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扭掉曹秦川的腦袋,他也不敢順着皇上的話往下說。明顯的力不從心,顫巍巍的身子早已經抵擋不住來自皇上的凜冽威嚴。“臣不敢,臣斷斷不敢有這樣的心思。臣糊塗,臣萬般糊塗。”
弘曆看他是真的畏懼了,不禁深邃一笑:“你是先帝爺在時,就伺候先帝爺的老人兒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朕不會逼你如絕地。你自己也是如此,當說什麼當做什麼,心裡總得有數。這樣戰戰兢兢,承不住朕一句硬話,到底窩囊。”
窩囊也就罷了,自古以來,知曉皇上秘密的所謂忠臣,大多都落得卸磨殺驢的好下場。這也就罷了,盼望着皇上能開恩,只獨獨處決自己一人,不牽累家眷就是最好的結局了。曹秦川依舊不敢擡頭,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一粒接着一粒往下落,砸在冰涼的青磚地上,發出悶悶的輕響,許旁人聽不真亮吧,而他自己卻能聽得格外清楚。
“此事,曹旭延可知情?孫永來呢?”弘曆面色陰沉的唬人,清凜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飄過來的,很虛無。
偏偏這樣空靈的聲音,猶如巨石一般沉重的砸在曹秦川身上,一塊一塊,似乎是要砸的他折筋斷骨骨,活脫脫的將他葬在亂石之下。“曹旭延奉皇后之命,侍奉怡嬪娘娘的龍胎,已是自顧不暇。未免臣沾染的病氣過侍奉孕中怡嬪的御醫,臣已經數日不與他說話。此事,從頭到尾,他毫不知情。”
依舊不敢看皇上的臉色,曹秦川頓了頓道:“孫永來與臣一併侍奉太后在側,可說來也奇怪,太后從不許他請脈,亦不喝經過他手的藥。似乎是起了戒備之心。以至於他空有侍奉太后的名頭,卻從未做過一件實事兒,想必也應當不知曉究竟。”
弘曆捏了捏自己的鼻樑,似有些苦惱:“真的就不知情麼,還是曹院判你大意唯有察覺呢?”
“臣不敢大意,臣……”曹秦川原是想說,一切的一切,他都是按照皇上的吩咐,仔仔細細來辦的。可這樣的話他如何敢宣之於口,亦只能說該說的:“臣拼盡全力而爲,必然不會有疏漏之處,望皇上明察。”
“你是知道朕的。”弘曆的語氣越發的輕緩:“朕不喜歡欺瞞不實之言。今日,朕姑且信你,此事除了你與朕,便再無人知曉。倘若事情有什麼不妥,後果……就不用朕對你明說了吧。”
曹秦川重重叩首,連連道:“臣明白,請皇上放心,臣明白該怎麼做。”
“出去吧,朕想好好陪一陪太后。”弘曆已經不耐煩這樣與曹秦川說話了。明明對着的是個老奸巨猾的狐狸,卻還不能一下子就將他捏死在自己的掌心,那種厭煩的膩味之感,可想而知。曹旭延這一退出去,弘曆俊逸的面龐,便漸漸浮現一抹看不透心機的笑意。
“皇額娘既然早就醒了,何不與朕說說話呢。假寐能養精蓄銳倒是不假,可也錯過了與兒子說知心話的好時候。這裡多靜啊,皇額娘,您聽,那鎏金的香爐裡,香粉燃燒的滋滋聲都能聽見。怎麼會聽不見彼此的心聲呢。”弘曆略微欠身,讓自己的面龐緊緊的貼在太后臉前,動容而笑。
果然話音落不久,太后便蹙着眉頭,睜開了雙眼。狹長的鳳目裡,滿滿是皇上的影子,這一看,便激起了太后的惱怒:“哀家含辛茹苦,養育你三十二三年,你就是這樣回報哀家的麼?”一開口,太后才發覺自己使不上勁兒,真真兒是氣若游絲。
所幸皇上離着近,這話一字不落的聽清楚了,笑意便更陰戾幾分。“若非太后含辛茹苦的撫育,朕或許成不了大清的國君。可若要朕選,朕寧可與自己的嫡親額娘在一起,也好過自幼便跟在你這樣蛇蠍心腸的毒婦身邊。無所不用其極的算計每一日,每一天,直到登基爲帝,朕依舊擺脫不了你的控制。皇額娘真是好謀算,朕佩服的五體投地。”
太后沒有想過自己會有這樣一天,她一直都以爲皇上是信了她的話。否則,他怎麼肯日日都來慈寧宮陪她用膳,否則,他有怎麼肯如此盡心的侍奉在牀邊。成日裡對着自己惱恨的人,佯裝親密,難道他就不會覺得噁心麼?
“皇上與皇后不虧是多年的夫妻啊,夫妻同心,竟然如出一轍的想到了這個絕妙的好法子。”太后的身子一向硬朗,從前的病痛,不過是爲了掩人耳目的說辭。可這下卻是不同了,連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病着病着,她的身子就不是自己的了。“我百般小心,一口湯藥也不肯喝,皇上是怎麼將毒送進哀家口中的?”
弘曆詭異而笑,眸子漾出敵意:“皇額娘說什麼呢,朕怎麼會對您用毒。只不過有些東西能吃,有些卻吃不得。朕日日陪着皇額娘進膳,自然是小心侍奉着皇額孃的飲食了。”
“在膳食裡?”太后驚疑:“皇上同樣用了,怎會無礙?”
這一回,弘曆沒有直接回答太后的話,而是冰冷一笑。
太后心恨難耐,目光裡更滲透着旁人無法觸及的森冷:“你笑什麼?”
“兒子不過是再想,皇額娘您謀算了一生,從王府到深宮,究竟謀算到了什麼?權勢地位,富貴浮雲,還是先帝的真心,亦或者是兒子的孝心。怕只怕,到頭來黃粱一夢,什麼都成浮光掠影。”弘曆毫不客氣道:“您鬥了一輩子,算計了一輩子,難道會想不出有什麼法子確保朕無恙,卻可以讓你越發虛弱麼?”
太后虛了虛鳳目,凜然道:“許你真的沒有用毒,用的不過是尋常的草藥之物,單一的一種對身子到底無害,混合在一起,卻足以致命。皇上龍體要緊,自然不會拿自身犯險,可倘若你不想哀家活命,也着實不用如此大費周章吧。擰斷哀家的脖子,不過是你一句話的事兒,有什麼爲難的。天下都成了你的,哀家能謀算你什麼?”
弘曆伸手,輕輕的扶起了太后:“皇額娘坐着與朕說話吧,您這樣躺着,朕彷彿再同一具屍首說話,怪不自在的。”
太后沒有聳肩,任由皇上將她扶了起來。實際上,她的身子似乎一下子就跨了下來,連起身的力氣也沒有了。“皇上會有什麼不自在,這一切不就是你想看到的結果麼?你現在如願以償了,普天下的黎民百姓緊緊會知道,哀家是壽終正寢,又有誰會知道,哀家養育了這樣一個好兒子,親手奪去了哀家的性命。你……這樣做,就不怕下了九泉,無顏面面對列祖列宗,面對先帝麼?當年之事,先帝若不知曉,哀家怎麼能將你養育在膝下。你可曾想過?”
弘曆果然被這話拿住了,眉心蹙成了一團亂麻。難道說,謀算自己嫡親額娘,連先帝都有份兒?那麼額孃的出身是有多麼的微賤,還是……還是這其中另有隱情?冷哼一聲,弘曆故意不上當:“太后自詡睿智狠戾,卻謀算不到皇后的鳳位。又自以爲縝密,卻不知朕早已經知曉您並非嫡親額娘。到如今,太后黔驢技窮了,便要搬出先帝來壓制朕了麼?”
“是馬齊!”太后登時恍然大悟了:“當年之事,唯獨富察族人才知曉,必然是馬齊將這線索告訴了你。”恨得牙癢,馬齊果然好謀算,怕自己對他的後人不利,這麼要緊的事兒不告訴皇后,反而徑直稟明瞭皇上。
如此一來,皇后倒是安然無恙了,可皇上卻滿心是恨。?弘曆有些不想說,但卻不得不說:“皇額娘說的不錯,馬齊的確是知情人。可皇額娘您別忘了,朕耳聽八方,眼觀六路,凡事不會只憑一面之詞。這些年風風雨雨,多少迷霧重重,難道您真的以爲,一塊玉牌就能讓朕信服麼?”
太后仰面冷嘆,淚水順着冰涼枯黃的面頰緩緩往下淌:“是哀家小覷了你,皇上你果然長大成人了,皇額娘這點算計,在你眼裡根本就算不得什麼。”
“朕最錯的,便是信了你的挑唆,與皇后反目。致使皇后心灰意冷,在永璉最需要的時候,冷落備至,懊悔一生。”弘曆咬牙切齒:“皇額娘啊,您好好的當朕的皇額娘不好麼?爲何就不能好好頤養天年,非要生出這許多閒事。逼得朕不得不走這一步。”
“讓皇上當幾年大清的國君,再退位讓賢,交出手中的權柄,皇上可願意麼?”太后含笑,虛弱無力的問道。
“難道這些年,朕對太后還不夠盡心麼?”弘曆反問:“比不得你手中的權勢要緊?比不得後宮的和睦要緊?皇額娘,您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你要那些權利做什麼用?換回青春,換回康泰之身?還是,能換回先帝的心,重新冊封您爲皇后?”
太后淡淡一笑,眸子裡已經沒有恨意,只有譏諷:“皇上說的可真是好聽啊,皇上就不怕自己一錯再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