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戟正迷迷糊糊要入睡,被這一跪,睡意頓時全無。
輕紗薄綢裹住的身軀凹凸有致,無領羅衫本就露着胸口一大片白皙肌膚,再因跪伏之姿,兩團急速隆起的白肉勒出一道深壑,讓人恨不得投身其中,探個究竟。
可這不是楊戟震動的原因,他就使勁抽着鼻子,追尋着一股令他心神震顫的香氣。這香氣幽雅素淡,有如初荷一般沁人心脾,卻又混着一股人體的汗意,烘得靈智搖曳。
香氣,他已在月繡坊裡享足了,之前月繡坊一班舞娘賣足力氣,爲他演了一場百花香舞。舞娘扮作天女,揮舞帶着各色香氣的綵綢,有牡丹,有芙蓉,有海棠,妙的是綢香人也香,不時人進綢退,人退綢飛,眼、耳、鼻都受用至極。
雖然舒服,可對在汴梁皇宮嗅慣了各色貢香的楊戟來說,香氣依舊有些濃烈,他也只當是蜀地偏遠,所好終究粗鄙,沒有深究。至於那班舞娘,舞姿雖不錯,可年齡太小了些,也顯不出多少風情。
但此時這香氣撲面而來,楊戟終於上心了。
“樑行首何事?”
楊戟半眯着眼隨口問道,鼻子卻還抽個不停。
樑月繡悽聲道:“奴婢正遭強人脅迫,這月繡坊,眼見是開不下去了……”
楊戟語氣還是淡淡的:“月繡坊不是成都官坊麼?哪來的強人這麼大膽子?”
樑月繡擡頭,銀牙一咬,秀眉一挑:“這強人不止是大膽,還有大能,便是許學士也不敢得罪他……”
話還未說完,楊戟打斷道:“行首啊,你身上是抹了什麼精油,怎的這般幽香?”
樑月繡一滯,努力扮出的苦楚狀頓時崩潰。神色變幻了好一陣,才換了笑顏,膝行而前,那一瞬間,柳腰隆臀盡皆入眼,真如一條美女蛇。
樑月繡近到楊戟身前,高挺着胸脯。手掌也不知有無意還是有意地撫住鎖骨,換了嗲聲道:“廉訪是喜歡奴婢身上這香氣麼?”
卻見楊戟微皺眉頭,盯住自己那雙玉峰的目光帶着憎惡,樑月繡恍然,恨不得抽自己一個耳光。眼前這位是個閹人,跟傅堯那種快二十歲才淨身的閹人不同。是自小就入了宮,徹徹底底的閹人,怎能當作男人待呢?
她瞬間斂容,換了一副與姐妹拉家常般的語氣道:“奴婢用的不是精油,是香精裡的上品香華……”
樑月繡唧唧喳喳一番嘮叨,楊戟反而面露愉悅,還不時翹着蘭花指問詢各個細節。待樑月繡說到可以送楊戟幾色香華。還推薦梅華更適合楊戟時,楊戟不僅點頭不迭,還問道:“你就沒找那百花潘要來香華方子?這般好物,傅堯也沒想着獻入宮裡,真是不誠。”
那一瞬間,樑月繡神色頗有動搖,片刻後強笑道:“那是人家安身立業的東西,怎好生生奪了?”
楊戟悻悻地哦了一聲。此時才記起樑月繡最初那一聲喚:“方纔你說……”
繞了一個大圈,纔有了機會,樑月繡淚水如泉涌地哭道:“奴婢的身家,也快要被人奪了!”
聽了樑月繡一番哭訴,楊戟怒意滿面:“朗朗乾坤,竟有這等賊人,敢強奪民……”
醒悟官坊樂戶可非民女。他改口道:“敢強奪別家女兒!還有沒有王法了?官府在作甚?”
樑月繡掩面道:“奴婢方纔不是說了嗎?此人不僅奸猾,又有通天之能,便是許學士也莫之奈何,甚至還得屈尊周旋。奴婢再三懇求許學士。學士都說,大局爲重,不允了那人的勒索,蜀地不安……”
聽得這些話,楊戟就覺熱意充盈全身,血液都隱隱開始蒸騰,他怒聲道:“本官是一路廉訪使!別的作不了,將一地冤屈苦情上達天聽,正是職責本份!此人姓甚名誰!?你說!本官與你作主!”
自汴梁來成都這幾月行程的艱辛,來了之後便被烈日烤得蔫搭搭的,想請個老道祈雨也不如意,楊戟很有些沮喪。就覺得自己這天子耳目,入蜀後該怎般作爲還兩眼一抹黑,實在對不起官家的信任,對不起乾爹的囑託。
此時聽樑月繡道出蜀中竟然出了一個橫行無忌的強人,強奪樑月繡的女兒,連許光凝都不敢攔,讓楊戟怎不鬥志昂揚?在他印象裡,便是趙家殿下看中了哪個樂戶女子,若是人家不願,也不敢太過用強。更不說官家那般鍾愛李師師,也從未提過接進宮裡一事。都是怕啊,衆口鑠金,這衆口的背後,正是趙家天下歷代祖宗積下的規矩。
蜀地果然近於蠻夷啊,這般沒規矩,竟能養出視王法和官府如無物的強人。楊戟如此感慨着,哪像汴梁,誰都守明面的規矩。哪怕下面作得再齷齪,檯面上也要掃得乾乾淨淨,留了點什麼渣滓,那就是被人逮着窮治的下場。
樑月繡見楊戟義憤填膺,也是精神大振,咬着槽牙地道:“這強人姓王名衝……”
楊戟怔住:“王……衝?是那個年方十六的府學學生?”
樑月繡點頭如雞啄米:“正是那王衝要強奪我女兒!”
楊戟皺眉道:“聽傅堯說,這個王衝,不是在本地頗有善名麼?”
樑月繡悶悶地道:“奴婢不敢評判傅廉訪之語……”
楊戟哦了一聲:“難道傅堯在騙我?那你便說說,這王衝又是個什麼人物?”
樑月繡兩眼放光,張口數落起來。
“這王衝就是個瘋子!他把他堂叔變作了瘋子,害死了堂嬸,又與王相公家交惡,用火箭焚了王相公家大門前的牌坊,王相公家都敢怒不敢言!”
“別說王相公家,鄧相公家的鄧官人與他在一樁生意裡頂上了,他徑直痛打了鄧官人一頓,還誣告鄧官人強搶民女,害得那鄧官人也只能忍氣吞聲,躲着他的影子走路!”
“先前他混入華陽縣學,又拉了一幫市井賤兒入學,大講歪理邪說。把縣學折騰得烏煙瘴氣。縣學公試時露了馬腳,提學提刑抓他入監,他卻把監牢變作了他的地盤,犯人全都從他學刑訟,個個跟官府鬧騰起來!”
“官人們沒奈何,把他關到淨衆寺去,卻成了他聚衆爲惡的地方。而後他又不知怎的通了天。將案子生生翻了過來,提學提刑全遭了罪!”
聽得王衝的一系列事蹟,楊戟抽着涼氣,眼中卻光亮大作。雖然還不太明白區區一個十六歲的少年,就有這般大能,可就衝着他幹出的這些惡行。蜀地官吏是已經徹底朽爛了!這真是……太好了!
身爲廉訪使,最怕什麼?最怕風調雨順,政通人和,無事可報。一個少年,連王相公家、鄧相公家都不敢得罪,成都知府也不敢得罪,有心剷除他的好官卻反遭了他的毒手。將這樣一個人物打倒,滌清一路之地,這是多大的功勞!?天下側目啊!
楊戟更激動了:“講!你講仔細了,此人還作了哪些惡!”
得了鼓勵,樑月繡也更來勁了。
“這些都是輕的,還有更可怕的。廉訪來時,也該知成都有過一場變亂,是蕃人攪起的。可廉訪卻不知。那作亂的蕃人是爲王衝而來!是替王衝搶我女兒!”
“王衝此前就看上奴婢女兒,趁着蕃人來時,使喚他們入了成都,直奔這月繡坊,搶走了奴婢女兒。義士攔阻,蕃人悍然殺人,才搞出了一番大亂。”
“那王衝奸猾無比。見蕃人惹了衆怒,釀成大禍,便挺身而出,聚起數千私軍。掃蕩亂民。同時他又與蕃人翻了臉,把蕃人盡數殺了滅口!非但沒落下罪名,反而立下了一樁善業,廉訪,奴婢平生從未見過這般歹毒之人!”
楊戟聽得兩眼發直,能使喚蕃人?能聚起數千私軍?果然是非同一般的強人,怪不得許光凝都不敢招惹他,怪不得一幫好官都被他整落下馬。
等等……事情似乎有些不對,王衝多少歲來着?
即便楊戟此時熱血,總算還留着三分理智,訝異地道出了疑問。
卻見樑月繡一臉驚惶地道:“廉訪別被他尚是少年哄住了!他自小就有神通在身,那時還只是過目不忘而已,去年入府學時,惹得文翁動怒,成都地震,他被文翁祠的牌坊砸傷了頭,醒來後,便被邪魔附了身!這種種作爲,都是這段日子纔有的!”
楊戟心頭一驚,邪魔!?
爲了強調王衝的邪惡歹毒,樑月繡左右看看,壓低了聲音道:“此人不僅有媚惑人心之能,還有殺人於無形之能!替他辦事那些蕃人,都是被他親手格殺的!那一夜蕃人屍體掛在海棠渡的杆子上,血淋淋的,就像是被誰嚼過一般!”
楊戟臉色越來越白,語氣也發虛了:“難道是會妖法!?海棠渡不是有位真人嗎?真人難道對此事一無所知?”
樑月繡冷冷一笑:“那真人,卻是王衝的師父!”
楊戟瞪圓了眼睛,啊地一聲驚呼,他是驚呼自己跟那真人當面談過,竟然好端端地活着回來了,簡直是上天保佑。
見楊戟這模樣,樑月繡隱隱不安,轉口道:“這般強人,就只有廉訪出手才能鏟……”
話音未落,楊戟就揮掌止住,一臉嚴肅地道:“樑行首,朗朗乾坤,你怎的說有妖人作祟呢!?”
他起身略略整理衣冠,毫不遲疑地拔腿就走。走了兩步,又轉了回來,看住愣着沒回過神來的樑月繡,語重心長地道:“便是真有,爲蒼生計,別說女兒,行首自己都該有捨身飼虎的決心。”
眼見着楊戟如撞鬼一般地驚恐離去,懊惱和憤怒如鉗子一般,一左一右死死夾着樑月繡的心,痛得無可忍耐時,她尖聲高喊:“楊戟,你的膽子呢!?”
若是已衝進自家馬車的楊戟聽見,定會鄙夷道,公公我就是沒蛋,怎的了?我是廉訪使,不是鎮妖使。
掀案桌,撕布帛,踹侍女,打不長眼闖進來問廉訪去哪裡了的鴇母耳光,樑月繡鬧騰了好一陣後。才頹然坐倒在地,但即便如此,她眼中依舊閃着熾熱的光亮。
“錦奴是我的!是我後半輩子的依靠!王衝,你別想奪走她——!”
樑月繡握着拳頭,咬着嘴脣恨聲自語,嘴脣咬出了血猶不自知。
在王世義嘴裡,王衝宛如大賢一般。整日思索着自己揹負了何等天命。
在樑月繡嘴裡,王衝如魔王一般,好色荒淫,在蜀中爲非作歹,人人不敢言,正盤算着該怎麼禍亂天下。
而真正的王衝。與這兩個形象全然不搭界,此時的他,就如所有十六歲少年一樣,正面臨着青春期的煩惱,雖然對他來說,這已是第二次青春期了。
王家宅院已經修葺一新,山坡上那兩廂破木屋已變作三進小院。大門、照壁、前院、倒座、垂花門、正院、抄手遊廊、東西廂房、後院、後房一應俱全,正是典型的宋時小戶人家格局。稍有變化的是後院,多了一座墨池和小亭。
王衝坐在小亭裡,手執毛筆,紙上落了好幾個墨點,他依舊沒有察覺,就愣愣看住幾步外一個窈窕身形。
那是個與他差不多大的少女,正踮着腳曬衣。已發育的少女身軀如鮮花一般盛綻。天氣太熱,少女不僅穿得薄,還因勞作而汗水淋淋,前凸後翹的曲線強烈地撩撥着某個正太身大叔心的傢伙,而茁壯挺拔的胸脯上,那明顯可見的突點,更讓那傢伙鼻腔急速升溫。
直到小王衝開始宣示自己的存在。王衝才清醒過來,尷尬地嗯咳了一聲。少女轉身看來,波光盪漾,激突傲然。王衝不得不瞬間閉眼,他懷疑自己真能噴出鼻血來。
“李銀月,你就沒注意你衣着有什麼不妥嗎!?”
王衝終於忍不住開口,見少女身下木盆裝滿了洗好的衣物,顯然還要在這折騰很久,可不能讓這種香豔刺激繼續下去。香豔歸香豔了,這香豔之主,卻是個令人頭疼的存在。
已在王家當起婢女的李銀月此時才注意到胸前的異狀,哎呀一聲,雙臂擋住要害,恨恨罵道:“下流坯!”
王衝嘁道:“是誰總不愛穿肚兜,就喜歡真空上陣?”
李銀月哼道:“就你們漢人總喜歡裹身子,裹腳裹胸,怎麼不連頭也裹了?”
王衝用毛筆指住少女:“不要擡槓,我說的是肚兜,可沒說裹胸。”
見李銀月甩着腦袋再度怒哼,王衝再奚落道:“尚幸這裡只有我,若是其他人見着,還不知要罵你如何放蕩。”
李銀月怒火猛然升騰,抱着胳膊,蹬蹬踏入亭中,與王衝面對面,眼對眼:“這便是放蕩了!?你們漢人,喜歡小腳,就讓女子裹腳,喜歡平胸,就讓女子裹胸,強把女子照着你們喜歡的樣子擺佈,你們不是逼着女子放蕩?”
王衝糾正道:“不要以偏概全,你說的那種人是道學門第,少數而已。便說我,我家雖也是道學出身,可我卻不喜歡小腳,不喜歡平胸。”
李銀月指指自己的胸脯:“那你老嘮叨這個作什麼?”
意識到自己又漏點了,她趕緊抱回胳膊,卻聽王衝道:“這是禮,無禮便無廉恥,與禽獸無異。”
李銀月冷笑:“就知你拐着彎地要罵我蠻夷,不小心露了身子,也能被你拿着話柄。禮?禮有什麼用?你們漢人是靠着禮爭水土的?漢人揮着刀槍來殺我們的時候,禮在哪裡?”
無主題無中心,李銀月就是來跟王衝拌嘴的。她養了一個多月傷才能下牀,到現在還沒好透。也許是這輩子難得這般無所事事地臥牀休息,還有瓶兒、六娘以及經常來串門的香蓮玉蓮陪伴,原本暴戾的心性也和緩了許多。雖還在掛念和埋怨父親,可有父親的嚴令,有那一張賣身契,還有王衝的威脅,她也只能安安生生地過起了日子,畢竟只是三年,對少女來說,熬過這三年便是勝利。
但這並不意味着她會對王沖服軟,更不意味着她會兌現那張賣身契所註明的義務。婢女是什麼?服侍衣食起居,只要主家高興,就能招到牀上侍寢,對李銀月來說,此事絕無可能。
王衝雖沒有這個意思,可就因爲王衝有這個權利,李銀月更覺屈辱。之前與王衝搏鬥所受的傷,所吃的苦,與這屈辱並作一處,這就是李銀月怎麼也忍不了對王衝發飆的原因,雖然只是言語上的,可只要能把王衝罵得啞口無言,便是她的大成就。
李銀月的憎惡王衝懂,因爲王衝也很憎惡她。小王衝因見到她的身線和激突而衝動,這只是正常男子的生理反應,只要可對上她的眼,小王衝就怎麼也硬不起來了。誰讓小王衝與李銀月的腿有不共戴天之仇呢?
李銀月這話不過是隨口而問,王衝卻認真了,因爲他正在批改的卷子,就是《平夷策》,這是書院經義堂時文課的作業。五月那場蕃亂,海棠社的成員裡有不少家眷受了波及,以唐瑋家中受害最重。由此引發了一場關於如何對待夷狄的討論,一直持續到書院開學,大家都還各有看法,爭執不下,以至於成了時文命題。
王衝文縐縐地道:“我華夏乃禮儀之邦,禮儀不及處便是蠻夷。華夏興,蠻夷頹,華夏頹,蠻夷興,這是上天之命。這倒不是說二者只能你死我活,只要誠心歸化,尊奉華夏禮儀,蠻夷也便入了華夏。”
大概是王衝這賣酸的作派溢着濃濃的優越感,李銀月也顧不得再掩護自己那幾乎等於赤裸的胸脯,握着拳頭對王衝道:“有本事與我再來一場!?看你一臉豬頭相時,還說不說什麼禮!”
王衝豎起手掌:“稍等……”
丟下愣住的李銀月,王衝蹬蹬出了後院,好一陣後,又蹬蹬奔了回來,手上卻多了一件東西。
上好的細麻布織成,柔和透氣,帶子下的布料圍成一圈,像是孺裙的上半截,卻小了許多,似乎只能貼身穿。
“這……這是什麼?”
李銀月舉起這件小可愛,份外迷惑。
“好看嗎?”
王衝問,李銀月沒說話,眉頭卻微微揚起,當然好看,上面繡着的小喜鵲多可愛……
“這是最近正流行的胸衣,比肚兜方便得多,只是穿的時候要別人幫忙,從背後扣。”
王衝這話出口,李銀月那張本就因天熱而粉紅的臉頰已變作赤紅,本想撒手丟地,可握着小可愛的手怎麼也鬆不開。
“你不喜歡穿肚兜,我就給你找來這個,真要跟我打,就現在這副樣子,很讓人爲難啊。”
王衝說着說着,目光又停在了少女門戶大開的胸前,咦,粉色的……
李銀月終於落敗,護着胸脯,手裡捏着小可愛,倉皇而逃。
目送少女離去,王衝的目光落在已被墨點染得斑駁不堪的答卷上,搖頭道:“教化還是刀槍,這真是個問題。”
ps:今天依舊一更,明天要趕飛機,也只能很晚並且一更,實在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