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無需如此費心。”不知何時,青鸞已披衣出屋,臉上尚有未褪的蒼白之色,尤顯得虛弱不已。“這樣做也只教她更記恨於我罷了。”
蘇鄂忙上前去扶,,在內閣私見男子畢竟有違宮規,即使青鸞身負使命,若日後傳出去也必定毀了二人清譽。二人遂移步正殿,雙雙跪坐於巨大的佛像之前。青鸞似早已慣了似的上前敬兩柱香,她即使身子不適,也只有滾開了的井水可喝。裕臣見此,心有不忍,開口勸道:“鸞兒,你若是覺得苦,我大可稟明瞭皇上接你回去。”
“我已受了這許多苦,如何忍耐不下去。”她豁然睜眼,淡淡地直視面前男子,“子臣,你若是真心疼我,便不該再對我有所隱瞞。”
終是被她知道了,,這是男子腦海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青鸞向來冰雪聰明,怎會一直被蒙在鼓中。況且她的性子又是那般執拗,恐怕經上次一事,她自己亦是尋求過答案了。
青鸞見他仍不肯開口,輕嘆道:“瑾皇妃的事你都知道,是麼。”
他登時有些發怔:“你不該疑心阿瑾,她……從沒有害你之意。”
“你明明什麼都清楚,”見他如此避重就輕,女子胸口忽然有些悶悶的痛,“你知道她暗中招兵買馬,與莊賢王同流合污。我如今幫了皇上徹查此事,你要讓我如何是好。即使她不想害我,事情一旦暴露,我豈能獨善其身?”
裕臣臉色幾乎是變了一變,伸手握住圓桌邊緣道:“阿瑾不會做出有損皇位之事的,她恨得從來只有太后一人。當日我與她爲誓,她保你在宮中平安,我則不再過問她身邊之事。”
“是子臣你心思太簡單了!”青鸞泠然起身,一拂袖轉向別苑的方向立定道,“人心易變,她可還是你當年所識之人。何況她若真涉足其中,你便是包庇之罪。”
那一瞬間,她幾乎看到了男子眼中的不可置信,在那雙深邃的瞳孔中倒影的自己,竟讓她覺得如此陌生。青鸞立於逆光之中,削瘦的背影卻和從前那個質樸單純,毫無憂慮的女子別無兩樣。只是從何時開始,她也變得這般心機深重。
裕臣忽然有些悲哀道:“鸞兒,你變了。”
她一時覺得心中刺痛,有淚迎着寒風滾落。自己何嘗想猜忌她人如此,然而正是因太單純,纔會害死長姐,險些失去蘇鄂,被皇后與宸妃玩弄於鼓掌之間。
“我必須要查下去。”然而轉身之時,青鸞卻已平復如初,“裕灝他是可憐之人,我若不幫他,他便再無可信之人。”至此,仍是沒有說出,,而你裕臣,纔是我所要周全的人。
那男子有些苦笑着點了點頭:“我也希望皇兄好,但阿瑾,畢竟不是你想的那樣。”
“是非公道自有聖裁,只願我們都沒有過錯。”
她再也抑制不住心底流淌出的悲傷,便喚來蘇鄂送客。不知爲何,總是覺得自己與子臣那麼遙遠,各執一念,各守一方,即便他同自己一樣,亦是爲了大魏江山。然而裕臣他本就是多情之人,寧願相信瑾皇妃是爲善的,,即使他並非全無察覺。
很多時候,青鸞是羨慕那個女子的。無論她做錯什麼,都有人肯去寬恕她。有一份至死不渝的愛,有一個生死與共的知己,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青鸞垂手而嘆,彼時冬雪漸融,陽光歆盛,一院冬梅在光影下開得斑駁玲瓏。院中青石覆滿苔蘚,經雪一洗,竟鮮亮如翡翠。她久久立於檐下,清冷的風吹起素裳衣裾,不加任何點綴的長髮披散至腰際,生出一種空靈的自然之美。
而就在這一晚,久久安寧的內宮終於傳出太后薨的驚天消息。只是一夜之間,六宮便如下了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將衆人衣裾皆染成蒼白之色。帝后尚滯在天壇,宮中唯有宸、賢二妃才能稍稍穩住人心。靈柩停於往生殿,只等天子一行歸來。
青鸞於夜半才得知此消息,那一瞬竟像是靈魂從僵直的體內被抽走了一般。她呆坐於木榻之上,一手緊緊攥住衣角,竟不知該喜該悲。驟然聽到勝利的音符,她便如同長久懸於空中的鳥兒忽然垂下巨大羽翼,還未想到安逸爲何物,卻已見到苦難離去後的黎明。
一切終會塵埃落定,就像飛鳥終會落地,人終會死去一般。
裕灝趕回之時,已是翌日巳時。殯天之禮如期舉行,他即便那樣憎惡着秦氏,卻還是以太后儀仗入葬,歸入宗祠,諡號德頤詔穆興顯皇后。
聽聞皇帝並沒有落淚,面對親生母親的死,他竟是如此從容。也許這個終於得以新生的君王,還有太多欣喜要面臨,以至於他根本無暇顧及這樣一位與他並無實質親情之人。
青鸞雖沒有目睹衆人蔘加葬禮的神態,但想必宮中最傷心的該是十三王裕晟。這個與權勢共舞了一生的女子,死時卻只得一人真心爲她哀傷,本也是極其諷刺的。然而孽畢竟是自己造下的,若秦氏當初還有一些人性未泯之處,也不至於落得如此淒涼的境地。
而捫心自問,青鸞心中亦甚覺舒緩。且不說長姐端如之死與秦氏有脫不了的干係,如今這一族大勢有漸去之象,她也可安心尋了機會離開後宮是非之地。受了這樣多的苦,她總也算守得雲開見月明瞭。
秦氏一去,兵符自然爲當今天子所掌。有了這三十萬鐵騎裕灝便如虎添翼,那些蠢蠢欲動的親王一時皆不敢再肆意妄爲。又聽說莊賢王一夜間便迅速集中兵力,而他派來駐守京城的來使也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了封地。一時叛軍羣龍無首,皆不敢輕舉妄動。
而裕灝卻也遲遲沒有下明旨意徹查謀反一事。太后入棺之禮不許莊賢王入京,這本已是極大的警鐘。青鸞知道,他是在等一個機會,一個一舉除去四方梟首的機會。這些年他所磨練出來的,便是忍耐。沒有人能夠逃過時間制裁,強勢如太后,亦敗在了年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