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廚藝,比之御廚,自然是算不得精湛的,只是做出來的東西既快又好,又帶着一些用心,所以讓人看着食指大動。
她先是將水豆腐隔水去煮,可這火是小火,一直都煮不開,與其說是蒸,到不如說是將豆腐一直放在水蒸氣中,而這種水蒸氣是蒸不熟食物的。可豆腐本來就是熟的,所以皇后此舉,不過是爲了讓本來微涼的豆腐變熱而已。
不多時,皇后將豆腐從籠屜裡面拿出,再撒上一些細鹽,將豆腐一刀一刀切開之後,豆腐裡面便散發出了一點飄飄渺渺的水蒸氣,再是撒上一大勺加上一點醬油的花生醬,這一碗豆腐燴花生醬算是做出來了。
樣子雖然不是很好看,可問着卻是很香——豆腐本來帶着熱度,將花生醬也一併加熱了,花生醬一熱便是散發出很好聞的味道,讓人食指大動。
“將這給帝君吧。”她這般說道,“想來豆腐這東西是最好消化的。”
帝君想吃肉食,可他的胃卻無法消化肉食,那侍人提議以嬰兒柔代之,可衆人卻皆是沉默——想來這句話,皇后是聽到了。所以才做出這樣的菜,交給那侍人。
“可……這並非帝君所要肉食。”若是將豆腐衝肉,便可算得上是欺君之罪了。
只見皇后聽完,卻是一笑,問道:“欺君之罪?你覺得帝君可會將這罪責怪罪到我身上嗎?”
她此話傲慢,卻是無一人不信。思及帝君過往寵愛,如今皇后雖是略不得寵了,可過往情誼還在,便是真將此菜呈遞上去,開口說出皇后名號,想來帝君也是責怪不起來的。
這倒也算是個折中的法子——不用嬰兒之肉,又適宜帝君腸胃。
可……
靖榕看了一眼那侍人。
卻只見那侍人與皇后行了個禮後,便是退下了。
——本以爲他會反駁兩句。到底是個忠君體國之人,帝君要吃肉食,卻給的是豆腐。這侍人可爲帝君去尋一嬰孩,卻沒想到如此輕易便妥協了。
見那侍人端着微冒着熱氣走了,花遙便也跟着去了,靖榕隨後而行,卻沒想到被皇后叫住了:“陸貴人,且慢。”
靖榕雖是不明所以,但也是留在了御膳房之中。
皇后揮了揮手,屏退了御膳房中一干人等,又似乎微有些睏倦似的,嘆了口氣後,坐回了安福替她尋來的那把紅木椅子上。
“你也下去吧。”這御膳房中唯有皇后、靖榕、安福三人,皇后這一句話,是說給安福聽的。
安福乃是皇后親信耳目,又加之武功高強,乃是皇后最得力的護衛,往日時候,皇后對安福都是不避嫌疑的,可今日,卻是要求他也是避嫌。
“可……”安福剛要開口,卻看到皇后臉上果斷神情,便是福了福身子,對皇后說一句萬事小心之後,便緩緩下去了。
這屋裡裡還燒着一鍋水,水開了,咕咚咕咚響,卻是沒人理會什麼。
“陸貴人是不是在奇怪,爲何我將你留下了?”皇后慵懶問道,靖榕細細看了一眼皇后,只見皇后眼下有些黑影,似是沒睡好,平日裡畫着妝也未能見到她這幅模樣,可今日她妝容極淡,這才讓人看到了眼下黑影。
靖榕點點頭,也未說話。
“陸貴人,我今日將你留下,不過是爲了問上一句話。”皇后將身體挺直了一些,雖是妝容淡雅,可全身上下那股富貴之氣卻是依舊逼人。
“皇后請說。”
“帝君……帝君他……”似是極難開口,皇后嘆了口氣後,便是顰了顰眉,彷彿終於下了這個決定之後,問道,“帝君他,還有幾日活頭……”
靖榕一聽,卻是一愣。
皇后乃是少數幾個知道帝君大限的人。丈夫死了,妻子卻是矇在鼓裡——這是一件多麼殘忍的事情,而花遙終究不算是個殘忍的人,所以她將這件事情告訴了皇后。
“爹爹尋來了紫玉人蔘,想來……帝君或許還有一月左右的大限之期……”靖榕斟酌了一下措辭,卻又不想騙皇后——皇后向來是個聰明人,這種事情,她大約也能猜到七七八八,騙是騙不過的。
皇后一聽,本來臉是白的,可聽了之後,臉卻是一陣灰敗。
她彷彿雕像一樣坐在那裡,許久許久,都未說一句話。
“花遙神醫還在爲帝君診治?”皇后又問。
“是的,她試過很多種方法了,只是帝君毒入骨髓,且這雪蟲,已經在他身體裡面產生了變異,便是更加增加了難度……”靖榕將花遙曾經說過的話又複述一遍。
“換血之法無用了?”
“無用。”
“花遙研究不出解藥?”
靖榕搖搖頭,一句話也沒說。
皇后將頭靠在椅背之上,因是這樣的動作,本來一絲不苟的頭髮便有些鬆散了,一縷碎髮落在皇后額前,顯得她微微有些頹廢……
這個女子,陪伴帝君走過最難熬的歲月,而此時,她的心亦遭受着一個最難耐的煎熬。
“一月啊……倒是難怪你們會任由帝君任性,不顧他身體,還爲他去準備肉食,想來,這也算是帝君最後遺願了……”若是旁人說出這話,便是一個大不敬之罪,可說這話的,卻是皇后,帝君一向寵愛,將之捧在手心裡的皇后——這乃是一個妻子對一個丈夫對客觀的評價而已,無關權利,無關尊卑,無關帝后。
“皇后娘娘……”靖榕想開口安慰,卻不知道從哪裡說起纔好。
她自小也是聽慣了兩人的愛情傳奇,從他人口中聽到了他們兩人愛情的開始,卻要在自己眼前見證兩人愛情的結束——原來生死,真的可以將人完全隔絕,毫不留情。
那一瞬間,她突然知道爲何陸廉貞如何頑固地教授靖榕無論如何要活着——活着,便有希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活着,終歸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荒寒三月,定下三生,來生雖苦,永不相負。”猛然間,皇后說出了這樣一句話。這樣飽含深情又悱惻纏綿的一句話。
而聽完這句話的靖榕,卻是猛的看着對方。
那一日天黑風高,她穿黑衣入去病宮,卻沒想到做完該做的事情之後,竟是有人前來,她便躲到了帝君牀底下,卻沒想到郝連城深也在。
她在去病宮那光滑可見的地板上看到了牀上人物那模糊的倒影——低低的喘息,輕微的水聲,私語的呢喃……還有那人在帝君耳邊說了這一句話……
——那日來到帝君榻前的人,竟是皇后!
想到那時候兩人所做之事,還有身邊郝連城深那灼熱的呼吸……靖榕便是不自覺地臉頰開始微微泛紅。
皇后一向是善於察言觀色之人,只是她如今也陷入了過往的回憶之中,所以未能察覺到靖榕此時異樣,倒是靖榕好運。
帝后兩人相遇與東鐵國邊境,後來皇后將人待到自己居住的善毒谷,那時候兩人雖是不善,卻是沒想到成就了日後這樣一段姻緣。幾年後在胡國邊境,兩人許下三生誓願,胡國夏天短,冬天長,三月之時,亦是如冬天般寒冷,故而纔有了皇后這句話。
只是許下三生之願當時鍾愛,卻不能從一而終。帝后兩人後來有了裂痕。這兩人也沒能如旁人期望的那樣,生下幾個可愛的寶寶,或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皇后不孕,半個子嗣都未留下。而帝君,卻是在皇后之外娶了三個妃子,這三個妃子每一個都孕育了自己的孩子,雖是未得到多少寵愛,卻是每一個,都比皇后幸運的多……
往日裡的甜言蜜語、海誓山盟,如今想起了,卻彷彿成了一個笑話一樣。帝后的愛情故事尤在民間傳頌,只是這後面的故事,卻是誰也沒想到的……身在宮廷之中,身爲九五之尊,卻也有這樣那樣的不得已……
“皇后,你且節哀。”到最後,靖榕說出的,也不過是這句話而已。
“節哀?”皇后聽完靖榕的這句話後,卻是微微太有,看着對方,靖榕似是看到皇后眼角偶有淚痕,可再是一看,卻發現什麼都沒有了……
靖榕也不回話。
許久的沉默之後,皇后笑道:“是了,節哀,除了節哀,我又能做些什麼呢……”
她談了一口氣後,便不再說話了。
一月之後,兩人生離死別。帝君可入皇陵,可皇后呢?
這位無權無勢的東鐵民女一路走來,靠的是自己的機智、謀略、膽識,可沒有帝君寵愛,卻是決計走不到這一步的,若是帝君先她一步去了,想來這位民間人人羨慕的皇后,也是離死不遠了……
“陸貴人以爲誰會當上下一任帝君呢?”皇后猛地開口道,語氣裡面,是說不出的疲倦。
靖榕張了張嘴,可這話,卻到最後都沒有說出口。
“天威難測,變幻莫測……想來最後誰坐上龍椅,都是未見得的事情吧……”皇后這樣淡淡說上一句,便是叫人進來。
安福看了看皇后確定皇后未出什麼意外,便是終於嘆出了心中那口焦急之氣。
“擺駕,回獨鳳樓。”皇后疲倦說道。
“皇后娘娘!”靖榕卻突然開口叫了一聲皇后,“您不去見見帝君嗎?”
皇后並未回頭看她,只是搖了搖頭,便慢慢走出了御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