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以後,玉衍再不曾在宮中見過裕臣。
其實細想起來,即使瑾皇妃的到來令後宮嬪妃方寸大亂,但日子也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難過。那女子正如傳聞中一樣,孤傲且冰冷。彷彿是遊離在後妃以外的存在一般,自她回來已有幾個月了,卻仍未見她傳召過各宮宮人前去拜見,更不必說存心設計於誰。
而原本相互仇視之人也因她的存在而不敢輕舉妄動,一時宮中竟呈現出可貴的平和之勢。然而即便瑾皇妃在天子心中地位至今無可取代,景安宮也並未因此受到冷落。裕灝每隔三五日便會小坐一番,有時因喜愛永泰,亦會留宿於宮中。玉衍與他之間除了極少提及那女子,一切倒也無甚改變。若說真有不同,大抵便是心態了吧。裕灝對於曾經承諾的立後之事絕口不提,玉衍便也只是安靜地聽他細數朝堂之事,她內心的暗潮涌動從不曾暴露在表面,裕灝面前,她依舊是嫺靜溫雅的貴妃。只因玉衍知道,這一仗一開始便會很辛苦。
而聽說瑾皇妃主動向天子提出選秀一事的,也是在這不久之後。
那日董畢來得很急,只是爲了專程過來提點玉衍此事。他平日裡受盡景安宮的照顧,如今已是玉衍不折不扣的心腹之人。一聽說這樣驚天的消息,他便尋空溜了出來。董畢道,瑾皇妃是在午後陪天子賞畫之時忽然提出此事的。最初裕灝甚是震驚,然而那女子卻是淡然道:“皇上膝下子嗣不多,不利於江山社稷。”自此,便不願過多解釋。
裕灝當即便沉了臉色,卻不好多說什麼,二人一直默默無言,直到瑾皇妃藉故而辭。下人們知道天子心裡不佳,只得小心翼翼地侍奉,豈料日落時分永泰前來請安,見裕灝神情中似有煩悶之意,竟開口相問。裕灝向來對他疼愛有加,未加責備,只是苦笑道:“是你堇母妃勸朕選秀。”
永泰聽過,反倒一本正經地思考起來,用尚未稚嫩的口音問道:“堇母妃是您的妻子,爲何反倒勸您去尋別的女子呢。”他這樣一說,本站在一旁服侍的董畢嚇得臉色鐵青,連連示意永泰不要觸怒龍顏。然而永泰卻似懵然不懂一般,繼而道:“堇娘娘真是好大的氣度,若是永泰的母妃,一定千般不願。”
裕灝姑且按捺住心頭怒意,看他道:“你又不是你母妃,怎知她沒有這樣的肚量。”
“因爲父皇每每到她人寢宮之時,母妃都會對窗興嘆許久,鬱鬱寡歡。這樣的母妃,怎會有堇娘娘的氣量。”永泰言畢,有些膽顫似的窺看裕灝,小聲道,“兒臣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裕灝當即只是輕撫他額頭,沉默良久。
董畢話盡於此,卻是意味深長地向玉衍道:“恭喜娘娘生了個靈巧的皇子,旁人家十來歲大的孩子怎會有如此睿智。”
玉衍聽罷只是微微一怔,心不在焉道:“不過是童言無忌罷了,又有誰會當真呢。”
“只要皇上知道娘娘一片情深就夠了,這樣伶俐的孩子,可是娘娘幾世修來的福氣。”董畢說罷打了個千兒,也不再贅言,“今日皇上許是要過來,還請娘娘準備着吧。”
董畢走後,玉衍只是怔怔地坐在榻上,一時竟心亂如麻。她眉心微蹙,越發顯得柳眉狠戾剛毅,失了女子本有的柔和。蘇鄂見她如此,默默燃上新貢的寧息香,這才道:“娘娘是否在擔心二皇子聰明過了頭?”
“我從未教過他說這些,也本不願讓他涉足爭寵之中。”玉衍輕輕揉着太陽穴,指節隨着脈絡突突地跳着,“他這番心計,當真不知學了誰。”永泰是她親自撫養長大,甚至每日他自私塾回來後,她都要親自向他問學。玉衍見多了帝王的無奈之事,本想着若是日後寧淑媛的孩子繼位,永泰則安心做個逍遙王爺,過閒雲野鶴的清閒日子也不失爲一種人生。然而永泰卻彷彿完全背離了她的期冀,對權勢表現的野心勃勃。他從何時起竟不像自己的孩子一般,變得陌生。玉衍有時甚至懷疑,在永泰小小的身體內流動的是秦氏的血液。
“做個有心計的人總好過愚笨之人。”蘇鄂上前,用沾了薄荷油的象牙梳爲她一點點蓖發,“再者,二皇子無論怎樣也都是爲了娘娘,即便助他登上皇位於娘娘您也無害啊。”
她的手臂驀然被玉衍止住,那女子眉如冷月,端莊姣好的容顏上並不見一絲笑意:“永泰若真當了皇上,豈會給其他奪儲之人留下生路?”
她實在是怕,怕永泰日後也會成爲一個無情之人。現今宮中有不少朝臣主張立長,永曦即便無意相爭也勢必會被捲入是非之中。於她來說,這兩個孩子都是至關重要的,若要看他們自相殘殺,則是萬萬不能。
沉思之間,已聞得有人通傳,竟是裕灝親自帶着永泰而來。自屋內小軒望去,漫天夕紅流雲之下,永泰牢牢地牽着皇帝的手,笑若五月花開,父子其樂融融,是再好不過的場景。永泰小小年紀便與裕灝有四五分神似,也不怪裕灝自小就偏愛於他。
玉衍略一整衣襟,忙帶蘇鄂前去相迎。她散落的青絲還不及束好,單着一件孔雀藍的穿銀色蓮碧宮裙,袖口繡着別緻的合歡花瓣。一張羊脂白玉般的精緻臉龐溺在夕陽暖色光線之中,一望之下竟如二十幾許之人。
她面含笑意地向永泰招了招手,一面向皇帝笑盈盈道:“皇上這會過來,看來是要在這裡用晚膳了。”
裕灝的手不由自主地捧起女子如水光滑的秀髮,放在鼻尖輕嗅細語:“蘭花淡雅,你一向喜歡用此花浣發。玉衍,朕看你依稀立於檐下,便想起一句詩來。”
臉上無端有些緋色,玉衍微微擡首,溫柔笑道:“臣妾願洗耳恭聽。”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萍洲。”他說罷,身子俯的更低了,幾乎是貼在女子耳邊喃喃低語道,“朕不在時,你總是這樣盼着,等着朕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