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60 秩滿歸咸陽 10
趙行德一愣,失聲道:“竟有此事?”
“正是,”李四海緩緩道,“宋國新訓的橫海營廂軍十分厲害。這才短短一月時間,竟已有幾十個南海的漢人村寨尊奉宋朝爲正朔,雖然都是些每年進貢一文錢的化外藩屬,但棄夏投宋,大大有損我朝的聲望。”他嘆了口氣,頗有些憾意道,“若非遼東戰事吃緊,我這幾條炮船也要奉調南下,哼哼。聽說橫海廂軍指揮使岳飛,倒是個將才,將來若有機緣,到要會會。”他語意一頓,笑道,“不過,我已打聽清楚,爲陳東訓練新軍出謀劃策的,乃是南朝鼎鼎有名的趙元直,此人名諱上行下德,與趙兄有一字之差。這筆爛帳,可栽不到趙兄身上。”
趙行德眉頭緊緊皺着,沒有答話。他沒想到宋國剛訓練出火銃新軍,未及收復燕雲,鞏固北邊,便又擅開邊釁,與夏國交惡。如今金軍大敗,遼國後路無憂,軍勢又雄強。而南面的宋夏各有隱憂,兩國交兵,豈不是給遼國可乘之機。
李四海見他低頭不語,心下暗歎,此君雖有才具,可畢竟出身關東,在朝中根基不深,點點風雨,便憂心如焚。雖然同爲承影校尉,李四海的消息不知比趙行德靈通多少倍,他今日透風給趙行德,也有結交示好之意,便安慰道:“趙兄數年間升任校尉,有些樹大招風了。朝中有人藉此詆譭趙兄,企圖再造李陵李緒之冤,朝廷自會明朝秋毫,趙兄無需多慮。李某身爲承影同僚,也斷斷容不得旁人指鹿爲馬。”
趙行德聞聲擡頭,勉強笑道:“多謝李兄提點。”他不再以校尉官職稱呼,便是承了李四海這個人情。
李四海擺了擺手,他望着趙行德,低聲道:“行直,我大夏用人不拘一格。你雖然出身關東,積功晉爵升賞雖快,旁人誰也說不出什麼來,但你自己心裡要拿穩了。”趙行德心頭一凜,卻聽他頓了一頓,嘆道,“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夏宋遼鼎立雖已經有上百年,”李四海將目光轉向船艙之外,碧藍的天空望不到邊際,低聲道,“如今遼東板蕩,耶律大石以力破局,誰料得到這會不會就是天下一統的先機?”
李四海的年紀與李若冰彷彿,比趙行德大不了多少,平常也不拘形狀,可這番話說出來,卻像是飽經滄桑的口吻,趙行德有些不太適應,一時間無言以對,只道:“李兄說的是。”
李四海像是回過神來,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笑道:“我這人有走神的毛病,不着邊際了。這是舍弟給趙兄的書信,代爲轉交。”李邕雖然自立門戶,卻沒有和博望侯府脫離關係,因此與趙德合夥的生意也沒隱瞞這個兄長,在家書中有簡要提及。
趙行德心中一突,暗道,難道與陳東合夥的事情,李四海也知道了嗎。他卻不知,夏國和宋國朝中權貴在商行中合股牟利,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就算是西京行營的曹家,河東行營的折楊家,也和夏國在商隊尚有諸多往來,牙角行有陳東的參與,在李四海眼中,不過如此而已。趙行德接過信來,李四海遞過裁紙刀,便當着他的面打開了,讀了下去,臉色卻有些變化。
牙角行聯合東南豪商將寶貨販運到大宋,又將大宋的絲綢瓷器等販運給大食諸侯,這一來二往,有的大食諸侯要東方的商品,又沒有足夠的寶貨來交換,便將戰爭中擄掠的崑崙奴和胡姬拿來充數。李邕也如數全收,將崑崙奴送到海外墾荒,胡姬則運到河北江南,賣給秦樓楚館或是豪富人家。宋國雖然號稱禮儀之邦,但既不禁納妾,朝野上下又好狎妓,居然供不應求。李邕甚至攛掇大食的諸侯攻戰不休,掠取奴隸彌補雙方貿易所差數額。爲了擴大戰果,甚至派人在護國府活動,要販賣軍械給大食諸侯。因爲夏國境內早已禁止蓄奴,這封信也是專門尋求趙行德在護國府內支持牙角行的販奴生意的。
“真是,荒唐,荒唐。”趙行德將信紙折起來,喃喃道。
“沒想到,行直的生意也做得如此之大啊,今後還要多多關照愚兄纔是。”李四海將信交給趙行德,就是要看他此時的表情,心中可謂痛快之極。暗道,“當初第四營開設臨江樓之時,你裝作正人君子,如今你和二弟合夥的生意,可是比我要更加過了。”
“這難道不觸犯朝廷律法麼?”
“這人口買賣兩頭都在我朝國土之外,我朝律法難道還管得到大食人和宋國人麼?”
趙行德沉吟道:“只是......,是否......,應當......,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李邕在信中頗有憾意地提及,因爲船艙簡陋,販運的奴隸,有時盡有六七成病死渴死在海上,這些都是要折算成本錢耗費的。趙行德卻想起這些人家室破碎,客死異鄉,葬身魚腹之慘。
“你長居在大宋,有所不知,天下的蠻夷無窮無盡,不服王化,雖不能斬盡殺絕,多少能夠耗其元氣,不可使其孽種繁衍滋長,否則,姑息養奸,養虎遺患。”李四海將手按在刀柄上,他臉上笑容有些冷了,“晉朝將蠻夷內遷,致使五胡亂華,前唐以胡去漢,終有安史之亂。天下氣運消長,未必常在漢室,我大夏不趁着刀鋒正銳,爲後世子孫絕此後患,更待何時!”他雖然以夏國臣子自居,可是身爲唐室遺脈,自是不會去太過深究唐玄宗之過,只將大唐衰亡這筆賬都算在安史胡人的頭上。
趙行德道:“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行事留下半分餘地,氣運未必不能常在漢室。”他重傷初愈,提起精神和李四海相爭,雖然聲嘶力盡,聲音卻有氣無力,倒顯得像是理屈詞窮似地。
李四海沉默了片刻,眼神變幻數次,嘆了口氣,緩緩道:“行直,你有婦人之仁,不宜掌兵。羣雄逐鹿的戰場,舉步皆是虎狼,天下雖大,卻存不了一念之仁。我多嘴一句,待遼東事了去,不如辭去軍職,帶着尊夫人回長安,你帶着這一念之仁,在學士府謀個差事吧。”這話雖然有些突兀,卻發自肺腑,李四海說完後,便不再說話,目光望着遠方。海船上淡水有限,他沒有蓄鬍須,臉頰和下巴都用刀颳得鐵青,此時驟然間嚴肅起來,竟和平常大不一樣,顯得不怒自威,宛若武廟裡的將軍像一般。
趙行德一愣,還未答話,這時,船艙外面傳來吆喝聲:“蘇州到了!”
李四海眼神一凜,站起身來,東方水天相接之處,隱隱現出青山一線,正是蘇州老鐵山的山脊。承影第四營的船隻來往於遼東,對沿岸重要山勢地貌都已諳熟於心了。岸上的漢軍瞭望哨還沒有反應,船上的水手已經先大聲吆喝起來。此時水師遠不如後世海軍那班紀律森嚴,眼看要靠岸了,水手們都在甲板上眉飛色舞地奔走相告。
過不多時,鐵山上的漢軍炮臺也放響了號炮。爲防止敵人詐營,斥候雖然從千里鏡裡看清楚了夏國旗號,漢軍水寨還是加強了戒備。直到韓凝霜傳下將令信號,漢軍水寨方纔大開碼頭寨門,上百條木船浩浩蕩蕩駛出水寨。漢軍船隻分爲十隊,在海面上列隊相迎。與此同時,漢軍各寨馬步將領也各率親兵趕來,上千人打出營伍旗幟,聚集在碼頭迎候。
韓凝霜獲救的消息雖然早已通過飛鴿告知漢軍帥府,但漢軍各將總是憂心如焚。金國剛剛死了完顏阿骨打,立刻便是自相殘殺,結果被遼人覷着機會,打得一敗塗地,便是前車之鑑。金國戰敗後,遼國大兵壓境,漢軍不可無主,得知韓凝霜終於平安返回蘇州後,衆將懸着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越駛近岸邊,海水變得越混濁。夏國的炮船形制與普通商船不同,船身狹長,上面裝滿鐵炮、彈藥和貨物,吃水遠遠較普通木船更深,進入港口要有漢軍派出的引水船在船隻前後左右保護和引導航行。只見船身犁出兩道濁浪,緩緩泊入港口。海船開近了港口,水道兩邊的漢軍水手,港口碼頭上的馬步軍兵看清楚麒麟的大旗,都是高聲歡呼,遠近的漢軍營寨聞聲也一起歡呼,整個蘇州關南的熱鬧非凡,彷彿打了一個大勝仗一樣。
“遼軍大兵壓境,若不如此大張旗鼓,便恐怕泄了士氣。”韓凝霜一邊朝着岸上的部屬揮手致意,一邊低聲對解釋道。
趙行德點了點頭,他和李四海各自換上了軟甲,站在韓凝霜的兩側。李四海耳音特靈,聞聲微微一笑。承影第四營的軍士暫且充作韓凝霜的親兵,盔甲鮮明簇擁在她周圍,打出了漢軍的麒麟旗,李四海早就請隨船的婦人爲韓凝霜縫製漿洗了合身的衣袍,此刻不但絲毫沒有戰場上逃生回來的倉皇,反而也顯得氣勢不凡。
在這盛大的歡迎儀式上,承影第八營的眷屬都避居在船艙內,趙卓和趙雍兩個小兒腦袋擠在窗口,睜大了眼睛瞧着稀奇。趙卓望着韓凝霜被衆將如衆星捧月般拱衛在中間,羨慕道:“阿孃,我長大了,要像韓將軍一樣。”
女兒眼中閃着星星。李若雪望着神采奕奕的韓凝霜,目光又回到艙內,落在從趙行德傷口解下來的細麻布帶子上。她認得這是女人家的東西,倒是還她,還是不還她?這個情又怎麼還?饒是冰雪聰明,李若雪還是輕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