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在白天時候,是瓊樓玉宇、琉璃生光;但一到夕陽西下、暮色蒼茫之際,一層層恐怖氣氛,就襲人而來。那時候,進宮辦事的人都走了,寂靜的紫禁城內就傳出太監們的淒厲呼聲:“搭閂,下錢糧,燈火小——心——”,隨着一個人的餘音,各個角落裡此起彼落的響起了值班太監的回聲。這種呼叫,使整個的紫禁城,從中央開始隨着音波傳播出一陣陣鬼氣,令人毛骨悚然。
實際上,也正因如此,作爲現在紫禁城真正的主人,在頤和園修好後,慈禧便很少呆在紫禁城中,相比這陰森森的紫禁城,頤和園纔是她的家,不過今時不比往日,因爲銀錢不足的關係這園子還是有那麼些工程沒有完工。雖是如此,慈禧依然願意呆在這園子裡,如同在紫禁城一般,繼續把持着國政。
今日的頤和園似乎比以往熱鬧些,那沉寂多時的德和園大戲樓,再一次傳出了京戲的唱腔,那鑼鼓喧天狀只顯得好不熱鬧,就連同附近的宮女太監也都堅着耳朵傾聽着,也難怪這園子裡可有陣子沒唱戲了,都是那幫子亂臣賊子弄的大傢伙連這個娛樂都沒有了。
與往日裡的謹慎不同,這些太監宮女的現在算是長鬆了一口氣——最近一陣子,太后的心情委實不錯,不但天天能見着笑顏,就連這德和園重新開了園,大傢伙又能聽起戲來了。
德和園戲樓的觀臺上,瞧着戲臺的慈禧面上帶着笑,鳳首微點,全是一副用心聽戲的模樣,最近一段時間,她的心情確實不錯,更準確的來說,上個月的南苑會操讓她的心情着實變得舒暢起來。
今年過完年,練軍大臣榮祿等人提出了一個建議,在南苑搞一個八旗新軍會操。以展現練兵成果;同時邀請各國列強,尤其是各省代表前來觀看,以炫耀武力,掃一掃去年以來朝廷的晦氣。對此。慈禧當然沒有反對。
結果南苑會操效果之好,遠超過她的意料,不僅獲得了國外的認可,也贏得了國內各界的讚譽,朝廷的聲望也跟着大大提高。甚至就連同過專橫跋扈的地方,瞧着會操上新軍的威武,也跟着收斂了許多,那原本似還有意拖欠的銀錢,立即通過銀行解到了京城。
外國人的幾句溢美之詞,倒不是慈禧所在意的,她所在意的是現在有了這八旗新軍,這支旗人自己的武力,朝廷總算能睡踏實了,打從唐逆以來。她第一次能安心的住在園子裡,當然在安心之餘,她還又同意了設立第二鎮八旗新軍的要求,至於銀子嘛……還可以再擠擠。
而在滿朝文武的讚揚聲中,自覺已經過了八個月苦日子的慈禧,也在身邊太監的勸說下,重新了德和園,偶爾聽起了戲來,與過去天天聽戲不同,現這德和園可是隔三天才聽一次。一次不過才一千多兩銀子罷了。
對於太后的這小小的嗜好,自然沒有人敢說什麼,去年是太后表示要同大家一同共渡難關,現在眼瞧着這難關將過了。太后心情這麼好想聽兩場戲,做奴才的那能攪了主子的興致,當然更重要的是,沒有那個奴才敢在這個時候大煞風景。
於是乎這德和園的鑼鼓聲響了起來,在這鑼鼓喧天中,似乎這天下。又一次進入了太平盛世,這大清國在太后老佛爺的主持下,已經走出了危機,再一次踏上了中興之路,恰如當年的同光中興一般,即將迎來一個新的中興之世。
當然,對“中興之世”深信不疑的是四九城中的旗人,而他們卻又是受報紙的影響,甚至就連天津的報紙上,都寫道着“中興之世”,自然更是堅定了京中旗人以及京官們的信念,開始於這鑼鼓聲中,期待着中興之世的到來。
不過儘管如此,這兵總歸還是要練的,京城的那些在旗的爺們並沒有因爲“中興在既”,補上拖欠的銀餉,爲了填飽肚皮苦哈哈的往農工商局辦的紡織廠等工廠裡做工,一面抱怨着“鬼子六”、“端白臉”想把大傢伙餓死,一面卻又期待着中興的到來,期待着朝廷有朝一日能補上拖欠的銀餉。
三月初一,去年復出後主持國政,幾乎達到權傾朝野之境的恭親王進了園子,來到德和園面聖,慈禧太后一聽是恭王來了,連忙召見了他,與往日不同恭親王這次進宮帶來的卻是一個好消息——匯豐銀行同意借款100萬兩給朝廷,這銀錢看似不多,但卻讓慈禧立即明白了其背後的道理——西洋列強們對大清國朝廷又有了信心。
“六爺,這都是您的功勞,擱去年,那些個洋人邊說是借百萬兩,就是借個幾萬兩,也不願意借給咱們,六爺,您可辛苦了。”
好言褒獎着奕劻的同時,慈禧將視線投向滿面盡是老態的恭王,他也老了,那裡還有當年的意氣風發的模樣。
“都是老佛爺信任,還有奴才們的盡心盡力,方纔能挽回些局面,若是能早上幾年……”
長嘆口氣,無意追憶過去的奕劻,想起另一件事兒便把話題一轉,卻把慈禧帶入一種莫名的情緒之中。
“老佛爺,微臣有一事相稟,但求老佛爺知後莫悲!”
奕訢低着頭說,但在提及那“知後莫悲”時,那神情卻顯得很是平靜。
六爺的話讓慈禧有些納悶,能有什麼事呢,還說我知道了要悲傷的?
“六爺,你就直說吧!”
“閩浙總督卞寶第於三月初一上午過世了!”
奕訢的話聲不大,但在依還是傳到了慈禧的耳中。
“什麼?”
這一驚非同小可,雖說那卞寶第是天下九督之一,是慈禧心中的亂臣賊子之一,可她依然還是被其突然去世給驚嚇到了。
是給驚嚇到了,原本的這天下是靠着九督的互相牽絆方纔維持着眼下的局面,今天死了一個卞寶第會不會引起什麼後果,儘管月前就傳出其身體欠佳的消息,但作爲太后的慈禧卻完全沒有任何應對之策。
而現在,該來的總歸還是來了。
“那閩浙那邊推薦的總督人選是誰?是卞家的人?還是?”
慈禧幾乎本能的將卞寶第的死訊與地方上的跋扈聯繫在一起,就在她話音落下的時候。卻只聽奕訢在那裡輕聲說到。
“閩浙那邊用電報發來的了卞寶第遺折,請朝廷點選得力人選任閩浙總督!”
又是一聲驚雷在戲臺上響起,只震得所有人皆是一愣,莫說是慈禧。甚至就連同那些個太監、宮女聽着這個消息時,那眼睛也是睜大,全是一副不可思議之狀。
“什麼,六爺,這。這……這是真的……卞頌臣要,要朝廷點員……”
奕訢點點頭,在接到那份秘電時,他也着實被嚇了一跳。聯繫到過去一個月中,閩浙那邊請詢太后、皇上的摺子,似乎也就理解了,那卞頌臣不是一時腦熱想到的將閩浙交予朝廷,而是早已打定主意了。
“這卞寶第,果不負我大清國啊!”
聽聞這個消息慈禧太后覺得腦袋嗡嗡直響,而想到這樣的忠臣竟然已經死了。她便閉上了眼睛,兩行淚不知不覺地擠出了眼眶,順着臉頰滾落下來。
卞寶第,多麼能幹的大臣呀!他對朝廷那麼忠心,從先帝那會軍興之時,國家處於危難之時,他便竭盡全力爲國出力。這次,明明朝廷都把閩浙的權交給了他,可又是他主動把權交還給了朝廷,這樣的忠臣天下又有幾人?
但是現在卞寶第卻去世了。
這能不叫老佛爺傷心嗎?
一想到卞寶第居然就這麼死了。慈禧太后簡直有些受不了,她啜泣着,頓時一把鼻涕一把淚來,似乎是在爲好人不長命而可惜着。
“老佛爺節哀。人死不能復生,保重身子要緊!”
瞧着老佛爺的這副模樣,李蓮英連忙在一旁勸道。
“老佛爺,微臣這裡有卞寶第遺折一片,請老佛爺垂覽!”
奕訢說着,遞過那摺子。被李蓮英接住,轉呈給慈禧。
在奏摺中,李鴻章向慈禧太后詳細彙報了談判的情況,似覺大清前途甚是悲觀,但卻又對大清的將來充滿期待,只希望大清能於太后、皇上之手再次中興。又奏自己年事已高,近來病魔纏身,自覺末日已是不遠,又爲不能爲朝廷、爲太后、爲皇上分憂而心悔。
那奏摺中的語調甚是悲涼,甚至還略點去年“總督議政”時,他內心深處的百般糾結,那番天下大勢如此,無力相抗的無奈,與個人的苦楚,更是讓聞者傷心,似乎大有今日身體爲病魔纏身,全是因憂心國局朝廷所至。
慈禧閱後,想着這麼一個大忠臣就這麼走了,那心裡頭更加不是滋味了。淚水落得更急了,
瞧着主子一副傷心模樣,李蓮英連忙上前開導了起來:
“老佛爺,雖說卞大人已經去世了,可他卻是爲國而死的,現在這天下,還有這樣的忠臣,您老人家應該高興纔是。現在,哭也不是個辦法,您老人家應該撫慰他的家屬子孫纔是。
老佛爺,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李蓮英的勸告,止住了慈禧的哭泣。確實,越是在這個時候,越不能讓天下人心冷,他卞寶第不顧自身的將總督一職還於朝廷,朝廷得好好撫慰他的後人。
“六爺,你有什麼想法嗎?除了下旨撫慰外,你看是派何人去福建的合適?”
瞧了眼六爺,看似在問如何撫慰其後人的慈禧,實際上卻是在問另一個問題——將來的閩浙總督是誰,漢臣是絕計不能相信了,可這滿臣之中,派何人主持閩浙最爲合適?
“嗯……”
沉吟片刻,奕訢方纔回答道。
“這人選確實不好定,畢竟派一般大臣前往,難顯朝廷對其之看重,若是派以王公下旨,恐亦過於看重,以臣看來,最好派以得力在旗幹臣前往福州,一是撫慰卞大人後人,至於二嘛,也好接任閩浙總督一位,爲朝廷分憂。”
相比於慈禧,奕訢對閩浙的形勢更爲了解一些,現在的閩浙看似閩浙三省,可實際上卻已經是勢分三家,浙江的袁世凱是李鴻章的人,至於臺灣,那片化外荒蠻之地,則被卞寶第“言真意切”的爲國而守了,換句話來說,只有福建重歸朝廷之手。
也就是說,這位閩浙總督實際上不過只是福建巡撫罷了。這是因爲李鴻章,朝廷惹不得,若是閩浙總督想對浙江下手,沒準會逼李鴻章朝北京動作。至於臺灣的卞家,朝廷更不能碰,若是碰到了,只會令天下人心寒,到時候天下人誰還會信任朝廷,畢竟於天下人看來,作爲忠臣的卞寶第交出的是閩浙總督之位,天下又有幾人能看到卞寶第的自保之心?
不過這個道理,這會奕訢並沒有同慈禧去說,甚至他都懷疑,太后已經想通了其間的道理,若是說這幾十年同慈禧打交道,最大的收穫是什麼?恐怕就是對手腕的佩服了,現在太后的這淚水在奕訢看來,與當年在他面前哭泣又有何不同。
“六爺所言極是,這人選嘛,還要勞六爺您費心,畢竟朝廷現在能得這一省,已委實不易了……”
果然慈禧的話,讓奕訢的心頭一跳,他連忙微微垂首,不再言語了,在慈禧下命太監請皇帝下了一道上諭,加封卞寶第的子孫時,他只是在心裡頭思索着閩浙總督的人選,何人更爲合適?
在奕訢爲難着如何選派人選時,慈禧那邊卻已經敲定了什麼給其的賞賜了,還有其家人封賞,總之可謂是極盡華榮,甚至還把夢寐以求的想得到一個諡號--文正,賜給了卞寶第。
無論卞寶第懷着什麼樣的私心把閩浙交還給了朝廷,於奕訢看來其對大清國的功委實不小,無論如何他卞寶第開了這麼一個先河,有了這一先例,朝廷便能以此事做起文章,向天下人表明,誰纔是正統,誰纔是朝廷,也正因如此朝廷對他的回報也不輕,封賞子孫,光耀其門庭。
對於許多心懷“我大清”的人來說,作爲大清臣子卞寶第在臨死前能夠痛心悔過,死過能得享這般哀榮,如此也算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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