你可還是我的珈藍?”
“是!”
夏侯雲曦說着這話眼淚又落下來,他握住桓箏的手,咬了咬下脣深吸一口氣,“不管你變成什麼樣子,桓箏,只要你還活着,我都要感謝上蒼,你的眼睛你的腿,我會想盡辦法的治好你,無論付出怎麼樣的代價我也在所不惜,桓箏——”
桓箏聽出了她的心疼,雖然治不治得好他已經不在乎了,可是他不忍在這個時候說些喪氣的話,他眉眼帶笑的點點頭,微微揚起的脣角不知想到了什麼微微一滯,而後他輕聲的開口,“珈藍,能再見你,我的腿我的眼睛都不重要了,現在你有你自己的生活,好不容易適應下來,不必爲了我——”
“不是的。”夏侯雲曦情急,握着他的手趴在他腿上,“不是這樣的,我還是赫連珈藍啊,桓箏,西夏只有我和你了,我分明知道你的存在,就再也不會讓你孤零零的過活——”
桓箏的脣線抿緊,似乎有什麼無法抑制的情緒在心中涌動,良久,他才嘆了一聲,似是滿足似是感慨,“好,能一直在你身邊,當然好。”
噌的一聲輕響落在屋頂上,夏侯雲曦功夫未到自是聽不到,桓箏沉浸在眸中情緒之中亦是沒有發覺,唯有夏侯非白,那聲響剛落定他便眸光微眯腳步輕輕地退了出去,可是當他走出門去躍上那高高的房樑之時,空蕩蕩的屋頂之上只有一篇碎瓦橫斜,夜裡的涼風簌簌,他四處看了看,九重閣的護衛陣法完好無損的布着,卻是誰能出入如無人之境?
屋子裡,夏侯雲曦的情緒大起大落之下依舊激動非常,止不住的握着桓箏的手問東問西,好似要將他這兩年來以如此境況過活的每一個細節都問個清楚,桓箏封閉了兩年的心房在她喊着他的名字撲到他身邊的那一刻緩緩開啓,那每一個滿是陰暗潮溼的角落都得以重見天日,她一直是他的太陽,是照亮他生命的光,無論是十二年前初見之時她一身五彩紅妝的喊他哥哥,或者是現在她滿面淚溼的用他並不熟悉的聲音說着讓他滿心歡喜的話,她與他而言,一直不曾變過。
這兩年他怎麼過的?桓箏無奈苦笑,這兩年的荒蕪時光說出來不過就是那麼幾個字,等你,等你,等你——
夏侯非白再走進來的時候面色微微有幾分沉重,他仔細的看了看兩人久別重逢之後的動容模樣,終究是什麼都沒有說,又站了一會兒,他徐徐的退了出去,這個世界上變數太多,他無力去和上蒼抗衡,上蒼無情,人世間的癡男怨女們,只能靠自己。
“蕭玉樓救了你?”
終究還是說到了這個話題,這個世上沒有誰能比他更能瞭解她對西涼的仇恨,可是真是諷刺,他被蕭玉樓救了。
“是。”
夏侯雲曦的情緒已經漸漸平復,腦海之中緩緩勾勒出要害來,漸漸地,她的神色變得鄭重,“桓箏,你可和她有任何的協議?有沒有把柄在她那裡,她有沒有要挾你,你有沒有被她下毒?”
桓箏聽着她的話笑了開來,“沒有。”
夏侯雲曦眼底閃過一絲難明的神色,他在蕭玉樓那裡並非戰俘,並非囚奴,蕭玉樓找人醫治他,兩年多的悉心照顧,可蕭玉樓竟然對他別無所求?夏侯雲曦的面色漸漸凝重,“桓箏,我要你和西涼不再有任何往來,並且,我要你幫我。”
只有對待自己最信任的人才可以這樣直接的說出自己的需求吧,桓箏脣角的笑意越發溫暖,點點頭,“好。”
夏侯雲曦笑開,事情顯然沒有她想象的那樣複雜,她深深的呼出一口氣,經歷了那初時的哭哭笑笑,她到底變回了冷靜理智的自己,眼見眉梢都是感嘆和慶幸,看了看他閉着的眸子,又摸了摸他的膝頭,她眉梢微擡眸光溫暖的開口,“桓箏,我明日裡便去找人治你好不好,你住在這裡,我找這天下最好的大夫看好你,雖然無論你變成什麼樣子都是我的親人,可是我還是喜歡看你健健康康的,那樣我才安心,有個人比我的手段還要高明,我讓他幫我,你一定能好起來。”
桓箏脣邊的笑意有幾分停滯,夏侯雲曦在昏黃的燈光之下看的不是那麼明晰,她深吸一口氣,面色微紅,又輕而緩的道,“那個人……你今天見過……本來那個時候就應該說給你聽,可是我見到你實在是忍不住,那個場合之下也不適合說些別的,等明日,明日我帶他來見你可好?說起來,你們還差點有一點淵源,他是楚國的太子,是這兩年來待我最好一直守着我愛着我的人,不過,他這人脾氣不太好……”
夏侯雲曦絮絮叨叨的說着那個人的好好壞壞,桓箏脣邊一直帶着笑意,可是那笑的弧度卻是再也沒有變過,等她說完,桓箏緩緩的點點頭,“只要你喜歡,都好。”
夏侯雲曦滿足的笑起來,只覺得自己活了兩世也不過如現在這般圓滿,此刻夜色已經很深了,等她真正的靜下心來才覺得已是累極,她本想親自照顧他入睡,可是她笨手笨腳不曾做過這樣的事,再加上桓箏也不許,她就只好讓綠桑來照顧他,綠桑師出九重閣,知道自己要照顧的人乃是玉麒麟,態度自然是從心底發出的恭敬。
夏侯雲曦交代了好久才走出門去,一走出門便看到肖揚面色沉重的等在那裡,見她終於出來了眸光上下的打量了她一瞬,夏侯雲曦有幾分不好意思,她的失態她反省過了,可是誰讓她遇上的是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呢,輕咳了兩聲,她看了看屋內,“如你所知,那是九重閣玉麒麟,是我的故人。”
肖揚點點頭,又道,“西涼的人馬在外面,領頭的人拿着蕭玉樓的手函,說是要見……玉麒麟。”
夏侯雲曦眸光一變,冷笑一聲,“手函是麼?接下,然後燒掉,西涼和玉麒麟有什麼關係,就說玉麒麟在本宮這裡做客,其他的,什麼都不要說也不要理,還有,這周圍雖然有九重閣的人,但是東齊的護衛也不要放鬆警惕。”
肖揚嘴角微抽的點頭,轉身欲出,夏侯雲曦又趕忙叫住他,“宮裡可來人了?”
肖揚對於她現在纔想起宮裡的問題十分的無語,他沒有說那人看到她流着眼淚撲到玉麒麟面前之時那恨不得撕了她的目光,他不雅的翻了白眼,“沒有。”
夏侯雲曦微微失落,轉念一想卻又是一笑,“你去吧,明日一早我要進宮去。”
今夜的夏侯雲曦入睡的很快,睡着睡着不由自主的縮成蝦子一般,她微微側着身,拱着背脊,好似有一隻手從背後伸出來摟着她一般。
晨起的夏侯雲曦懷着極其激動的心情與桓箏一起用早膳,看得出來桓箏的心情也十分好,蘇璃睜着大眼睛打量了桓箏許久,被夏侯非白警告似地的瞟了一眼,蘇璃十分規矩的坐好,夏侯雲曦看着卻覺得心中一酸,蘇璃對一個坐着輪椅眼上蒙着東西的男子這般好奇實屬正常,她只是純屬的善意的好奇,然而遇上旁人便不一定了,想到外面的人會把各式各樣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夏侯雲曦心中便是一陣陣的不是滋味。
用完早膳,又簡單的交代了幾句,夏侯雲曦便留下三人自己進宮去了,馬車滾滾而動,夏侯雲曦心中微微有幾分忐忑,她那般和桓箏離開,現在想起來實在是太沒有禮數,不曾跟晉王道喜,慌亂之間也沒有和他交代一句,更是……更是失了約。
即便有些微的疑慮,可夏侯雲曦還是高興的,這甚至比她自己重新活一回還讓她興奮——
万俟宸下了朝之後跟着万俟婓到了御書房,万俟婓在主位上坐定,看着他的樣子眸光微凝,片刻之後冷笑一聲,“如此失魂落魄的樣子,如何,太子妃可以做換人嗎?”
万俟宸猛的擡起頭來,一抹青色落在眼窩之下,整個人的面色亦是發着白,渾身上下都不對勁,唯有那眸子依舊漆黑的緊,他抿緊脣角,剛要說話卻猛的咳了起來,万俟婓失笑地搖搖頭,“珞珈山玉麒麟……夏侯雲曦,真是有本事。”
“不是。”
“不是什麼?”
万俟婓眸光忽而凌厲,“一國公主,大庭廣衆之下那般失態,你可知道外面的人都是怎麼說的,這樣的人,你還要讓她做你的太子妃?”
万俟宸眸光縮進,卻又止不住的再次咳嗽起來,“父皇,不是你想的那樣,總之,我楚國太子妃是誰來做難道是外面的人一言兩語就可以左右的嗎?”
万俟婓端起茶盞,看着他,凌厲掩下去,“這個,自然還是你做主的。”
微微一頓,万俟婓繼續道,“今夜殊兒帶着林槿回宮,算上洛蕭、洛然,算是家宴,若是還想讓她做你的太子妃,帶她一起來吧。”
万俟宸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對自己下意識對她的迴護萬分惱怒,万俟婓並不多說,只交代了吉利傳御醫到長樂宮便將他打發了出來,回到長樂宮的時候天色已經到了午時,剛走到門口便看到一輛熟悉的馬車停在那裡,慕言驚喜的看向車裡,“主子!”
万俟宸眉頭微蹙的看着那熟悉的馬車,良久,冷笑一聲下了車。
“太子殿下回宮——”
長喝聲響起,當即有鍾能等人迎了上來,因爲万俟宸下了令,所以鍾能等人並不知道昨日的事情,此刻滿面笑意的恭聲稟告,“主子,公主殿下在昭陽殿等着呢。”
“哦,是嗎?”
万俟宸不動聲色,淡淡然然的反應讓鍾能一愣,万俟宸眼底漆黑的眸光幾轉,終是掀起衣袍朝着昭陽殿的方向而去,鍾能看在眼裡,微微的鬆一口氣趕忙跟上,万俟宸的步伐自始至終一個頻率,越是靠近昭陽殿身上的氣勢越是冷凝,鍾能漸漸地察覺出不對了,一顆心七上八下的不安起來。
她分外熟悉的殿內,所有的東西都換了一遍,她左左右右的看着,怎麼兩日之間所有的東西都被換了呢,正兀自疑慮,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她轉過頭去,眼底瞬時綻出亮眼的笑意來——
夏侯雲曦擡起裙角迎上去,面上的笑意卻在他冷冰冰的話語裡緩緩淡下去,他一身撩黑長袍,面色慘白,嫣紅的薄脣輕啓,“東齊公主駕到,不知所爲何事?”
------題外話------
真沒打算在這裡開虐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