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60 秩滿歸咸陽 9
頭痛得好像要裂開一樣,口很乾,舌頭又澀又苦,他睜開了眼睛,眼前的重影朦朦朧朧的。身影靠近了來,帶着一陣淡淡的香味,讓人感到舒服。這是熟悉的味道。趙行德嘴角掛起一絲笑意,努力讓自己的瞳孔聚焦,模模糊糊的身影越來越清晰,李若雪的容顏浮現在了眼前。
“你醒了!”
“我是在做夢麼?”趙行德感到一陣眩暈,用力睜大了眼睛,貪婪地欣賞着眼前人驚喜交集的表情。手心感到一陣冰涼的滑膩,是李若雪握住了他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她有些哽咽,喜極而泣:“天哪,你終於醒過來了!”
趙行德的聲音有些沙啞,低聲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見李若雪仍抽泣不止,又笑道:“娘子莫哭,擡起頭來,讓夫君仔細瞧瞧。”他本想伸手卻撫妻子的肩頭,渾身的力氣卻好像被抽去了似的,只稍微動彈了一下,還沒能把手臂揚起來,李若雪卻驚呼了一聲,雙手捂住臉,羞道:“好幾天都沒有梳妝了。”
她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嘴脣蒼白,在趙行德昏迷不醒這斷時間,她都衣不解帶地守在旁邊,整整兩天一夜過去了。這女人天生愛美,不願意丈夫一醒來便看見自己邋遢的樣子。但是趙行德剛剛醒過來,更不捨的離開他,心中竟是猶豫不決,喜極而泣的淚水也止住了。
四目交投,李若雪眼圈紅腫得像核桃一樣。趙行德用力支起身子,李若雪忙把他扶住。俏臉龐若梨花帶雨,愈發楚楚可憐。趙行德心頭一熱,照着在她臉頰上掛着的淚水吸了一下,李若雪“呀”地驚呼一聲,臉頰微紅,雙手卻不敢把他放下,橫了他一眼,秋波流動,令人心猿意馬。感覺體內似乎有一股熱上下流動,趙行德有些麻木的身軀恢復了知覺,笑着道:“躺了許久,夫人扶我起來,走動走動。”
他看了看周圍的環境,牆壁地下都是木板鋪就,空氣中透着一股海腥味兒,似乎是在船艙中,傷後身軀沉重,扶着李若雪的嬌軀一步一步走到窗前。窗板雕刻着繁複的花紋,將窗戶遮得嚴嚴實實。這窗戶是下拉式的,木板又厚又重。李若雪一手扶着趙行德,另一隻手推了一下窗戶,居然沒有推動。
趙行德微微一笑,低聲道:“讓我來。”他示意李若雪放開自己,雙手抓住窗戶下沿兒,運勁往上一掀,只聽“嘩啦”一聲,一股清新的海風撲面而來,滿目的水色天光,碧藍碧藍的海水一直延伸到了天邊,幾隻白色的海鷗追追逐着被海船泛起的浪花,忽閃着翅膀。
原本有些昏暗的船艙頓時敞亮了起來,趙行德一手扶着窗臺,一手扶着纖腰,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的空氣,頓覺神清氣爽了好多。李若雪仰頭望着他,心裡異常甜蜜。趙行德昏睡這些時日,喂水餵飯,潔面擦身都是她親力親爲。一顆芳心總是擔憂,如今總算可以放下些兒。她正發怔間,忽然覺得額頭一涼,原來趙行德輕輕在那裡親了一下。
李若雪擡起頭來,還沒來得及表示不滿,趙行德望着這張熟悉而美麗的俏臉,再次低下頭去,他的嘴脣蜻蜓點水般從額頭滑過了鼻尖,最後重重落在嬌軟櫻脣上。剛剛甦醒的心臟猛然加速,幾乎要令人窒息的一個吻,肆意享受着溫柔的滋味。二人都是心神俱醉,幾乎忘記了身處何地,又彷彿身在雲端,只有微微的海風吹拂着這一對久別重逢的眷侶。
正迷醉其間,忽聞有“咣噹”一聲,這海船的門窗因爲要防顛簸防水,關閉得都極緊,開門的聲音很大,趙行德轉頭看去,卻是李四海表情怪異地站在門口,見趙行德看過來,忙道:“我真的敲過門的,你們沒聽見。”他頓了一頓,又補充道:“我什麼都沒看見,”停了一下,又道,“你們繼續。”好像做賊一樣輕輕帶上船艙門退了去。
李若雪從臉頰一直紅到了脖頸,將頭埋在趙行德胸前,羞於見人。趙行德再要親熱,她卻說什麼也不肯了。趙行德肚子忽然“咕——”的叫了一聲,李若雪柔聲道:“夫君躺了這麼久,肚子早就空了,妾身去找些粥菜來。”她將趙行德扶道牀上繼續躺着,這才離去。
李四海原本想探望趙行德的病情,誰料卻撞見了這麼香豔的一幕。他一邊自嘲地笑笑,一邊搖頭,再想起韓凝霜這幾日來落落寡歡的神情,又不由得一嘆。當初韓凝霜寓居敦煌長安的時候,李四海也是認識她的。一羣公侯子弟環繞在韓凝霜的身旁,也沒見誰得她垂青,更沒見過她流露出如此的關切。
這條海船載滿了第八營軍士的眷屬。趙校尉甦醒過來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大家都在說,趙校尉醒過來喝了一大碗肉糜菜粥,精神健旺,看樣子是要大好了。趙夫人帶着兩個兒女去見了阿爹。這樣家人團聚的場面,讓更多軍士的娘子都憧憬着很快就要和丈夫的見面。而趙夫人如同鮮花兒綻放一般的笑容,被第四營的水手視爲額外的福利,更多人期待着趕快靠岸。
韓凝霜聽到這個消息,心裡有些的激動,更多的卻是苦澀。這兩天來,她一步都沒有踏進過那個人的艙房,只想忘掉這回事,可是趙行德甦醒過來,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內心。他是不是知道,自己曾經爲他做過那麼多的事?畢竟出生入死一場,就算是漢軍的部屬,也該去看望。看一眼而已。懷着無比而複雜的心緒,韓凝霜不斷說服着自己,她簡單地梳洗了一番,慢吞吞地走着。
趙行德所居的艙室在船舷另一邊,剛剛轉過船艙一角,她卻猛然倒退了回來,趙行德身披着件青疊布袍子,居然緩緩朝着這邊走過來。韓凝霜一手捂着胸口,感覺心砰砰跳得厲害:“他是來看我,向我道謝的麼?”韓凝霜皺起眉頭:“他才醒過來,身體正虛弱着,怎麼就出來亂走?”就這麼想着,她快步走回了自己的艙室,背靠着艙門,頭腦中一陣空白。“他已經有正室夫人,他來見我,我也不應該見他。不能見他。”她微微喘息着,這是一場的殘酷的戰鬥,只有在房門敲響的那一剎那,才知道守不守得住這一道心防。
隔着厚厚的艙門,趙行德腳步由遠而近,輕微而虛浮,在門口停下時,韓凝霜的心也懸了起來,有些期待,有些害怕。然而,敲門聲並沒有響起,腳步聲繼續往前,走了一段後,外面傳來“李校尉,趙德來訪”的渾厚聲音。甲板上艙房有限,只能供軍官居住。韓凝霜住的是貴客房,趙行德現在住的是病號房。李四海的艙房恰好在韓凝霜隔壁一間,顯然趙行德問明瞭地方,一路數着艙房過來的。韓凝霜這才鬆了一口氣,有些釋然,又有些失落。
聽李四海喊了聲“趙校尉快請進”之後,趙行德這才推開艙門。李四海正讀書,站起身來笑道:“趙校尉重傷初愈,有什麼事情,招呼一聲,李某過來便是。”
趙行德拱手道:“多謝李兄援手之德。”
李四海搖頭道:“承影有袍澤之義,趙校尉不要這麼見外。”他將手邊書卷放下,書面寫着“源氏物語”,趙行德不禁微感驚訝,察覺他的目光有異,李四海解釋道:“這是東瀛的話本,臨江樓新買的歌姬,帶了這麼一本書,有些意思,可惜這書並不是漢字寫的。”他忽然來了興致,笑着問道:“趙校尉可知這是何故?”
趙行德倒有些摸不着頭腦了,遲疑道:“難道應當用漢字麼?”“當然了,”李四海微微笑道,“東瀛最尊崇漢學,漢字是隻有男人才能寫的,這部書的作者確是個女人,所以只能用假字寫書。”他翻開書頁讓趙行德看,果然滿篇都是假名,沒有一個漢字,確實是女人寫的書。
趙行德奇道:“難道李兄認識?”李四海點點頭,輕描淡寫道:“這有何難?我看那歌姬居然能讀書,詢問後才知,這是她亡母的遺作。”他手指輕輕敲着書卷,笑道,“有點意思,閒時消遣,倒也不妨。”見趙行德對“到底有什麼意思”的興趣缺缺,便換了個話題道:“趙兄前來,有事相詢嗎?”此時趙行德夫人不在,他眼中便多了幾分笑意。
趙行德搖了搖頭,反問道:“李兄上午過來,可是有什麼事嗎?”
“哦——”李四海食指扣起,敲了敲自己的腦袋,看着趙行德,沉默了一陣,低聲道:“就在上個月,宋國的水師渡海襲擊了歸順我朝的屬地,強迫他們改奉大宋爲正朔,上岸的軍隊用的便是火銃槍。宋人練兵和用兵的法子,和你如出一轍。趙兄啊,我收到風聲,最近在大將軍府裡,可是有你的流言啊。這些宋國人訓練火銃槍營,應該和你沒有關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