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點半,劉澤之開着車來到了崑山,在距離周成斌落腳的那家糧油店兩公里之外的一家中檔飯店包間裡,見到了等待他的周成斌。
周成斌習慣性地問道:“你能停留多久?什麼事找我?這麼急。”
劉澤之在周成斌對面坐下,有一剎那的愣神,端起茶杯喝了兩口,答道:“一刻鐘吧。何其莘奉日本人的命令,扣押了李士羣的意誠商貿公司兩船走私的糧食,把葉時文也軟禁了 。李士羣命我去常熟要人。”
周成斌揣測着李士羣的心思,說道:“人不會要不出來,但是李士羣應該有個姿態:76號願意放手這些情報站,你覺得他會嗎?”
“不會,日本人希望控制李士羣的勢力範圍,讓76號爲他們賣命,但是不能功高震主,尾大不掉。如果李士羣識趣,日本人還可以繼續利用他,如果……也許日本人會過河拆橋。李士羣卻想左了,他一直認爲日本人之所以不敢動他,是因爲他有實力,要想在仕途上更進一步,第一要務就是繼續擴大力量。這一次建立情報戰,吃了個啞巴虧,李士羣不會善罷甘休的。他曾在我面前流露過:要麼情報站俯首聽命於他,要麼他就要陸陸續續把人抽調回來。”
周成斌問道:“你覺得他能辦到嗎?”
劉澤之冷笑道:“怎麼可能?再有能力、立有大功,奴才總歸是奴才。何況那些站長們好不容易有了獨當一面的機會,今後還要在日本人手下討一口飯吃,不會甘心就範的。可惜的是越聰明的人偶爾犯起糊塗來,越執拗。”
“所以纔有利慾薰心這句話。對這件事,倪新會怎麼想?”
“倪新和李士羣完全不一樣,意誠商貿公司很多事他並不知情,假如他知道了,會規勸李士羣懸崖勒馬,但是李士羣未必聽的進去,而且會惱羞成怒。”
聽陳勁鬆說劉澤之表示不願意參加“啄木鳥”行動,本來周成斌還想好好訓誡一番,聽劉澤之這麼說,知道他自己已經想通了,放下了心,不再提這件事。
劉澤之又道:“我有一個建議……這是我前些日子私下偷配的意誠商貿公司葉時文辦公室保險櫃的鑰匙。”
周成斌想了想,答道:“這不難辦到,你放心。栽贓需要的……”
劉澤之又拿出兩粒紅色膠囊,說道:“76號技術科有很多毒藥,其中有兩種是特有的,除了丁林傑的母親用過的……那一種服用後一分鐘之內就會見效。這一種膠囊的粉末混入水中或者食品中,無色無味,服用後三到四個小時發作,一旦發作,華佗再世也迴天無力。”
周成斌接了過來,答道:“我知道該怎麼辦——澤之,讓你親自出手,我知道……難爲你了。”
劉澤之悽然一笑:“從姐姐死於南京屠城的那一天起,我就沒有了選擇,我走了。”
周成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望向窗外,目送劉澤之遠去,夕陽下他的身影蕭索孤單。
趕到常熟情報站已是萬家燈火,何其莘很客氣:“劉秘書,吃過晚飯了嗎?我陪你出去吃點吧。”
劉澤之也不和他拐彎抹角,直接問道:“吃飯不着急,葉時文在哪裡?”
何其莘笑了笑,意味深長的說道:“就在隔壁房間裡,五六個小時過去了,雖然他一個字都沒寫,他說和你、趙隊長都認識,我可沒敢委屈他,萬一出點事,你和趙隊長未必和我一般見識,其他的人……就不好說了,劉秘書替我開導開導他?”
劉澤之嘆了口氣,說道:“大上海數百萬人,我認識的人多了,你也不用給我面子。替你開導他?我沒這個能力,更沒這個心情。要我說葉時文一個字沒寫是好事,他自己不爲難,其他人也不爲難。其他的人……就別再牽扯了,就算是我來找你求個情,怎麼才能放人?說說吧。”
劉澤之的話似乎不找邊際,其實二人心照不宣,何其莘答道:“他一個字不寫,留他在這裡也沒用,由你擔保,隨時可以帶他走。等他想通了,一團和氣,再好不過了。至於兩船貨物嗎……就看貨主想不想要了,大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
何其莘話中後來提到的這個“他”,當然說的不是葉時文。劉澤之答道:“我們都是奉命行事,至於今後會怎麼樣,你我都做不了主……自有拿主意的人,老何,槍打出頭鳥,糊塗是福。”
何其莘裝作聽不懂,命人帶來了葉時文,劉澤之也不願再停留,說道:“時間不早了,何站長,我帶着葉先生先走了,有事回上海再說。”
車子剛開出大門,葉時文就開始質問:“怎麼回事?76號的情報站居然敢扣押我?這個姓何的還是不是李主任的部下?我剛纔聽說這些情報站都歸情報處的倪處長管理,倪處長難道不是76號的人?我姐夫……你們李主任怎麼說?就這麼算了?那兩船糧食怎麼辦?你倒是說話啊。李主任究竟知不知道?”
劉澤之答道:“別的人我不知道,我是李主任的部下,當然是奉主任的命令來的,不過你記着這件事不足爲外人道。兩船糧食是小事,只要……何其莘也就是個打前鋒的卒子。老葉,你聽我一句話:其他的事不是你我能做主的,靜觀其變吧。”
葉時文似乎明白了些什麼,不再說話。劉澤之又道:“老葉,主任交代讓我們回公司檢查一下,該銷燬的,該做假賬的,都處理一下。”
二人在途中找了個還沒有打烊的飯館,草草吃過晚飯,趕回意誠商貿公司的時候,已經十一點多了。
葉時文說道:“劉秘書,你坐,我把賬本、銀行的來往帳目都拿過來,我們一起仔細看看。你放着吧,一會我來,哪能讓你自己動手?”
劉澤之沏着茶,說道:“自己人,別客氣了。明天上午銀行開門我們就去把賬上的錢提出來——你怎麼了?”
葉時文看着保險櫃裡的文件,答道:“劉秘書,保險櫃裡的東西被人動過了。”
劉澤之放下茶杯走過來,正色問道:“你確定?不會是記錯了吧?”
“不會錯,第一本賬本和第二本賬本之間夾着一張紙條,這還是趙隊長教給我的,現在紙條不見了。”
被想找個機會說破,沒想到葉時文自己看出來了,這倒省心了。劉澤之翻了翻裡面的文件,又仔細看了看保險櫃的鎖和密碼盤,說道:“不是使用外力硬撬開的,誰還有這個保險櫃的鑰匙?你的鑰匙誰能拿得到?再看看文件有沒有丟失?”
葉時文一邊答話一邊檢查着文件:“只有我一個人有鑰匙……誰能拿得到?那可太多了,你知道我又不是你們這樣的職業特工,每時每刻都留心——文件都在。劉秘書,現在應該怎麼辦?”
“應該是馬上向李主任彙報,不過這麼晚了……還是先整理文件吧,等天亮了再說。”
葉時文又問道:“劉秘書,你覺得是誰幹的?這膽子也太大了!上海灘誰敢和76號對着幹?不對,何其莘居然……他到底仗的誰的勢力?區區一個少校,又是76號的人,李主任收拾他應該就是一句話的事……劉秘書,我怎麼覺得要出事?”
劉澤之勉強笑道:“還能是誰?”
“難道是……”
“葉經理!少說少錯,心裡明白就行了!”劉澤之打斷了葉時文沒有說出口的話,看他一副大禍臨頭的神色,放緩了語氣安慰道:“李主任大風大浪見得多了,你也不必太緊張。”
六月二號一上班,劉澤之就向李士羣做了彙報,李士羣命令道:“去把倪新叫來。”
劉澤之答應着來到倪新的辦公室,一眼看見倪新對着辦公桌上的一堆文件發呆,見他來了,微微愣了一下,說道:“也沒必要瞞你,看看吧,我剛到大門口,門衛說今天六點郵差和報紙、信件一起送來的,我檢查過了,牛皮紙做的大信封上沒有郵戳,筆跡不熟,只寫着我的名字,字數太少,追查起來很困難。”
劉澤之坐在倪新對面,拿起來一看,佯作大吃一驚,問道:“意誠商貿公司的賬本?這是怎麼回事?誰給你送來的?這應該是照片翻拍的影印件?是軍統?還是日本……”
倪新長嘆一聲,答道:“我怎麼知道,澤之,你給我說實話:這些文件裡的東西都是真的吧?”
劉澤之草草翻了一下,苦笑道:“倪處長,你的問題我沒法回答。走吧,主任叫你過去見他。”他故意頓了頓,低聲說道:“昨天我送葉時文回意誠商貿公司,發現保險櫃被人打開了。”
倪新突然失態,把手裡的幾張影印件狠狠地拽在桌上,怒道:“這是找死!我知道意誠商貿公司……可我沒想到你們的膽子居然這麼大!歷朝歷代,誰能容忍?錢這東西,夠花不就得了?!這麼簡單的道理,怎麼就想不明白?”
劉澤之反脣相譏:“這話你和我說有用嗎?哎,主任在等你,你到底去不去?不去就直說,我回去覆命!”
倪新騰地一下站起身來,拿起桌上的東西,向外走去,劉澤之想了想,追了上來,勸道:“老倪,主任的心情不太好,有話好好說。”
倪新恍若未聞,徑直進了李士羣的辦公室。
隨着哐噹一聲,茶杯摔碎的聲音,激烈的爭吵聲傳了出來,辦公室的隔音效果很好,聽不太清楚具體吵些什麼,劉澤之和平川新野面面相覷,不知該怎麼辦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