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未名有鬼,皇后拆招
夏侯雲曦不曾想到靖王妃林夕和宇文珂會齊齊進宮來看她,當侍從來報的時候夏侯雲曦幾乎能想到外面的議論聲一定已經沸沸揚揚的不成個樣子。
靖王妃林夕身上穿着一套湖藍雲紋的窄袖宮裝,整個人雅緻如一朵空谷幽蘭,站在她身邊的宇文珂棄了大紅明豔的色彩,玲瓏有致的身段之上裹着一件櫻草色的水草纏枝百褶曳地裙,整個人溫婉端麗,唯有那眉眼之間還隱隱有兩分長安貴胄的倨傲。
二人進的照影水榭齊齊對着夏侯雲曦行了禮,林夕和宇文珂本都是長安城中的貴族淑媛,二人不僅早就認識,而且林夕身爲翰林院學士兼先朝太子太傅之女,是不多幾個讓宇文珂喜歡並且尊崇的女子,此番二人相攜而來,夏侯雲曦猜想定然是林夕經万俟殊的授意又拉了宇文珂來陪她。
林夕和夏侯雲曦打交道的時間不多,且二人都不是那種倨傲飛揚的性子,尋常情況之下這樣的二人在一起只怕會冷了場,偏生夏侯雲曦從不覺得和林夕相對十分艱難,反之,林夕縱然身上帶着兩分清泠,可週身給人的感覺又是分外的妥帖,即使兩人不說話也不覺得有什麼,且林夕待人真誠,是喜是怒沒什麼作僞的,自然就讓夏侯雲曦從心底生出真心的兩分喜歡來。
而宇文珂早前應該算和夏侯雲曦有過節的,不過夏侯雲曦從未將此事放在心上,而且現在宇文珂即將成爲她的弟妹,再加上宇文珂性子轉變極大,雖然二人並非那麼親厚自如,可是有林夕在旁三人倒是十分和樂,因是林夕和宇文珂來了,夏侯雲曦便命人請了万俟煙來作陪,一時間四人聚在水榭之中倒是分外的愜意。
林夕有幾分羨慕的看着夏侯雲曦愈發高攏的小腹,“我心中着急的很,偏生靖王說這樣的事情要看緣分的,倒沒有一點擔心的樣子,我少時身子不好,成婚這麼一兩年了,我和靖王也未曾分開過,日子越久,心中越是發慌。”
林夕雖然是書香世家大家閨秀,可是和夏侯雲曦說起這些閨中事兒一點也不遮掩,反倒有與閨中好友說私話兒的親切感,夏侯雲曦聞言也笑開,“還是靖王說的對,孩子這事是急不來的,你心中有所掛反而難得,若是心中敞亮些,或許什麼時候他就來了。”
林夕進宮來帶了一套始帝時的青瓷茶具,這會子二人相對而坐由林夕煮茶,而宇文珂和万俟煙則坐在另一邊的錦榻上,偷偷的不知道在說什麼悄悄話兒,夏侯雲曦看林夕的手藝十分精緻,不由得挑眉一笑,“這手藝可真是好。”
林夕聞言吐舌一笑,微微壓低了聲音道,“娘娘莫取笑,我這番也是剛剛學的,就這麼迫不及待的進宮來表現了。”
夏侯雲曦看着林夕慧黠之中又帶着兩分嬌羞的表情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一方面對於林夕表現出來毫無戒備的活潑俏皮模樣十分喜歡一邊又想起了別的來,“想必靖王的手藝定然很好,如此說來他家中幾人在此一道必然是有許多天賦的。”
林夕也明白了夏侯雲曦之意,一邊洗盞更酌一邊笑了開,“說起來皇上比我大上兩歲,還記得小時候每每進宮的時候總能看到皇上跟着夫子治學,那個時候皇上那份勁頭兒連靖王也比不上,我父親是上皇的太傅,皇上那時候時常也會來問我父親些問題,我那時候也算是飽讀詩書了,可聽到皇上所問還是意外非常,常常連我父親都要想一想才能回答。”
林夕不知不覺便說起了小時候的万俟宸,這在夏侯雲曦來到長安之後還是第一遭,當下便聚精會神起來,林夕見狀便繼續道,“記得在皇上八歲那一年,曾寫下過一篇治國賦,大議了先楚時的楚國朝政,那治國賦本是不曾外流的,可是因爲父親身份特殊上皇便拿來給父親看了看,我便也跟着瞅了一眼。”
林夕說着便狡猾的笑了笑,夏侯雲曦也隨之輕笑,二人心有靈犀的對視一眼,好像彼時做着壞事的她兩人一般,“那時候我懂得也沒那樣多,可是現在想起來爲數不多能記得的卻覺得有幾分驚心,那治國賦上寫到了楚國的氏族之制與皇權制衡太多,且各州的大氏族不禁掌管自己的封地,更是把持了整個大片的財政軍務,如此一來各大權閥坐地收權,漸漸地變成了一方小霸主,到最後便將皇權排除在外。”
林夕這般說着眸子也亮晶晶的,夏侯雲曦就更不用說了,万俟宸既然能在八歲便認識到氏族權閥的壟斷性弊端,那麼他在十多年之後以雷霆手段收拾先楚氏族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若不是在燕國爲質,或許楚國雄霸與天下的那一日會更早到來。
林夕看着夏侯雲曦的神色,復又斂下眸子去撇清那茶湯,眼看着一層層的浮沫被除去,只剩下那清透純洌的碧色晶瑩,林夕卻不急着斟茶,反倒是繼續架在了火爐上煮着,一邊又笑得促狹的道,“娘娘您猜彼時皇上還在那冊子上提了什麼?”
夏侯雲曦這便不知道了,想了想連猜都沒有頭緒,所幸搖了搖頭,林夕微微一笑,卻又忽的斂了笑意沉了眸子,“上皇和聖文皇后最是濃情蜜意的,這麼多年來上皇自聖文皇后入宮之後再無新人,而爲數不多的一兩舊人也早就被撩到了一邊去,聖文皇后入宮之後爲上皇誕下三子,更是獨寵鳳儀宮無上尊榮,宮闈之內,皇上的寵愛是無上榮光卻也是毒藥,那幾乎被打入冷宮的舊人便開始耍起手段來,當年二皇子因病而逝多少有幾分她們的緣故,雖然之後上皇將一干人等全部處死從此只和聖文皇后相攜白頭,可是這件事卻是落在了皇上心頭,我尚且記得清楚,皇上在那冊子上寫到了後宮之制,稱後宮應當以後爲尊,若是無子嗣才得納妃,這件事上皇那時候雖然沒有說,可是心中十分自責,也對皇上越發看重起來。”
夏侯雲曦的眸色緩緩沉了下來,因爭寵而加害皇肆之事在中原各國後宮只怕都是屢見不鮮的,此等宮闈秘事,若是林夕不予她說只怕她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她垂眸想了想林夕對她說的這幾番話,不由得心中生出感激之意來,現在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其實早就知道了那納妃選秀的呼聲,林夕今日來與她聊天便是先讓她心中有底,免得哪一日忽聞此事失措之下與万俟宸生出嫌隙來,万俟宸年少時便對氏族有想法,那麼現如今曦朝也是一樣的,万俟宸必不會因爲各地大氏族的利誘而退縮,而關乎內廷,万俟宸更是早有如此構想。
思及此夏侯雲曦不由得斂眸,其實她早就胸有成竹,不關万俟宸年少之時寫的“治國賦”之事,原因只在於她和他之間早就容不下他人,哪怕只是一個名頭,哪怕只是一個遠遠隔着的影子也不可以。
“我和他這麼幾年,倒不知道這些事情,只不過你儘管放心,便是沒有你如今一言我也定然是相信他的。”
夏侯雲曦面色如常,眼底有兩分感激之色,林夕聞言果然現出幾分訝色來,夏侯雲曦無奈一笑,“前幾日我出入外書房,多少知道了些影子,這幾日他格外將我看的嚴,我便知道定然是外間不好了,你此番進宮只怕是想給我透個底兒,你和靖王有心了。”
林夕面上的意外之色漸漸散去,搖頭一嘆,“果然瞞不過娘娘的,罷罷罷,反正這事什麼時候說都是好的,外朝議論紛紛,皇上現在在外朝壓力很大,中書之下有一部分是姬維舉薦的,現在姬維告病在家,那些人沒個主意,只看到皇上不管不顧的便一個勁兒的上書納諫,靖王雖有心壓一壓,可他知道皇上的打算,也不甚在乎那些名聲,皇上內裡還要瞞着娘娘,靖王是真怕哪一日瞞不住了叫娘娘受了氣,娘娘現在的身子可不能出差錯。”
夏侯雲曦眉心微攏起來,“可又說姬維何時開始上朝?”
林夕搖了搖頭,“這件事現在算是擺明了,皇上什麼時候讓姬維沒病姬維才能真沒病,現在朝上有些人回過味兒來了,更是議論的不堪,我雖不知道皇上是個如何打算,可是新朝初建,皇上的天威總是要的,你猜皇上是個什麼意思?”
夏侯雲曦眸光一轉,不由得看向窗外那一叢綠意蔥蘢的梔子花,微微一嘆斂下眸光來,“自然還是顧念着我罷了,我既然坐上了這位子,對這些事自然有幾分明白的,只是現如今新朝急需要氏族支持,外臣們也不顧我身懷有孕便將此事搬上了議程,難免叫我有兩分騰不開手腳來,在這宮裡,賢德之名真不是好當的。”
林夕聽她此話不由得睜大了眸子,“娘娘有所準備?”
夏侯雲曦淡然笑開,“也不算準備,不過是維護我這來之不易的家而已。”
林夕聞言整個人的勁頭兒都卸了,哀聲一嘆,“枉我還以爲娘娘現在懷着身子最是脆弱危險,又想着娘娘不知這些事兒恐怕到時候應對不來傷了自己,卻不知娘娘早有準備,皇家納妃乃是大事,娘娘如何做想的?”
兩人不過幾句話距離已經親近了不少,夏侯雲曦聞言微怔了一會兒才轉而一問,“你可知爲何氏族之女都想進宮來?”
林夕面色一正,“女兒家又不能像男子一般爭取功名,如何爲家族謀利,大都還是靠聯姻嫁娶,而這所嫁之人又有誰能比天下至尊之人還要顯達貴胄呢?”
夏侯雲曦微微頷首,卻是不打算再說,林夕見此也不再多問什麼,這邊廂宇文珂和万俟煙也說完了悄悄話朝着她們走了過來,眼見得万俟煙走過來面色微紅,夏侯雲曦心思一轉便知道適才二人說了什麼,她拉着万俟煙坐到自己身邊,挑眼看向宇文珂,“上將軍府有何事,永寧也同我們說說?”
万俟煙立時面色更紅,宇文珂和林夕相視一眼,都笑意揶揄的看着万俟煙,万俟煙抓着夏侯雲曦的胳膊輕聲嗔怪,“皇后嫂嫂不幫阿煙竟然還偏着永寧來編排我!”
夏侯雲曦滿面笑意,林夕卻是說了一句公道話,她皺着眉左右看看,“哎,真是奇怪,適才皇后只是問了上將軍,半個字沒提公主,怎麼就是編排公主了?!”
林夕向來優雅至極,此刻換做了這俏皮慧黠模樣倒是讓幾人都捧腹,万俟煙紅着臉,只低着頭揪着衣袖說不出話來,還是夏侯雲曦攬着她打趣宇文珂和林夕,“你這個嫂嫂你是沒有法子了,不過對永寧你卻可以講講你四哥小時候做過什麼糗事,以後好讓她去笑話你四哥,你看如何?”
此刻本該宇文珂臉紅了,可是這小姑娘不僅沒有臉紅還眉頭一皺露出一種似怨非怨似怒非怒的表情來,夏侯雲曦和林夕對視一眼,只覺得有些不妥,這邊廂宇文珂到底不比往常,不過一瞬便收了情緒看向夏侯雲曦,“皇后娘娘費心了,不過洛王殿下的那些事情我只怕比公主知道的更清楚,皇后娘娘要是想聽,我倒是能說給娘娘做個笑話兒。”
夏侯雲曦本就是這麼一打趣兒,而宇文珂的回話也是笑意盈盈的並無什麼不敬之處,可是在夏侯雲曦和林夕這等機敏人耳裡卻終是有些不對,林夕眉心微皺就要去看宇文珂,卻是被夏侯雲曦一個眼色給止了住,夏侯雲曦面不改色看着宇文珂,淺聲笑開,“怪倒是要和洛王成爲一家子,這也算得上知己知彼青梅竹馬了,既然永寧都知道那也不必由着旁人來說了,就留着等將來你們成了婚自有你們樂得。”
万俟煙聞言只掩嘴看着宇文珂輕笑,林夕也面色鬆快了些,可是宇文珂笑意盎然的面色卻是一點兒也沒變,她依舊保持原分不動的笑意看着夏侯雲曦,忽然道出一語,“洛王的事不管是不是糗事我都知道些,可唯有近來的一件事我不甚明白。”
她有意在此處停下,諸人本就看着她的,此刻更是全都露出了疑問的表情,宇文珂笑着溜轉了眼眸,忽的惡作劇得逞一般的笑開,“我實在不明白洛王爲何忽然待我十分好,之前他可是見了我就跑的!”
這纔像宇文珂!
她眉間有重重不加掩飾的爽朗歡喜之意,分明說着應該害羞的話,可是此刻她眉眼之間卻盡是坦蕩蕩的明媚,林夕和万俟煙又憐惜又懊惱的笑她,夏侯雲曦也跟着二人笑着,可是她看着宇文珂的眼底卻帶上了兩分深思意味。
“你呀你,還以爲是轉了性兒,卻還是如此沒個遮攔。”林夕笑斥一句,卻終是感慨的道,“洛王從來都是不羈心性,這會子倒是知道你的好了,你就偷着樂吧!”
宇文珂自己也笑起來,可是那笑意卻怎麼也落不到眼底去,夏侯雲曦看在眼裡,心中不由得有兩分緊,這邊廂水榭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見鍾嘯掀起珠簾入得內來,滿面笑意的朝着夏侯雲曦諸人行了個禮,這纔對着夏侯雲曦道,“娘娘,皇上聽說王妃和縣主進宮來,特地命六局將宮庫之內的《甲骨奇書》尋了出來,另有骨文隨王妃挑選,還請王妃隨老奴走一趟。”
林夕受老太傅影響,自小便對上古流傳下來的甲骨文十分感興趣,這一套甲骨奇書匯聚了歷代大家研究心得,其上圖文並茂是甲骨研究之大成,堪稱國寶奇珍,林夕一聽雙眸登時大亮,夏侯雲曦倒不知道林夕還有如此之好,見她的表情瞬間被點亮自然不會留她,万俟煙見狀站起身來,“我陪王妃嫂嫂過去吧!”
林夕看了夏侯雲曦一眼,“既然如此,我便先行告退了。”
夏侯雲曦點頭着人送林夕和万俟煙出去,宇文珂本來也想跟着,可是她的身份不必万俟煙能在這宮中隨意行走,是以只好留下來了,夏侯雲曦看明白了她的神色,脣角微勾,“不想與我待在一處?”
宇文珂面色微變,斂眸搖頭,“永寧不敢。”
夏侯雲曦微帶笑意的看着她,擡手拿起茶壺爲她倒茶,一邊倒一邊漫不經心的問她,“既是不敢,那你倒是說說看,你適才所言你不明白洛王的事,是何事?”
夏侯雲曦看出來了她未曾說真話,本來也不該她問,可是她直覺那事似乎與她有關,便這般隨意的一言,她答或不答都沒什麼要緊,宇文珂聽她一言有幾分意外,不由得擡起頭來看夏侯雲曦的表情,見她也正眸色通透的看着自己,那目光帶着九天雲光的淡泊,還有兩分春風入境的暖,宇文珂在這般目光之中竟生出無所遁形的慌,心一橫脫口而出,“永寧不明白,洛王以千年暖玉在未名居造一所玉房子是爲何——”
夏侯雲曦回到椒房殿的時候竟然意外的看到万俟宸竟然已經回來了,此刻不過才夜色初墜,外頭的宮人們正腳步輕快的將一盞盞宮燈亮起來,夏侯雲曦在內室入口處頓了頓,轉眼看向鍾能,笑意淺淡的一問,“今日皇上怎的回來的這般早?”
鍾能恭敬地低下頭去,“回稟娘娘,皇上今日裡與中書衆臣將那設置糧道一事定下了,這纔回來的早了些。”
夏侯雲曦笑而不語的進了內室,層層紗帳之後,万俟宸正眉心微蹙的靠在那大迎枕之上假寐,聽到聲響便睜眼看向她,“還以爲要過一會子纔回來呢。”
万俟宸眉間染着兩分倦色,眉形濃黑纖長,一雙鳳眸眼尾輕垂的將幾分憊懶掩了去,英挺的鼻樑讓整個輪廓愈發的深邃,一邊說着話一邊朝她伸出手去,夏侯雲曦握住她的手被他輕輕一帶就倚到了他懷中,万俟宸抱着她溫軟的身子埋頭在她頸間輕輕磨蹭,喉間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
“定然是累壞了,可惜我不得與你分擔。”
夏侯雲曦的指尖從他細細密密的髮絲當中橫穿而過,一邊輕聲低語,万俟宸聞言低低的悶笑出來,轉頭便將帶着兩分涼意的脣貼在了她的脖頸上,脣瓣摩擦着那抹嫩滑,霎時變得火熱起來,舌尖探出,由着那粗糲與嬌嫩廝磨,細細的輕喘落在耳裡好似有指尖輕撫,帶起夏侯雲曦陣陣的抖。
“如此……便……分擔了……”
万俟宸的語聲帶着兩分暗啞,脣舌卻從那側頸一路滑下到了她胸前,流連片刻又募得往上,滾燙的舌尖滑過那細微凸起的喉結,脣瓣含住她尖瘦的下巴,幾番捻弄,又覆到了她的脣上,她脣間還殘有茶香,嫣紅的脣瓣在微醺的宮燈下閃着魅惑色澤,万俟宸急切的噙住,見她脣瓣微張趁勢侵入,吸允捻弄,直纏的她舌根發麻,卻又有入骨的酥癢止不住的竄向天靈,呼吸越來越重,周身越來越熱,夏侯雲曦喉間止不住的吟出細碎的低吟,貓兒一般的在万俟宸心上輕輕一抓——
“我去沐浴。”
万俟宸的聲音不穩,任夏侯雲曦半軟的倚在榻上抽身急退開來,看着万俟宸腳步極快的消失在珠簾之後不由得怔了怔,隨即拿起案几上他喝過的杯子連飲了三口涼茶,等將茶盞放下,卻是抑制不住的捂嘴笑了出來。
次日清晨不知怎地下起了雨,天色灰濛濛的陰沉,然暑意被這水汽一消整個宮內立時清涼一層,待万俟宸上朝之後夏侯雲曦仍舊是去了那照影水榭,與此同時一道宮內御騎從朱雀門出發,直往金玉坊左僕射府而去,未時三刻,告病在家拒絕見客的尚書省左僕射兼中書舍人姬維乘着馬車往宮裡來,他並未走朱雀門,反倒是隨着那御騎從宮城之中宮侍出入的側城門而入,與御苑門之前下車,一路往內廷而去。
夏侯雲曦身着一襲湖水藍的高襟廣袖長袍,頭髮綰做一個小髻,以一支鳳釵定住,脂粉未施,周身上下更是不見一件飾物,她坐在窗邊的木榻上,精緻的容顏天然寫意,纖長的身形靈秀美好,合着窗外一襲青灰煙雨,整個人好似融進了一副遠山碧雲的水墨畫中,那層層疊疊連綿起伏的宮閣失去了原本的天家貴氣,在這雨色朦朧之中,忽添了幾分悠然世外的寧靜淡泊,她身前正擺放着一本厚厚的冊子,纖長十指輕覆其上,瑩潔以致透明。
姬維一身尋常士子白衫進的水榭之時所見便是這般的夏侯雲曦,這和他那日裡所見到的曦朝皇后所不同,一時間讓她怔然,肖揚一身禁軍常服,腰間帶着三尺青鋒從姬維身後一閃而出,亦是隔着珠簾對着夏侯雲曦輕輕躬身,“娘娘,姬大人來了。”
夏侯雲曦從那冊子上擡起頭來,一邊侍立着的凝香便走過去掀了簾子,夏侯雲曦朝着簾外二人看過去,眸光之中沁着南山微風北湖初陽,脣角淡笑更像是雲宋四月裡雪絮飄散的瓊花一片,只一下便將姬維心中隱存的不忿淡了去,她目光定定落在姬維身上,“夏雨勢急,溼了姬卿衣角,本宮定不叫姬卿委屈,稍後自有錦衫送往府上。”
夏雨的確不如春雨秋雨來的溫柔,可是姬維一路上乘着馬車而來,下車之後也基本上走的宮廊,不說衣襬,便是連鞋面都未曾沾到幾分水汽,可是夏侯雲曦一開口就是此話,姬維不知道夏侯雲曦會不會送錦衫到他的府上,他只知道這位皇后娘娘待他是心存安撫之意來了。
姬維按照君臣之禮跪地一拜,“微臣給娘娘請安,不過溼了衣角而已,微臣不覺委屈更不敢受賞。”
夏侯雲曦一笑,並不糾纏這個話題,轉而請他落座,姬維是沒有資格與她同坐一榻的,便只是賜了凳子坐在距離她十步之外的珠簾邊上,肖揚則是守在了珠簾之外,夏侯雲曦上下掃了姬維一眼,“姬卿這幅打扮倒是叫本宮想到了那些入學士子。”
姬維到底是一把年紀,臣服之深無人可比,此刻眸色淡淡,略帶恭敬卻又有幾分渾然天外,聞言他微微垂了眸,“這是微臣在清涼山之上的打扮。”
姬維的墨發只用一根木釵綰起,通身上下也不見其他飾品,樣子清俊矍鑠,卻沒有半分官味兒,便是那一雙精光閃爍的墨瞳也在此刻斂去了鋒芒,周身都有世外之人的安寧,夏侯雲曦聞言笑起來,“清涼山乃是雲州中路的奇峰一座,當年本宮便慕名神往,只可惜未得一去,中原之內名山大川有許多,姬卿偏偏將清修之地選在了那裡,想必終究是因爲姬卿念舊的緣故。”
姬維的心提了起來,念舊可不是什麼好事兒,他爲何抱病在家上不得朝,還不是因爲一件念舊之事?
姬維並不接話,夏侯雲曦也無需他說什麼,她的雙手從身前冊子上拂過,轉而繼續看向姬維,“凡是念舊之人,必是長情之人,姬卿手握滔天權勢,執掌無上富貴,卻能爲一人終生不娶,實在是叫本宮萬分感佩。”
姬維低垂的眸子募得擡了起來,看向夏侯雲曦的目光變得幽深又鋒利起來,夏侯雲曦對上他的眸子脣角微勾,轉而去看外面的水汽朦朧,雨聲不知不覺大了起來,霧騰騰的白氣浮在這宮闕之間略現幾分仙逸,“姬卿憑一人之力謀國,在中原早就是個傳奇了,又怎能沒有故事,本宮雖不至於對每個人的故事都感興趣,可是姬卿那我曦朝砥柱,本宮便是不好奇,卻也需得知道讓本宮和皇上倚重之人有怎樣的過去。”
姬維說不出話來,那鋒利的眸光卻再度恢復了沉暗,夏侯雲曦的手指緩緩的在那冊子上劃拉,指尖和紙張碰觸,發出“沙沙”的響兒,“本宮雖不知讓姬卿感念一生之人是如何模樣,可本宮卻覺得她十分幸運,因爲本宮也是這般幸運之人。”
姬維深沉的眸子半眯起來,在他不遠處坐着的一片美好安然的女子忽然生出了幾分以柔克剛的威懾感來,他深吸一口氣,“皇后有話,儘可直言。”
“皇上最是念舊之人,與本宮,與諸位臣工皆是如此。”
夏侯雲曦再不拐彎兒抹角,語氣還是那般溫和,可眼底已有幽芒閃現,“新朝初建,納妃選秀勢在必行,可是因着皇上顧惜本宮,這才緩了這選秀之事。”
姬維眼底有兩分懊惱閃過,夏侯雲曦看的分明,脣角冷勾,“可是新朝初立,各地氏族權貴也不得不去籠絡——”
姬維眼底有兩分意外和疑惑,似乎不明白夏侯雲曦繞來繞去是何意,夏侯雲曦轉而將眸光落在了冊子上,繼而一頁一頁的翻看起來,姬維不知夏侯雲曦看的是什麼,便也只好等着,隨即心中卻是再猜測夏侯雲曦的打算。
“齊州府長孫氏,雲州中路的百里氏,越州府的孫閥,燕州北路的軒轅氏和秦閥,西北路的姜氏一門,這幾家都是各地親曦朝的權閥大族,若是能得以籠絡擢用自然對現在的糧道、兵路之設最是好,此外,現在在任的幾位文臣武將之族也盡能施以天恩。”
夏侯雲曦一邊翻着冊子一邊看着不疾不徐的說着,一邊坐着的姬維漸漸地睜大了眸子,眼底閃出兩分不能置信之光,夏侯雲曦所言句句在理,而此時他才知道夏侯雲曦翻看的乃是中書上表的各地備選名錶,這冊子不該出現在內廷,可此時姬維已經沒心思去計較這個問題了,他如何也想不到夏侯雲曦說了那樣多最後還是選擇了妥協這條路,他有些激動,脣角開闔不知道說什麼纔好,心中竟然也隱隱的現出兩分不忍來——
“娘娘想好了?果真要如此?可皇上……”
姬維不知道自己的語氣已然含着些微的擔憂,甚至不再那般堅定,夏侯雲曦聞言微微一默,就連站在簾外的肖揚也瞬間繃緊了背脊,只等夏侯雲曦最後的回答,死一般的寂靜之中,夏侯雲曦的脣角輕輕的揚起來,眼底閃出兩分狡黠之味來,姬維看着正有些意外,便聽到夏侯雲曦含笑的聲音落在了他耳邊。
“姬卿莫要誤會,本宮說過,皇上對本宮最是念舊,對諸位臣工皆是如此,隨皇上出征的軍將有二十多位從龍青俊都未曾婚配,這些人都是皇上心腹之臣,亦是開國功臣,將來封侯拜相指日可待,本宮以爲,皇上心中對這些臣工定然心有所掛,若是世家大族能與這些人聯姻,想必定然能安撫氏族之心,也能穩定朝堂,更能顯出皇上對臣子的厚待之意,姬卿覺得如何?”
姬維已經不知道如何開口說話了,心中那幾份擔憂幾分不忍驟然之間消失無蹤,繼而有一種被玩弄的氣憤之感,可若單單只是氣氛又全然不是,不得不說夏侯雲曦此法定然可行,姬維猛的恍然過來,夏侯雲曦繞來繞去還是將充實後宮這一道給避了開去!又得名聲又不損她自己的利益,真真是奸猾!
姬維面上又是意外又是苦笑不得,還有兩分惱怒,夏侯雲曦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是夏侯雲曦卻是將手下冊子一合,一手撐腮笑眯眯的看着姬維,“現在朝中青俊功臣們各有派系,這聯姻之事還要有幾分謀劃纔好,本宮心中已有章法,至於外朝,就要靠姬卿的手段了,中書門下隱隱有一姬卿爲首之勢,姬卿活動起來比皇上還要方便些!”
夏侯雲曦笑意鬆快,眼底是從內到外切實的開心,可是這話在姬維的耳中卻是分外威脅,且不說最後一句話便又那不尊皇帝一手遮天之意,單單前面幾句話便能看出夏侯雲曦這一次是要讓姬維爲她賣力了,到時候這件事在外人看來是他姬維的想法,不管是世家還是朝臣們但又不滿都是他姬維做了這個出頭鳥,姬維氣息不穩胸口起伏不定,看着夏侯雲曦那一雙笑意凜然的眸子一時間連臉都別紅了幾分,宸帝霸道無情便也罷了,偏生這位皇后也是如此的算無遺策將他算計個狠!
姬維深吸兩口氣才能開口,那話語之中萬分剋制,顫顫巍巍的讓夏侯雲曦以爲他就快要背過氣去,“皇后娘娘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娘娘掌管六宮,前朝之事卻不該娘娘過問,娘娘所提之法或許可以成行,可是氏族聯姻與權貴制衡之事娘娘實在是不應該過問,如此一來,內外朝不忿,後宮當政,外臣們何以自處,更何況娘娘此法只怕還未曾和皇上商量,娘娘難不成還真的要過問朝政不成!”
夏侯雲曦聞言笑開,微眯起的眸子之內光華閃動,微微上揚的眼尾卻露出兩分危險意味,她依舊是撐着腮,身形半傾慵懶十足,卻更是看得姬維氣壓與胸雙眸瞪起,夏侯雲曦撐着腮的手指在自己頰邊輕彈,笑問,“若是本宮真的要過問朝政,姬卿可攔得住?”
若是姬維有鬍子,此刻他的鬍子一定要被那逐漸加重的出氣吹起來,他復又深深吸了幾口氣,“姬維無能,自是攔之不住,可若是皇上要讓朝堂如此姬維也不會坐着,定然帶着羣臣死諫——”
“姬卿死諫?”夏侯雲曦挑了眉頭,看着姬維的眸光愈發興味愈發危險,好似能吃人的狐狸一般讓姬維背脊發麻,她深深一嘆,有些無辜的慨然,“姬卿無故出入內宮,私下覲見皇后,糾糾纏纏拉扯不清,不知與皇后私底下議論了什麼,姬卿喜歡死諫……可是姬卿那時候拿什麼死諫呢?”
姬維瞪大了眸子,簡直是歎爲觀止的看着夏侯雲曦,好似夏侯雲曦是個什麼妖孽一般,他不停的深呼吸,可那有出氣沒進氣的模樣直看得夏侯雲曦眼中笑意更濃,姬維想擡手指着夏侯雲曦,可又覺得夏侯雲曦到底是皇后此番於禮不合,姬維想出口斥責夏侯雲曦,可還是覺得夏侯雲曦是皇后且身懷有孕,而他是臣子不能由此無禮行徑!
眼看着姬維只是瞪大了眸子等着自己,隨之還渾身發抖的似乎要這麼暈過去,夏侯雲曦到底是朗聲笑了出來,“原以爲姬卿縱橫官場不會被本宮這等無奈行徑激怒纔是,卻不想姬卿的心性仍舊是如此的剛正不阿,實在是叫本宮感佩。”
一句笑完,夏侯雲曦也微微正了面色,語氣認真的道,“那麼想來姬卿也看出來了本宮不是在說笑,姬卿念舊又長情,想必對皇上之心明白一二,帝王之家總有許多爲難,姬卿受皇上看重,但凡有這一二分的明白便不負皇上着南安王出馬請姬卿出山,此次雖有小小懲戒亦不過有那麼幾分灰心罷了,皇上乃是無上明君,姬卿已是當世賢臣,若是君臣一心何愁曦朝沒有盛世,皇上素來以國士待姬卿,若是姬卿都不能明白支持皇上,皇上待姬卿一番看重豈不是有付之東流之感?”
姬維被氣的不知七竅生煙葷素,聽到夏侯雲曦此言心中卻陡然一震,隨即眸色驟然一緊,是啊,他心中失望憤懣,皇上是否也覺得他姬維不知君心觸君逆鱗從而對他失望呢,再者,依照皇上對皇后的寵愛,若真的要干涉朝政又何必等到今日,想那從東齊而來的臣工除了東海王之外俱是沒有高位的……
姬維略微怔忪的表情讓夏侯雲曦的脣角復又勾了起來,她微微一嘆,轉而及其認真的道,“姬卿之心本宮明白皇上也明白,現如今朝堂不穩議論紛紛,皇上乃是開國之君,亦是一統天下建立這不世之功之人,無論如何,皇上不過是顧念與本宮之情纔有瞭如此決斷,皇后之名可墜,皇上的聲明卻不可毀,明日自有人來附和中書之言,希望姬卿不要叫本宮失望。”
頓了頓,夏侯雲曦的語氣稍稍一鬆,“待氏族之事落定,姬卿必然是要出山整飭吏治的,這些日子權當是皇上着姬卿休養罷了,至於姬卿擔心的內外朝不分,姬卿儘可放心,本宮想要的只是個安穩的家罷了,若是無人來犯,本宮自然只是曦朝的皇后。”
家……姬維有那麼一瞬間的愣住,待回過神之後眼底終是恢復了幾分平靜,他默了一默,看着夏侯雲曦語氣艱澀的一問,“娘娘一定要如此?難道沒有其他的路可走?”
夏侯雲曦面色已經落正,聞言脣角又高高的挑了起來,這是這笑帶着嗖嗖的冷意,直讓姬維心中咯噔輕響,下一瞬便看到夏侯雲曦眸光冷冽的看着他道,“其他的路有,名叫死路,姬卿可要去走走?”
姬維脣角微抽,到底是沒有做聲。
重重雨幕之中,姬維的身影在茹素等人的護送之下漸漸消失,肖揚眼底還有幾分笑意的站在夏侯雲曦身後,即便身着厚厚盔甲也擋不住那輕鬆安心之意,夏侯雲曦將目光從那飛揚宮羣之上收回,輕聲笑開,“我是不是太過無賴?”
肖揚垂眸看了看她單薄的肩頭,“有點兒。”
夏侯雲曦搖頭一笑,“我是不是太會鑽營算計?”
肖揚又看了她一眼,“也有點兒。”
夏侯雲曦聞言就轉過了頭來,眉頭皺緊,似乎很是不滿意他如此直白之言,肖揚並不對上她黑白分明的眸子,而是垂眼看向了一邊,夏侯雲曦便直直盯着他,忽的一笑,“肖揚,我剛纔說的那幾家的未嫁之女都很不錯,我讓你先選可好?”
肖揚低着的脖頸一僵,卻是答不上來了。
翌日清晨,下朝之後的万俟宸破天荒的沒有繼續在外書房處理政務,而是擯棄了所有的儀仗只帶着鍾能一人返身往未央宮而來,鍾能滿頭大汗的跟在万俟宸之後,想破了腦袋也沒有想到如何先給椒房殿報個信,這邊廂,夏侯雲曦還在殿中靜靜看着那本《翔地記》,分毫不知即將有一場風雨將要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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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叮咚~見招拆招,誰也別想做小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