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陳勁鬆心中暗生欽佩之意,表面上看起來漫不經心的劉澤之,實則心細如髮。這把備用鑰匙是他什麼時候配的?放的位置也恰當好處:浮擱斜擺在輪胎稍靠內側的花紋中,如果不是事先知道的人特意來取,車子開出一兩公里後,就會因車輛行駛中的晃動而墜落在地上,人不知鬼不覺的毀滅證據。
李士羣這輛林肯車不錯啊,很寬敞,還有兩個倒座*。玻璃的顏色這麼深,從外面幾乎看不到裡面的情況。陳勁鬆打開手扣,裡面除了一張76號的停車證,讓他喜出望外的是還有一張日軍司令部發放的藍色免檢特別通行證。
十點半中,劉澤之和平川新野回到周莊,影佐禎昭回南京傳訊安德森領事,只見到了李士羣,平川新野說道:“李主任,屬下等人發現了被棄在新施百貨後門不遠處的安德森領事租賃的那輛雪佛來汽車,決定搜查新施百貨,在新施百貨正門口,碰到了從大東亞旅社回這裡的劉秘書一行人,還沒等我們我們進入新施百貨,行動隊的小姚認出了軍統以前盜走盤尼西林生產線時,跟蹤過的叫翟巖民的人。發生了槍戰。”
李士羣答道:“我已經聽你那個組的部下在電話裡彙報過了,你和劉澤之的人,加起來也不算少了,爲什麼不留活口?對手只有一個人,卻一死兩傷,真是沒用!”
“屬下無能,那個姓翟的決意自殺,屬下等實在無力阻攔。李主任,我有重要的情況想向您單獨彙報。”
劉澤之趕緊說道:“那我先去整理那些帶回來的設備了。”
平川新野這才說道:“李主任,屬下覺得段文濤很可疑。”
“說說你的理由。”
“是,屬下等人發現那輛汽車時,段文濤說車號不對,是我仔細觀察發現車牌已經被調換了,他纔不得不認可。別忘了他是一個職業特工。我提議搜查新施百貨,他卻一直有意耽誤時間,執意不去,後來我只能留給他一個人,自己去了新施百貨。槍戰發生後,近在咫尺的他很晚才趕過來。一來就很關心有沒有活口。”
李士羣不置可否,又問道:“還有嗎?”
“昨天我和他碰到了劉澤之,他很關心劉澤之等人的行蹤,不僅開口詢問,還看着劉澤之進了大東亞旅社。”
“這兩天除了在新施百貨門口的遭遇戰之外,你們還有別的收穫嗎?”
平川新野答道:“沒有任何收穫。”
李士羣沉吟片刻,說道:“現在不是清理門戶、審訊人犯的時候,這裡也不方便。何況證據也不夠——你別說了,我不是因爲可惜一個段文濤,佈置如此周密的計劃,卻又出了紕漏!安德森是如何知道我們已經包圍了烏巢禪寺的?如果是段文濤設法通知的安德森,我要搞清楚他是怎麼辦到的,這一點可以通過外交部門傳訊安德森相互印證。一旦他的嫌疑確定,我剮了他!如果他不是,那麼是誰?這一次我決不再給這個該死的臥底任何可乘之機!”
“主任說的是,那現在該如何處理段文濤?”
李士羣喊道:“來人——”李學惠應聲而入:“你去找段文濤,繳了他的槍,拷上手銬,帶兩個人把他押解回76號,關進禁閉室。如有閃失,唯你是問。”
李學惠立正答道:“是,請主任放心,屬下這就去辦。”
“平川君,叫劉澤之進來,我要詳細瞭解安德森在大東亞旅社裡的行蹤。”
過了三四分鐘,劉澤之急急忙忙的進來,頭髮溼着,襯衣釦也沒有扣好,一看就是剛洗完澡,李士羣瞅了他一眼,劉澤之陪笑道:“那什麼,天太熱了,主任,大東亞旅社屬下去的晚,又只負責監聽,您看能不能把老錢,就是行動隊的那個,也回來了,一起叫來向您彙報?”
“也好,叫他進來吧。”
十一點二十五分,陳勁鬆比預定時間早了半個小時,趕到周成斌等人所在的村莊,周成斌和陳勁鬆都和76號照過面,他安排毛人鳳的侍衛張佔當司機,汪秘書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途中應付一切。自己和陳勁鬆坐在兩個倒座上,又搖開車窗對謝隊長說道:“這個點連續多次發報,我懷疑已經不安全了,我們走後,你帶着弟兄們撤離這裡。”
汽車出發後,周成斌對毛人鳳說道:“毛先生,我們跳出包圍圈後,棄車換船,去南通,我已經通知那裡的聯絡站安排一切。”
“你安排吧。”
陳勁鬆對汪秘書交待道:“這是一個日軍司令部頒發的藍色免檢特別通行證,不要放在擋風玻璃上,碰上有人盤查,再拿給他看。你叫張佔?別慌,拿出76號李士羣專車司機的派頭來!宰相門前七品官,有人敢查你,張口就罵,如敢還嘴,擡手就打!讓他們見識見識閻王身邊小鬼的威風。”
陳勁鬆性情靈動,爲人詼諧,周成斌見慣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毛人鳳卻微微皺起了眉。見沒人搭茬,陳勁鬆這才覺出不妥:車上兩名侍衛、一名秘書,都在自己說的小鬼之列。笑笑不再說話。
周成斌拿過那張通行證細看,而後說道:“是日本淞滬佔領軍司令部發的,這張的編號是11,編號只有兩位數,這種通行證不會超過一百張,我估計也就十幾二十張的樣子。有效期只有兩個月?審查的很嚴格啊。只有編號和車型、車號,沒有使用人的單位、姓名,這正好,檢查的人也不敢問是誰的車。不過爲了以防萬一,勁鬆,你對76號的情況比較瞭解,簡單介紹一點用得上的。”
陳勁鬆答道:“李士羣的司機叫馬新立,張佔,你現在就是他。李士羣好像有兩個秘書——”劉澤之的身份,陳勁鬆是知道的,他猶豫了一下,說道:“汪秘書,你就冒充他的侍衛,叫什麼來着……對了,叫李學惠。這輛車掛的是日軍司令部的軍牌。”
車輛行駛十幾分鍾後就碰到了一個檢查站,前面有兩輛待檢車輛。負責檢查的除了警察,還有兩名便衣。能夠擁有轎車的人非富即貴,檢察人員態度雖然很客氣,搜查的卻很仔細:車子上的人必須下車一一甄別對照,後備箱必須打開。就連底盤也要蹲下去看看。
張佔拿出通行證,說道:“執行緊急秘密公務,快一點。”檢查人員仔細查看通行證,畢恭畢敬的交還,立馬放行。如此又過了兩個檢查站。
且說十二點正,李學惠帶着兩名行動隊的特工押解着段文濤上了江陰到上海的火車頭等車廂,這趟火車的頭等車廂全都是掛着門簾的半隔斷包間,恰好四人一間。李學惠翻看着報紙,兩名隨員和段文濤都是行動隊的,較爲相熟,兔死狐悲,爲免尷尬一直望着窗外不說話,幾人就這麼默默的相對而坐。
半個小時後,段文濤開口說道:“老李,你說李主任回怎麼處理我?”
李學惠的任務是把人平平安安的押解回76號,自然不願意激化矛盾,給自己找事,笑了笑說道:“你也別太擔心了,誰還沒有個一時糊塗,做錯事的時候?只要你說實話,把知道的都招出來,李主任不會爲難你的。你以前就是軍統的,被抓捕後,答應和皇軍合作,共建大東亞共榮圈,李主任不是一直很重用你嗎?”
“這麼說你也懷疑我就是那個臥底了?”
李學惠避重就輕的答道:“我就是個粗人,搞不清這些。老段,路上你要什麼,就說話,只要我能辦到的。相處一場,誰也別爲難誰,你說是吧?”
段文濤嘆道:“我說句話你們也許不信:我真的不是那個臥底,軍統的臥底是誰,我也有七成的把握能把他挖出來,可惜啊,沒有這個機會了。老李,你知道我懷疑的是誰嗎?”
李學惠心道你都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了,還懷疑這個懷疑那個,難道是故意要把水攪混?笑笑說道:“你給我說這些,沒用啊,你還是對李主任說吧,反正真的假不了,總能搞清楚的,對吧?”
段文濤苦笑道:“老李,你也別給我吃寬心丸了,什麼真的假不了?76號的刑訊室是什麼地方?到了那個地方,就是讓你承認你是一條狗,你也得承認!我是親身經歷過的。”想起那段生不如死的經歷,段文濤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搐了幾下。
李學惠笑答:“哪有那麼嚴重?看你把咱們76號說成什麼樣子了?難不成是人間地獄?”
段文濤長嘆了一聲,人間地獄?難道不是嗎?他橫下一條心,做出聽天由命的樣子說道:“你說的有理,李主任明察是非,我相信他不會冤枉好人的。老李,我去上個廁所。”
“好,我陪你去。”
李學惠在前,兩名特工在後,把段文濤夾在中間,來到車廂一頭的洗手間,恰好沒人,段文濤走了進去,很識相的只拉上了半扇門。段文濤的手銬拷在最外面的扣上,上廁所吃飯喝水都還算方便。很快完事,繫上皮帶。
回到座位上。段文濤默默地盤算着心事。李學惠擡頭看了看車廂另一頭的掛錶,說道:“十二點四十,該吃午飯了,老段,你吃點什麼?”
“你們吃你們的,我沒胃口,給我帶杯水就行了。”
李學惠點頭答應,讓一名隨員安排。幾分鐘後,那名隨員帶着一名幫忙的列車員,從餐車裡端來了四份套餐、一盆雞蛋湯、一杯白開水。李學惠把水遞給坐在裡頭的段文濤,段文濤伸手去接,火車一晃,差點脫手,他忙站起半個身子,拿穩水杯。又坐了回去。
李學惠一邊吃一邊勸道:“你也吃點吧,這趟車慢,停的站又多,晚上九點纔到上海。”
“你們先吃,等會我餓了再說吧。”
李學惠也不再勸,吃完飯,午後的陽光透過窗簾照在臉上,火車有節奏的搖晃着。李學惠打了個哈欠,昏昏欲睡,心道這兩天太累了,可惜有任務,不敢睡覺,閉目養會神吧。
不知過了多久,李學惠睜開眼睛,愣住了:兩名隨員還在酣睡,段文濤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