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阮雲歡帶白芍、青萍出府,直奔古井衚衕。
如今古井衚衕的院子裡,住着魯大虎和周威等人,魯大腳進京,也在此處落腳。見阮雲歡來,均紛紛迎了出來,請她在正廳坐下。
阮雲歡先向魯大虎問道,“那幾家店面的事可曾料理清楚?”
魯大虎回道,“回小姐,京裡的八家店面,有四家已預付了租金,另四家小姐說收回來自個兒做,小人便給原來的租戶放了一個月的空利,過幾日便能騰出來。分處淮西、開陽的四家,小人也去瞧過,原來的租戶是府裡金管家的親戚,那租金少的可憐,小人已做主收了回來,只是年根兒下一時尋不到合適的人,便先空着,恰好修整一番。倒是平州、寧州四家的租金收的及時,也並無大的差錯!”說着,將手裡的賬冊遞上。
阮雲歡接過卻不翻看,問道,“今年這許多人在帝京過年,這店面和院子的收入可開銷得了?”
魯大虎心裡略一盤算,點頭道,“京裡四家店面的租金和平州、寧州的租金已經足夠支應!”
阮雲歡點頭,說道,“從明年起又添三處莊子,你便更加辛苦了!”
羅大虎道,“待一切理的順了便好!”
阮雲歡見他倒不嫌辛苦,又應答流利,舉止從容,早已不是數月前那副畏畏縮縮的樣子,不由暗暗點頭,又問道,“昨日我命人將那三個莊子的賬目送來,你可理出些眉目?”
魯大虎現出些難色,說道,“小人不識字,這賬目做的又不規整,汪世大哥幫着小人熬了半宿,也只粗粗知道個大概!”
阮雲歡點頭,說道,“也難爲了你!”轉向汪世道,“我說買地,怎麼竟然會有那麼許多?”
汪世笑道,“小姐給了銀子,趕上地價暴跌,小人便可着勁兒的買了,橫豎不虧!”
阮雲歡失笑,說道,“就那些荒地,你可知我受了多少嘲笑,各府的夫人小姐說阮家大小姐眼皮子淺卻沒腦子,只知道買地,卻不想買了些沒用處的荒地,來年還不哭死!”將衆人說的笑了起來。
阮雲歡一趟江州之後,便命人收購與自己田莊相連的零星田地,包括山另一邊與湄江相連的鹽鹼地。那片鹽鹼地本在官府手中,幾乎寸草不生,任是低價也一向無人問津,阮一鶴將賣地的銀子拿去調糧賑災,這也就是皇帝知道他動用官府賣地的銀子沒有追究的原因。
正這時,但聞門外馬鴻回道,“小姐,蔣發財一家到了!”
阮雲歡點了點頭,說道,“讓他們進來罷!”
這空檔周威上前回道,“小姐,這蔣發財果然有些異樣。他那一家子瞧着衣衫襤褸,內裡卻都穿着嶄新的厚棉襖。”看到蔣發財帶着家人進門,便住了口。
蔣發財一進門,當先便向阮雲歡跪下,說道,“奴才見過大小姐!”身後跟着呼啦啦跪了一地。
阮雲歡點頭,但見蔣有財年近五旬,雖然整個人乾瘦,臉上卻透着紅潤,一雙眸子更是轉來轉去,留意廳內衆人。
阮雲歡微微皺眉,瞧了瞧手裡的單子,說道,“昨兒你們三家一道兒,我也認不齊全,瞧這報來的單子上,你共有七個兒子,四個女兒,娶了三房媳婦?”
蔣發財忙磕頭道,“回大小姐,正是!”回身先將七個兒子喚過,給阮雲歡磕頭,說道,“前幾年奴才也尋不到人做主,便私拿了主意給三個大的討了媳婦,還請小姐恕罪!”
阮雲歡淡道,“何罪之有?”擡眼向那七人瞧去。
昨天在阮府初見,所有的人都是蓬頭垢面,又加上人多,瞧不真切。昨晚安置之後,便命都清洗一番,此刻才瞧出模樣。但見這七人依次排開,年長的已過三旬,生的虎背熊腰,跪在那裡,神情中露出些不耐。第二個瞧着也有二十七、八的年紀,擡了眸子瞧瞧打量阮雲歡,卻在觸上她目光的瞬間垂下頭去。其後的五人,一個較一個小着幾歲,雖然衣衫襤褸,卻均是面色紅潤,神色間並沒有多少恭敬。
阮雲歡點了點頭,又將他四個女兒、三個媳婦看了一回,瞧了瞧手裡的單子,問着,“蔣大成親已有九年?”
蔣發財忙回,“是!老二成親也有五年,老三是去年才成的親!”
阮雲歡擡眼瞧他,含笑問道,“怎麼成親這麼許久,也沒有抱孫兒?”
蔣發財臉色微變,乾笑道,“是奴才無福!”
阮雲歡的目光一寸一寸向他身後掃去,一雙波光瀲灩的眸子,彷彿藏着一柄利刃,能迅速穿透人心。衆人被她一瞧,都是不禁心裡打了個突,蔣大媳婦臉上現出一些慌亂,迅速垂下頭去。
阮雲歡淡淡一笑,問道,“那蔣二也不曾生養?”
蔣二媳婦臉色微白,也咬着脣垂下頭去。
阮雲歡心中瞭然,以手在桌面輕輕叩擊,想了想,說道,“聞說我孃親在世時,濟寧的莊子便是你們家在打理,不知道那裡的收成如何?如今有多少田地,多少佃戶?”
蔣發財聽她不再追問子嗣,輕輕鬆了口氣,忙一一回答,田地、收成、佃戶,倒也說的詳細,未了又加了一句,“這幾年是府裡金管事的本家侄兒金順子管着,反不如前幾年收成好,若是大小姐將田莊仍交給小人,小人保證較金順子多交三成錢糧!”
阮雲歡挑脣一笑,說道,“這臘月天,離春耕還早,倒是不急!”揮手道,“你們下去吧,安心在帝京過年!”
蔣發財一怔,神色間便有些失望,張嘴還想說什麼,終於還是沒有出口,率着家人磕頭退了出去。
等他一出門,阮雲歡一聲冷哼,向汪世道,“去查!瞧這裡有什麼鬼!”
汪世躬身應命,說道,“小人即刻命人前往濟寧!”
所謂陪房,都是全家賣爲奴隸,之後所生的子女也均是奴隸,剛一出生便要落上奴籍,日後兒子成親生子也是一樣。瞧蔣家人的神色,分明是生了孫兒隱瞞不報,想借機脫籍。
阮雲歡瞧了瞧手裡另兩張單子,心裡有些不耐,信手扔了給他,說道,“我也不看了,你將這三家人查過再來稟我!”
汪世應命,接過收起。
此刻大多事已經處置妥當,得了命的陸續退了出去,阮雲歡才見門邊角落裡還立着條單薄瘦削的身影,微微一怔纔想了起來,脣角一勾,向他擡了擡下巴。
孫元上前一步,在那人肩頭一推,說道,“還不見過小姐!”
那人腳步踉蹌,瘸着腿向前邁了兩步才站穩,神色間露出些遲疑,卻不肯跪下。
兩個月時間,從原來的倨傲抗拒到現在的默然不語,已經是不小的變化。阮雲歡笑了笑,向孫元擺手,喚道,“柴二公子!”這個人,正是兩個月前,她從邵毅豐手中買來的四個官奴之一,柴家的二公子柴江。
柴江神情木然,聞喚只是擡了擡眼皮,又即垂下,半開的廳門外,有寒風捲了進來,只穿着一件單衣的身體輕輕顫抖,顯的越發單薄瘦弱。
阮雲歡也不多說,只是指了指廳角一處案几,說道,“那案上的賬冊,你整理出來,明日我要看到!”說完起身,再不向他多瞧一眼,便向廳外行去。兩個月時間,說來並不長,但是阮雲歡知道,憑項力的手段,足夠摧毀一個人的意志。他既然活着被帶了回來,說明求生的意志仍然強烈,便不怕他不屈服。
柴江直直的站着,破碎衣袖下的雙拳漸漸握攏,嘴脣顫了顫,卻說不出一句話。
過去的五年,鞭笞、火刑,甚至被打斷一條腿,受盡折磨,天生的倨傲也沒有令他動搖分毫。而這兩個月來,縱沒有受皮肉之苦,但那種荒進骨子裡的寂寞和絕望,如今回思,仍然令他顫抖。
聽着腳步聲退了出去,廳門“咣噹”一聲被人關上,只餘下他一個人,立在諾大的廳裡。柴江怔立片刻,終於轉身去瞧阮雲歡所指的案子,遲疑片刻,慢慢行去,在案後坐下……
“小姐,那位柴公子會乖乖聽話?”白芍坐在馬車上,好奇的問道。
“至少他沒有說‘不’!”阮雲歡笑。若是兩個月之前,這位柴公子早已大吼了起來,而今日,只是一味的沉默。
第二日一早,阮雲歡仍帶着白芍、青萍二人到古井衚衕。關了一夜的廳門打開,但見廳內燈火已熄,室內清寒,柴江整個人卻伏在案上睡着。
阮雲歡挑了挑眉,向周威示意。周威行去一推,喚道,“柴江!”
柴江身子一顫,一驚而醒,茫然起身回顧,朦朧的雙眼在看到阮雲歡時終於清醒,咬了脣站起,卻默然不語。
阮雲歡向他瞧了片刻,問道,“我要的東西呢?”
柴江默了默,目光向案上望了望,又遲疑片刻,纔將兩本冊子拿起,卻不肯自己來遞給阮雲歡。
阮雲歡見一大疊幾十本賬冊,他只整出兩本,便覺奇異,示意白芍拿過,信手翻開來瞧,其中一冊是三處莊子田地的數目和這一年的收支,而另一本,卻是三處田莊佃戶名冊與各戶耕種田地的數目及這一年各戶所邀錢糧的數目。
白芍瞧的瞪眼,說道,“這麼簡單?柴二公子,你縱要偷懶,也該做的像樣些罷?”
柴江垂首立着,卻一動不動,連眼皮都不曾擡一下。
阮雲歡笑了起來,搖頭道,“往年莊子不由我們管,情狀如何我們不必知道,便是今年所邀的錢糧,也一樣不入我們手裡,柴二公子之所以列了出來,不過是讓我心裡有個數,哪家佃戶可用,哪家佃戶怠惰!我們瞧着只有薄薄的兩本賬冊,柴二公子卻已將案上的幾十本無頭爛帳翻遍,才理的如此清楚。”話語略頓,點頭讚道,“柴二公子不愧是柴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