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東南雨

一大清早,便有幾個報童將報紙送到福州城的喜聞客棧的洋鐵皮報盒中,這裡雖說是客棧可卻也是湖廣駐福州所在,現在各方之所以會派代表於福州,究其原因完全是因爲那位閩浙總督時好時壞的身體,而云集於此的各方代表們欲瞭解本地情況,除去結交官員從官面上了解之外,更重要的恐怕就是報紙了。

拿着厚厚厚一疊報紙的楊銳瞧着報上的內容,在進入老師的房間時,忍不住叫大聲說道。

“老師,您看這篇文章寫的倒是不錯。”

在過去的十幾天間,老師一直以報紙上發表文章,雖說每登一篇文章會反過來給報社十兩銀子,但現在從這報紙上的刊登的文章,卻讓楊銳體會到了老師的用意。

“叔嶠,當今推行新政之中,最不起眼者,便是這新聞報紙……”

接過那報紙,王闓運只是略微掃視一眼,便隨手將報紙放於一旁,對於報上的文章他並不怎麼感興趣,實際上對於他來說,相比於文章寫的好壞,他更感興趣的是報紙上有多少文章贊同他的觀點,他的觀點是否引起福建士林的贊同,這纔是最重要的。

“可又有幾人知道,這最不起眼的報紙,實則纔是影響最大的,若無報紙張目,國人又豈知鐵路、輪船之利,又豈知練兵之要?而能讀報紙者又爲何人?自然不是鄉村愚夫,而是士林同仁,他們受報紙文章的影響,自然會慢慢改變立場,接受新政,而不再牴觸新政,如此一來,這新政談何不成……”

王闓運的這番話,與其說是感嘆,倒不是說是自身的經歷。天下沒有人比湖南人更爲保守,可即便是在湖南,受支持新政的報紙影響,許多人都改變了對新政的牴觸情緒。甚至轉而支持新政。而這次他來福州與其說是受香帥之命探視卞大人,倒不說是於福州居中策劃他的破勢。

“是呀。”

老師的話讓楊銳深以爲然的點頭贊同道:

“也虧得是老師您能看到報紙的妙用,若無老師於報紙宣揚朝廷正統,福建士林又豈會於報上大議正統……”

這正是他們來福建的原因——爲了在福建宣揚 朝廷正統,在表面上這似乎沒有什麼意義。但這正是王闓運所說的“破勢”,藉着朝廷正統之名,破北洋之勢。

“老師,學生聽說的近日閩浙總督衙門又開始往京城遞摺子了,老師這是不是意味着——”

楊銳把下面的話嚥住了,按老師的計劃,就是一步步的把閩浙推還給朝廷,以此壯大朝廷的力量,從而令朝廷對李鴻章形成牽制,如此一來既可破當前北洋一家獨大之勢。令其無法全力對付湖廣,當然這只是第一步棋,但只要這一步棋走成了,至少未來三五年內,北洋都無法對湖廣形成真正的威脅。

“那倒還不至於。”

王闓運徐徐說道,

“將總督之權拱手相讓於朝廷,需要多大魄力,雖說他卞頌臣勉強算是忠臣,可畢竟這事擔着風險……”

長嘆口氣,王闓運又繼續說道。

“咱們只能造這個勢。至於他卞頌臣怎麼選,怕不是三天兩天能做出來的,現在咱們開了這個頭,回頭香帥再推上一把。至於其它,就全在他卞頌臣的手中了!”

欲破勢,還要造勢,於王闓運而言,憑着文章造出一個“大勢”,正是他此行的目的。若是換成其它人不見得有效,可在其看來,別說是卞頌臣,縱是他張香濤有時亦會爲那所謂的“大勢”迷惑,什麼是帝王術,不就是玩弄人心嗎?

可人心卻是天地間最爲複雜的,就像他能算出對於卞頌臣而言,那或許是最好的選擇,但是卻無法算出,卞頌臣到底是否會如其所願做出那一選擇。

他卞頌臣當真會那麼做嗎?

相比於老師,楊銳無疑是更疑惑,儘管對於老師的判斷他從未曾懷疑過,但這畢竟不同其他,將三省之權拱手相讓,試問天下誰能做到?即便是卞頌臣願意,他身邊的幕僚甚至卞家之人又豈會甘願。

弟子心底的想法王闓運自然無從得知,實際上此時同樣有些忐忑的他,對於未來的卞頌臣會做出的選擇,同樣沒有太多的自信,儘管在武昌時他曾信心十足的用言辯之才向張之洞說明此事必成,但現在他卻沒有那麼多信心了。

但願……但願他卞頌臣又是一個曾文正吧!

三月初一日,一大早卞寶第就醒了過來,在過去的一段時間中,看似身體陡轉急下的他,身體似乎再次恢復了過來,雖說看似好轉,可實際上,這福州城中的幾位名醫皆知,其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只是全憑着最後一絲心意在支撐着病體。

不過儘管如此在過去的一個月間,作爲閩浙總督的卞寶第並沒於府中靜養,反倒是用更多的時間處置公務,接見各方人士,尤其是後者,作爲九督之一的卞寶第的身體自然受到天下的關注,各方自然派人前來探視。因而縱是撐着,卞寶第也會盡可能的見上一些該見之人。

今天醒來之後,卞寶第依如往日一般,想要繼續接見各方人士,但是病軀已不容許他自己下牀了,最終不得不作罷。儘管如此身體難以支持,他依然叫人攙扶着他來到簽押房。隨後端坐於案後先握起筆來,顫顫抖抖地記下昨天的日記,然後開始辦理公事。

在那臺案上堆放着一大疊公文,正中擺着幾份等候接見的名刺。

他把名刺拿過來,一一看了看。這些名刺中人雖大都無官無位,可實際上他們代表的卻是其它八督,從年後至今,這福州城便多出了這麼些人來,他們表面上是代表東翁前來探視,但實際上前來大都是打探消息,當然也有專來福州稟告公事的下級僚屬,也有純來見見面聊聊天的舊雨新知。

無論是八督的幕友亦或是下級僚屬,在接見他們的時候,他們都是或直接或間接的表示的對他的支持。儘管未直接說道支持他選定的總督繼任者,但潛臺詞卻是告訴他,他們認爲卞家應該繼續主持閩浙。

天下權讓於私,莫過於此吧!

但是各方的支持。並沒有讓卞寶第鬆下一口氣來,反倒是讓他看到了亂世將至的前兆,只令他的內心憂慮更濃了,在這將來的亂世之中,卞家又當如何?

這幾日。對未來、對卞家的憂慮一直困擾着卞寶第,即便是現在,同樣也是如此,不過漸漸的他卻已經定下了主意,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報紙上的一些爭論,更是讓他心底的那個主意更加堅定了,現在只剩下最後一件事了。

打開公文卷,隨手批了幾份後,看見了馬尾船政局報來的關於擴建船廠的稟報。他對此很感興趣,在北洋失去了旅順的大船塢後,馬尾順便接了維修的事務,這年餘倒是獲利頗豐,可受限於船政局的規模,如定鎮二艦皆不能與馬尾維修,所以纔會提出擴建船廠,一來是爲北洋修船計,當然也是爲了自身的發展。畢竟衆所周知,這新政說白是一是行工商。二是練新軍,而新軍中自然包括水師,無論如何這福建水師,不能不辦。要辦水師。這船政局自然要加以擴建。

閱完全文後,卞寶第立即批了四個字:

“同意所請。”

可以批下這四字之後,卞寶第卻又立即意識到這是件很大的事,還應該向朝廷奏報纔是,遂又添了幾個字:

“等候皇太后、皇上諭旨。”

若是擱過去,這一句寫與不寫並無不可。畢竟現在天下之權盡歸地方,至於朝廷那不過只是一個擺設,甚至就連同看似與舊時軍機大臣同權的議政員,也不過只是討論一些看似沒有什麼影響的話題罷了。

不過最近一段時間,若是有心人注意的話,恐怕會發現卞寶第這位獨斷專行了半年有餘的閩浙總督逢事即會添上這一句話,在議政前這是常事,而現在,他卻又一次把這句話添上了,這種心境上的變化,恐怕只有有他一個人方纔理會其間深意。

這時一位幕友進來,抱着一大疊信,向卞寶第稟告這些信是誰寄來的,來自何方。

“大人,這封是香帥從武昌寄來的。”

“哦,快打開,念給我聽。”

一聽說是張之洞的信,卞寶第先是一愣,而後又急忙說道。

幕僚念着念着,卞寶第的眉頭時展時皺。張之洞在信上說,他已物色了百多名十五六歲的幼童,都資質聰穎,心地純正,出身清白之家,擬通過考覈後,從中錄取五十名,作爲留學生派往他國,而且已經和德、英等國領事商定好了,這批幼童分赴德、英、法、比等國,大部分學工業、化學等科目,少部分專攻軍事、醫學以及法律。在信用他還用滿懷信心地話語稱,他們都將會成爲大清國中興的棟樑之材。

對於張之洞的這種顯擺,卞寶第只是不以爲意的一笑,但對其再派幼童留學的動作卻十分欣賞,畢竟現在這天下講究的是西洋幹才,強國終究離不開精通西洋的人才,若非他唐浩然精通西學,又豈會……

“大清國中興之棟樑……”

於心底唸叨着這句話,卞寶第微閉雙目,浮想連翩,無論是李鴻章也好,張之洞也罷,說到底,他們都是大清國的臣子,都和自己一樣,去年都是迫於自保,才弄出了議政會,若是他日朝廷銳意進取之下,其又豈會甘願與朝廷對抗?如那唐浩然一般甘願做亂臣賊子。

若是朝廷能取信於大家,這大清國又豈無再次中興之日,想到這自覺世受朝廷重恩的卞寶第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笑意。

若是說先前他還在猶豫,那麼現在,張之洞在信中隱隱透露出的“中興”之意,無疑在加強着卞寶第的決心,無意做亂臣賊子的他,需要的往往只是的一個藉口,而朝廷的銳意進取,無疑又給他另一個理由。

“緒昌,扶我到後花園去轉轉。”

徐圖自強、國家中興的美夢帶給卞寶第以喜悅,見卞緒昌走了進來。他才發現大腿有點發脹,想到戶外去走動走動。

天空堆積着烏雲,雖是午後,卻如同黃昏。福建的仲春。雖大多數時候已不見涼意,但今天這天氣中似還帶着些涼意,也許是因爲陰天的關係。

“父親,外面有些涼,我扶着你老到花廳裡走走吧!”

卞緒昌連忙勸阻道。他已經獲得朝廷的委任,出撫臺灣,不過因爲照顧父親的關係卻未去上任。

“好幾天沒有到竹林去了,想看看,你給我件披風吧!”

卞緒昌找了件舊披風披在父親的肩上,攙扶着他踱出簽押房,向西花園走去。略帶些許涼意的風吹在臉上,卞寶第不覺得涼,反倒感到空氣中的那一絲溼潤,讓身體感覺舒服了許多。

“畢竟已到仲春了。這風也該是這樣了。”

他的心裡想這麼想着,在兒子的攙扶下繼續前行着。

“緒昌,下個月你還是去臺灣赴任吧,畢竟……”

之所以會在這個時候將長子派往臺灣任臺灣巡撫,實際上是卞寶第爲自己找的另一條退路,一條可保卞家於無慮之路。的畢竟臺灣孤懸海外,非水師而不得,而大清國的水師當數北洋,只要北洋一日在李鴻章的手中,臺灣自然可保無慮。縱是他日朝廷……至少卞家還可以臺灣作爲周旋,再則,就在半月前,同樣也是出於這一考慮卞寶第便將福建水師移駐基隆。

“是。父親……”

卞緒昌答應着。屢試不第的他直到去年,方纔在父親的同意下,捐了一個四品道,而這不過只是爲了於福建官場行走方便罷了,雖然不能理解父親爲什麼在這個時候把自己委到了臺灣,但是他還是選擇了順從。儘管並不是他所期待的。

“只是,只是您的身體……”

不等卞緒昌把話說完,卞寶第便繼續說道。

“緒昌,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這身子骨啊……”

話聲微微一頓,卞寶第繼續輕語道。

“現如今啊,這天下三雄鼎立,又豈有咱卞家插足之地啊!”

卞寶第的這句話無疑是在告訴卞緒昌,不要作非份之想。

“臺灣雖是孤懸海外,可袁世凱於臺灣操持新政頗爲出色,閩浙新政半數存於臺灣,你到臺灣後,只需用心經營即可,至於這中國之事……”

長嘆了口氣,卞寶第朝着空中的烏雲望了一眼。

“自此便與咱們卞家無關了……”

這是在學鄭成功嗎?當然不是,對於卞寶第來說,他只是想爲家人找一個退路,甚至在他看來,在這亂世將至時,卞家把持閩浙,無疑懷壁之罪,將來能否善了,誰人可知?

自家的事情自己再明白不過,卞寶第非常清楚,縱是自己亦遠非李鴻章、張之洞等人的對手,更何況是自己的兒子?更何況現在浙江由袁世凱把持,憑着閩臺兩省,卞家又焉能同天下諸雄相爭?與其到時毀及卞家,還不如現在及時罷手的穩妥。

“呼……”

父親的話倒是讓卞緒昌的心底長鬆口氣,打從父親身體不適以來,他最擔心的便是接過閩浙總督之位,甚至就連臺灣巡撫之位,他都不願意接過來,雖說多年屢試不第,但並不意味着卞緒昌不清楚,將來的時局會是何等模樣。

別說是肩負閩浙千百萬百姓福祉,縱是卞家的安危如何保全,卞緒昌都沒有底氣促使,更何況是閩浙總督之職後的重任。而現在父親的話無疑是要給他指了一條路,給卞家指了一條路。

“臺灣地處海外,有劉省三(銘傳)、袁慰亭打下的新政底子,縱是不思上進亦能維持局面,以臺灣每年三百萬煙稅,既可維持臺灣陸水師,雖規模有限,可自保有餘。至於將來時局如何,天下風雲如何激盪,只要你穩居臺灣,無論這天下將來落入誰手,都少不得卞家的富貴!”

“父親,那閩浙……”

儘管無意閩浙總督之位,但並不意味着卞緒昌不關心閩浙的將來,畢竟臺灣也是閩浙總督的轄區。

“閩浙之位……我準確交還予朝廷,畢竟這閩浙總督還是大清國的閩浙總督!”

卞寶第的話聲不大,但卻是驚雷般的在卞緒昌的耳邊響起。睜大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親,這,這……”

原本他以爲父親會把閩浙交予李鴻章,甚至張之洞等人。但無論如何都未曾想到,父親會把閩浙交予朝廷。

“閩浙總督下轄福建、浙江、臺灣三省,浙江者有袁世凱主持,其出自北洋,爲合肥之心腹。而緒昌你主持臺灣,這閩浙也就只剩下一個福建,這福建啊……”

搖頭長嘆一聲,卞寶第看着兒子說道。

“今日交予朝廷後,從此便再無閩浙了,於卞家來說,這福建就是卞家的忠心,若是太后、恭王他們有心,自然可體會爲父的這一番苦心。”

這恰恰就是卞寶第最精明的地方,他把卞家置到一個不倒之地。對於李鴻章來說,他得到的浙江,而對困於京城的朝廷而言其得到了一省之地,無論將來局勢如何,朝廷總要念今日的一省之義。

當然更重要的是,無論是李鴻章也好,張之洞也罷,即便是唐浩然,至多也只能說他一句迂腐,而不至於因他將閩浙交予某方。而激起另兩方的不滿,現在沒有任何人比朝廷更適合接替閩浙總督之位。

“壽蓀現在還讀英文書嗎?”

卞寶第突然又把話題一轉,轉到長孫的課業上來。

“每天都堅持讀一個時辰的英文書,讀書報已不感到吃力了。只是說話不甚流暢。”

卞緒昌連忙回答道,壽蓀是他的兒子,同樣也是卞家的長孫,跟着英國教師學英文已有三四年了,進步不算慢。

“這西洋的學問,總歸是要學的……緒昌。若是將來,我看還是要把壽蓀送到英國去讀書的好,若是……”

原本想說,若是能有所成沒準卞家還能有機會的卞寶第還是連忙改了口,兒孫自有兒孫福,那唐浩然能有今日,於西洋遊學多年只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怕還是機組吧,那份機緣又豈是人人能得?

“能學有所成,沒準,咱卞家也能出一位精通西學的大博士!”

未曾知道父親真實想法的卞緒昌一聽,連忙歡喜道,對於這個兒子,他一直都非常驕傲。

“前幾天,壽蓀還很得意地對我說,他將來要去英國的什麼牛津大學讀書哪。”

兒子的歡喜,看在眼中只讓卞寶第的心底一嘆,自己的這個兒子啊!總歸還是差了點那麼些!罷了,罷了……

“真的嗎?”

心思已經完全放下的卞寶第跟着笑起來了,

“若是願意去,過幾年,等國學底子扎牢了再去,若不然別學會了洋人的,把咱們自己的都給丟了。”

“孩兒明白!”

兒子的順從讓卞寶第很覺安慰。自己的這幾個兒子雖說不上是治國大才,也還算持家之子。有子如此,應該知足了吧。

“壽蓀今年九歲了吧!”

一直以來卞寶第最喜歡這個長孫,若是能早生二十年……哎!心底終歸有那麼些不捨的卞寶第終了還是決定放下了。

“這孩子很聰明,今後或許有出息。你這個做父親的,一定要好好的教他,要多些耐心……”

感覺走累了的卞寶第坐到了涼亭中,此時他的臉上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然後頭一歪,人便軟的倒了下去,被嚇了一跳的卞緒昌連忙去扶時,脖頸已經僵硬了!

“爹!”

卞緒昌的一聲哭喊,把後面跟着的人嚇得面如土色,大家彷彿被驚醒似地,一齊放聲大哭起來,森嚴的閩浙總督衙門,頓時被濃重的悲痛所浸透。

就在這時,漆黑的天空滾過一陣轟鳴,光緒十九年的第一聲春雷在福州城的頭頂炸開,緊接着便是一連串的電閃雷鳴,風颳得更大更起勁了,風裹着傾盆大雨嘩嘩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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