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上前,但見一方翠玉小硯上一抹濃墨昭然,硯臺亦是玉石打造,古樸而精美。上雕一對螭龍,正是雙龍戲珠,又有回雲紋花相稱,只覺栩栩如生,精緻無比。女子微微側目,硯身側面一排蠅頭小楷,刻的是:願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裕灝見她如此細微地端詳硯臺,不覺住了筆,道:“你原是喜歡文房四寶?”
“嬪妾只是想起詩中所云‘南山飄素練,曉望玉嶙峋’,心中好奇罷了。又見這字極爲秀雅,想必是情深之處情不自禁。”
“是阿瑾所書。”
他的語氣倏地寧靜下來,彷彿陷入回憶之中。青鸞亦不說話,只是看他一張又一張的重翻過摺子,卻始終未再落一筆。聽宮人說,他每每從別苑回來,便要煩躁好長一段時日,即使是最得寵的宸妃亦不敢在那時招惹他。而今日他與瑾皇妃一見,心中想必更加忐忑難安吧。
“朕與她的事,你都聽說了。”
垂眸而答:“是。”
“你也認爲,一切都是朕的錯?”
此一時,她甚至聽得見自己急促的呼吸。這樣令人束手無措的問題,她如何忍心作答。男子不曾擡頭,但她卻知此刻,他必定是痛苦萬分的。情到深處,又何嘗不是恨到極致。
“皇妃她……失了孩子,畢竟是要怨恨的。”
“可是朕又能怎麼辦!”裕灝忽然擲了筆,一桌凌亂的公文亦被他掀翻在地,“那是幾千志士的生命!他們有什麼錯,他們的妻兒還在家中望穿秋水,他們年邁的雙親還在終日以淚洗面。那樣危機的時刻,要叫朕怎麼拋棄他們而選擇皇子,叫朕如何面對天下蒼生!”
青鸞凝息。她並非第一次見到皇上如此震怒,然而因皇妃而起,可見他心中亦是苦不堪言。他終是放不下那些舊事,那些舊人。愛恨怨憤,了無終結。
“但終究,是皇上未能保住皇妃的孩子。她不過是一介女流,除了皇上便無可依靠,現如今怨也好恨也罷,都是因對皇上用情過深以致難以自抑。”
裕灝緩緩擡頭,面前的女子自知失言,已端正跪於案前。她既不因自己的發怒而被嚇得瑟瑟發抖,亦不過分奉承自己。只是那般安靜的訴說,眼盈燭光,寧謐靜好。如同初見時,她明明是爲天顏所震驚的,卻仍要在嘴上逞強一番。
面前的這個女子,無疑是獨特的。
“你起來。朕本不該衝你發脾氣,是朕嚇着你了。”
青鸞並未依言起身,只是淡淡迴應:“嬪妾不怕。”
“是了,”天子微微一怔,目光柔和下來,“你怎會怕。”
“若皇上不散了這怒氣,只怕也無心理會朝中之事。倒不如像這樣痛快的說出來。”
“朕何嘗不想,只是從沒有人敢在這時說出這樣一番利落的話來。”面前的君王怒容一緩,起身走到青鸞面前伸出手掌。
女子略有遲疑,然終是穩穩地握上了他的手心。青鸞的手白皙玲瓏,彷彿白玉無暇,發間有淡淡的幽香透出,讓人聞之慾醉。
“你今日,沒有牴觸朕。”
她緩緩擡頭,與這男子的距離不過幾寸有餘,她看得清他眸子中那一抹期冀,看得到他細長的睫毛微微抖動,甚至能感受到男子忽然緊促起來的呼吸。只是這一切,於她來說,已不足以撼動內心半分。
故,即使是同樣迴應着笑靨,青鸞的心中卻沒有半分欣喜。
“那皇上,嬪妾這樣,你可歡喜?”
“朕欲知曉原因。”
“並非皇妃姐姐對嬪妾說了什麼,亦並非忽然之間有了任何轉變。嬪妾只是單單怕被捲入後宮爭鬥之中,如信妃那般落得淒涼後果。更怕……”她踮起腳尖,離那琥珀般的眸子更近一步,“怕皇上眼中的,終究是透過嬪妾看到的她人的影子。”
天子瞳孔陡然放大,他意欲捉住女子的手,青鸞卻已然再度盈盈下拜:“嬪妾逾禮之處,請皇上恕罪。”
“宮中之人無一不是爲自己打算的,但像你這般卻尤爲少見。朕若許你真心相待,你可信朕?”
“嬪妾不敢讓……”
“回答朕。”
那一瞬,她看到了男子眼中落寞的無奈。他空有天下,卻在偌大後宮之中找不到一人足以信任。那麼,即使是在面對一羣欲討他歡心的鶯鶯燕燕之時,他亦是不勝寂寥的吧。
“嬪妾願意相信。但是不知,皇上可否給嬪妾一些時間。”
她笑靨頓展,如明月當空,一時沁人心醉。紅燭暖閣,芙蓉帳內,她傾盡睿智博得了冰釋前嫌的一夜,而夜半驚醒,裕臣的面孔如燭光那般虛無的浮在半空之時,她仍是簌簌落淚,心如同被挖空了一角。
如此這般,裕臣也能心安一些吧。只是原不知何時起,她也終會違背自己的心做事,終是懂得感情不過是兒戲。
她還這般年輕,要走的路遙遙無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