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寵 凰圖天下
曦朝歷宸帝元年七月十一日晨,皇后誕下曦朝皇長子,母子俱安,宸帝甚喜,賜名爲曄,大赦天下以告之,兩日之後,居於宮內的文淵侯夫人在誕下一子之後血崩不治而去,因值皇子之喜未得發喪,受御賜墓地一塊得以安葬,宸帝憐新子孤苦,封其爲文淵侯世子,賜名爲安,待成年之後承侯爵,暫與宮內居。
夏侯雲曦悠然轉醒之時外頭的天色復又至黑沉,周身錦被衣物盡數換新,淡淡蘭香縈繞鼻端,神思驀地清晰起來,她堪堪轉頭,恍然便瞧見遠處窗邊錦榻之上正坐着一人。
万俟宸身上袞服已換,墨色的長袍自他肩頭流瀉而下,暈出奢華流轉的墨光,此時此刻,他側身對着她,背脊略有僵直,脣線緊抿,眉心緊蹙,眸光以深不可測的嚴肅意味的落在榻上,錦榻之上正有一團明黃色襁褓,襁褓之中皺巴巴的小娃兒正在呼呼大睡!
小小的一張臉褶皺未散,眼睛鼻子嘴巴幾乎看不出形狀來,外頭宮人皆言這小娃兒與他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像,可任他看了許久,也半分未曾瞧出哪一處想象,相反,他覺得這小娃兒長得真是——其醜無比!
雖則醜,可是他就這般看着卻生不出分毫的不虞來,那小小的一團安安靜靜的睡着,胸膛處起伏細微,瑩潤小臉上有細細的絨毛,窗外的月華落下來,整個人好似個玉團兒一般叫人想去親近,這是她費盡千辛萬苦才得,便是讓他捂在心裡捧在手裡亦可,可他看上去又是那般脆弱,好似一碰就會壞掉,万俟宸眉心皺的更緊眸中卻是一片水潤,就這麼看着愈發入了癡,即便看的入了迷他也時刻未曾放過身後半分響動,那一束眸光往他身上一落便叫他感應似地的轉過了頭,果然瞧見一雙黑白通透的眸。
万俟宸豁然站起身來就想往她牀邊去,剛走出一步卻又去看錦榻上的襁褓,那模樣竟有些猶豫似地,夏侯雲曦眸光切切的落在那襁褓之上,“快叫我看看!”
見她撐着牀榻起了身,万俟宸也顧不得許多,手臂僵硬的將那襁褓攬在了懷中朝她走去,夏侯雲曦看着他那小心翼翼如臨大敵的模樣便覺得有趣,又加上睡足了覺掃去了面上疲色,整個人愈發顯得精神十足,她滿眸期待急切又有些擔憂的伸出手去,待她看到那襁褓之內的小孩兒,終是眼圈一紅滾下淚來。
万俟宸將她扶着半坐起來,又撩起明黃錦被將她捂了個嚴實,她好似天生便會照看孩兒,將那小小襁褓抱在懷中妥帖自然至極,見她落了眼淚,万俟宸心中散去的情緒又驀地涌了上來,不由將她攬在懷中喉頭好似被塞了一塊硬鐵似地不得做聲。
“真好,真好——”
夏侯雲曦眸光上上下下的將襁褓之內的小娃兒探看一遍,直到確定孩兒手腳俱全呼吸如常之後才徹底的鬆了口氣來,万俟宸爲她拭淚,語聲微啞,“剛生了孩兒怎好落淚?孩兒一切都好,你儘可安心。”
夏侯雲曦擡頭看他,眼底千百種情絲纏繞,直將他的心也纏的酥酥癢癢,他心隨情動,掌心抵着她的後頸脣壓了過去,脣瓣捻吮,香舌勾纏,只待二人都氣喘吁吁之時他才放開她,抵着她的額粗喘,“不必說,我知。”
她的心思他當然全都知道,他要和她生死同行,偏偏就不解那同心之蠱,若彼時命懸一線之時沒有他在她身邊,她此時香消玉殞亦未可知,這一生不離不棄,這一世共看曦朝山水,九重天闕他要她同坐,九幽冥獄他亦要與她同行,她從來知他情深,卻不知他可爲她做到如此,其實她根本不知該說什麼,此番情深,已是不能以言道之,唯有銘刻於心,生生世世不得相忘。
兩人相對而望,忽覺有些不對,垂眸一看,襁褓之內睡着的小傢伙正虛睜着眸子瞅着他們,竟是不哭不鬧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夏侯雲曦面色微粉,斜睨了万俟宸一眼復又去看懷中小人兒,目光似水般柔,“他的手腳這樣小,將來長大不知是什麼樣子……可想好叫什麼名兒?”
万俟宸眸光垂在襁褓之內,啓脣之時不由帶上兩分溫透,“你生下他實爲不易,且他出世之時正是天明之刻,曄兮如華,依我看,不如以‘曄’字爲名?”
夏侯雲曦眸光微亮,“根之茂者其實遂,膏之沃者其光曄,只望他一生順遂光明。”
万俟宸脣角勾起,“他是你與我的孩子,定然不會教人失望!”
夏侯雲曦心知万俟宸對小曄兒心有期許,只是母親與父親的心思多有不同,可無論如何,他總歸要在這九重宮闕之內長大,而後生殺予奪手握皇權走上那至尊之位去,万俟宸看着夏侯雲曦眼中薄光轉濃便知她定然想了許多,不由得捏了捏她的耳珠,輕聲喚進外面侍候的凝香來,“你睡了那樣久,早該用膳纔是,且讓凝香將他抱出去。”
万俟曄還不怎麼睜得開眼來,不過看了他們一會子便有些乏了似地閉着眸子好似睡了,夏侯雲曦看着這般乖巧的小曄兒心中滿滿都是不捨,可對上萬俟宸的眸子卻又知他擔心自己的緊,不由將孩兒交給凝香帶了出去。
万俟宸見夏侯雲曦眸光一直隨着凝香的背脊往出走,不由攬她入懷淺聲笑開,“外面宮人齊備,你無須擔心。”
夏侯雲曦深吸一口氣半躺在他懷中,腰身之處還在隱隱作痛,聽他此言不由擡頭看他,“我想留他在身邊自己教養,可好?”
此話自然是於禮不合,可万俟宸見她眸光水漾楚楚動人,卻是脣角勾了勾給應了,“自然依你,只是你身子此次大損,除非十五發話你有那個精力照看他,不然我是不許的。”
夏侯雲曦自然知道自己身子如何,聽他如此一言心中當然高興至極,万俟宸復又喚了宮人進得內室來,各樣吃食送上,夏侯雲曦果然覺得餓了,万俟宸着衆人退下,親自端了粥喂她,夏侯雲曦再不推拒,就着他的手一口口吃完。
喝完粥又喝藥,他皆不要旁人侍候,因是剛生產完畢還不能洗澡,万俟宸親自擰了帕子與她稍作擦洗,她身上裡衣是換過的,此刻身上還算清爽,饒是如此她也受不住他解了她的衣裳,尤其是腰腹腿間仍有傷患連她自己也不敢去看,万俟宸手腳極其小心翼翼,擦至她腰間時手中動作帶着顫兒,他極快的扔了帕子挨着她躺下,再開口之時語聲又啞。
“十五說需得好生睡上三五日方可緩,我陪你。”
夏侯雲曦緊緊貼往他懷中,擡手摸摸自己的肚子一片平坦甚有兩分不習慣,万俟宸知她身上還有隱痛並不敢使力,只是輕輕攏住她,卻覺她的手從他腰間穿過緊緊摟住了他,櫻脣微啓,她的聲音帶着兩分飄忽綿長,“我那時只怕往後再也不能睡在你懷裡。”
夏侯雲曦喃喃念着,藥力涌上來,讓她的舌頭都有些發軟,迷迷糊糊之間腰間的手臂似有收緊,她又在他胸前蹭了蹭,枕在他肩頭舒服的嘆了口氣,万俟宸眸光深重的落在她臉頰上,不由側過頭去吻了吻她的脣角,輕輕淡淡的藥味未散,驀地叫他心頭一澀,“不會,永遠不會——”
万俟宸走出內殿的時候鍾能鍾嘯在外候着,見他出來鍾能馬上迎了上來,“皇上,幾位王爺在花廳等候多時。”
因是當時情況所迫,夏侯雲曦便在長樂宮之內產了子,現如今她的身子多有不便便未曾回椒房,万俟宸要陪着她,其他人要見他自然也只有來昭陽殿相侯了,万俟宸微微頷首朝花廳去,鍾能跟在他身後低聲開口,“皇上,文淵侯夫人與今日午間誕下一子,其人救治不成,已經去了,那孩子——”
万俟宸腳下微頓,深幽眸光之內綻出兩分暗光來,他微微擡眸看了看外頭星光燦爛的天,眸光不知怎得一柔,“十四,那孩子生在十四,加封世子,至於公孫慈,不必發喪,賞一塊墓地葬了吧。”
鍾能低低應一聲“是”轉身自去安排,万俟宸繼續往花廳行去,鍾能適才只說幾位王爺在花廳候着,可是當万俟宸走進廳門之時卻看到廳內滿當當站的全是人,除了三王之外便是連衛忠、宋柯、秦允等人俱在,他挑了挑眉,廳內諸人盡是跪倒在地。
“臣等恭喜皇上。”
万俟宸的脣角揚起來,“起來吧。”
他大步走向主位落座,擡眸卻看到衆人的眸光俱是帶着希翼之色,万俟宸的眸光之內閃過了然,“皇后很好,皇長子賜名爲‘曄’,取日月光華之意,明日便會並立儲檄文昭告天下,朕與大赦天下以慶之!”
在場諸人面色本是一鬆,卻又頃刻間劇變,自然是爲了那立儲之言,立儲之事並非小事,万俟宸此番專權獨斷連他們也未知會便說明其心意已決,雖則皇長子乃是嫡長並不是不滿足立儲的標準,可是如同万俟宸當初即位一般,依照先楚之制並沒有那非要立嫡長的規矩,而那新皇子不過剛剛落地一天,怎可如此就立下其儲君之位?便說其健康成長至弱冠之年,又怎知沒有比這位皇長子更合適的人選呢?
在站諸人面色變幻之間万俟宸眼角一掃便看個明白,他脣角不由的微微揚起,“朕此生只有此一子,將來亦會唯有此一子,他自然該當是朕之太子,早或晚都是他,爾等需得尊之護之,如待朕一般。”
衆人更是滿面意外,俱是眸色切切的看着万俟宸,在站幾人未經傳召便來昭陽殿候着自然是因追隨万俟宸多年的情分,對夏侯雲曦擔心有之,對万俟宸恭賀之意有之,而万俟宸帶他們自然更是不比尋常,這幾句話天下間唯有他們能聽。
万俟宸見衆人不解,所幸將話說個明白,“皇后此番傷了身,往後朕不欲再叫她受此番之苦,朕亦不會選秀納妃,朕此生造下殺孽無數,能得曄兒心中已是感激不盡,曄兒年紀雖小,可他身負重任,叫他早些明白些也好。”
諸人面色皆苦,夏侯雲曦此次生死一線他們都略有耳聞,他們一路看着夏侯雲曦與万俟宸走過來,知他與她情深義重容不下旁人,此時此刻明知此行有不妥卻也實在不能說什麼,新朝初立本就朝堂不穩,偏偏又只有這一脈,將來若是有個好歹……
万俟宸脣角勾起,“朕知你們擔心何事,曄兒若是應付不來那些,便也沒有那個資格擔起大任,到了那時,我万俟一脈也並非只有他一人!”
万俟殊聽到他的話面色漸漸變得難看至極,他周身罩下寒霜的看着万俟宸,垂在身側的拳頭緊握以致青筋畢露,万俟宸此話不知要掀起多大的波瀾,自古以來爲了地位兄弟相殘之事還少嗎,他今日裡說了此話,將來若是出了何事他與万俟玉便是難脫干係,他怎可致他們兄弟情義也不顧!
万俟宸看着万俟殊的面色卻笑開,無奈搖了搖頭道,“大哥不必如此,我若信不過你和阿玉,又怎會如此言語?”
聽万俟宸棄了“朕”用了“我”,還叫了他一聲大哥,万俟殊心中便是有再大的氣自然也是難發了,只是又看了他一眼沉着臉低下頭去,万俟宸一笑復又看向衆人,“今日之言朕只說一次,從今往後在不得妄議儲君亦不許提納妃之事。”
諸人默默低頭,曦朝滿朝朝臣又不止他們幾個,若是旁人要提他們難道還能攔着不成,何況照現如今皇后身傷而皇上不欲叫皇后再孕的情況來看,朝臣們定然要重提此事,皇脈之事不能大意,到時候便是他們也不能說什麼幫他的話,這納妃之事,只怕便是皇上也難以全然不顧朝臣之聲而獨斷。
皇帝手握天下大權,卻偏偏連此番家事都做不得主,說來也着實諷刺,万俟宸脣角勾起,眼底閃過幽芒一瞬,卻又募得看向万俟殊,“東周使團如何言說?”
他已經整整一天一夜未曾閤眼,卻是一絲一毫的朝事未曾過問,這期間東周與前朝之事都是万俟殊兼顧,万俟殊面色一肅,“那公主名叫夏侯璇璣,乃是東周國第十三代嫡系公主,宋涯送來的消息說,那公主確實有心與我朝結好,只是因爲他們達到東海岸之時周朝將傾,她作爲周朝王室傳人,不確定新朝對待夏侯一脈的態度,又對中原一無所知,所幸便派人上岸查探,卻不想遇到了蕭玉樓,之後的事都是蕭玉樓巧舌如簧的陰謀。”
万俟宸聽在耳中眸光半眯起來,宋涯早先送回來的消息並不確定那公主的意思,只說那公主乃是夏侯一脈,他這才猜到了定然是因爲當年夏侯胥出海之故,可東周國語周朝同時期而立,而現如今那公主地位仍是說一不二,足以說明其政權依舊堅固,既然如此,她爲何渡海萬里而來與中原結好,又爲何如此小心翼翼還獻上那靈鳳至寶?
“可是有所求?”
万俟宸一眼道破玄機,万俟殊眸光微亮,“東周此番來此的確有所求,然而宋涯信中並未說明,那伊水待我等十分恭敬,卻也並未說破來意,只怕……所求甚大。”
非要等到兩方結好之後才說出目的,所求又怎會小?
其他人聽着此事面色都有些沉凝,想現如今新朝初立,新政剛剛有些起色,如果這個時候生出亂子,只怕江山又要風雨飄搖百姓又得民不聊生起來,諸人面色忐忑,万俟宸卻在眼底閃出兩分笑意來,“就怕她所求太易,越難才越好。”
衆人聞言不解,只覺得他面上笑意森森,生生讓他們背脊上生出寒涼來。
万俟殊有兩分意外,卻又道,“宋涯說那公主得知皇上並無敵意,有意親自來長安與皇上見面,不知皇上何意——”
万俟宸眼底眸光一轉,幽色一深,“暫時還是留在東海吧,叫他們的公主親自寫書與朕,無論想要什麼朕都答應,不過在此之前,他們卻先要答應朕的條件!”
万俟宸的條件是什麼他並沒有說,在場也無人敢問,只看到他那副胸有成竹卻又帶着兩分狠絕之色的模樣心中略有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