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衝當然不是見錢眼開,這三個月來,他那排得滿滿的日程裡,打理生意只佔四分之一,另外四分之三分別是習武、讀書和管理書院事務。
堅持習武的明面理由是強身健體,說不出口的原因則是備戰備荒。此時就遇上了羌蕃作亂,解決這場亂事,不僅靠腦子,還考驗了他的“動手能力”。再過十來年,大戰將起,那時難說不會陷入更險惡的處境,不指望能自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卻不能悲催到連一兩個小兵賊匪都幹不過。
因此王衝不僅如往常一樣,堅持日日跑步,開弓練劍,還與王世義一同請教八難。八難就教些軍中格擊之術,但就是這些東西,纔是最實用最有價值的。
此外,某個不知尊卑的婢女日日叫囂“與我再來打一場”,也成了王衝習武的又一股動力。當日在小樹林裡被揍得滿頭是包,身爲男人,自也想着堂堂正正報復回去。
習武只是早晚趁空而爲,不像弟弟王澄那般癡迷。一般而言,上午和夜晚就是王衝讀書的時間。有王彥中、宋鈞和謝潛這三位飽儒手把手指導,加上就存在腦子裡的儒家經典,王衝在儒學經義上的造詣突飛猛進。此時他再回到上一世,所謂的“國學大師”也只有掩面而遁的份。
除了大面上的儒學經義,王衝在易學專精上也邁出了堅實一步,已粗通了王安石易學,正轉習程頤易學。他當然不打算投入洛學懷抱,但本着滿滿的惡意,“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也需要對洛學有深入瞭解。程頤易學後。王衝還打算學通蘇氏易傳,日後再有機會找邵伯溫學學數易之學,如此在易學上,他就能登堂入室了。
下午就是王衝打理生意和照顧書院的時間,書院事務比較雜,包括書院的建築工程,教學管理章程擬定和治事堂教材撰寫等等,他這個學長,就相當於教務主任。
具體的教學管理倒不必參與。現在書院就蒙學正式開學,不僅收容了之前王彥中私塾的學童,又廣招海棠渡附近的十二歲以下學童。蒙學還是由王彥中主持,但教書的夫子卻是海棠社所有成員輪值,目前有六七十個學童。
治事堂還未正式開學。經義堂則沿襲之前華陽縣學那一套作法,王彥中等三位山長只是授課,具體的管理由宇文、鮮于、唐瑋等齋長負責。日後書院再有壯大,還會延請其他人來作授課夫子。
經義堂的學生就是華陽縣學那一班學生,除了何廣治等少數因各種原因脫隊之人,其他人都入了海棠社,轉入書院就學。目前總計有四十來人。靠着王衝在華陽縣學立起來的規矩,大家有板有眼地每日晨練,習禮,讀書。討論,再忙其他事務。
大概是眼熱於保正與王衝的親密關係,但生意事又不好擠得太深,因此南灣鄉第三都的王都保在書院事上特別賣力。畢竟兩個王家有遠親關係。王衝也樂得輕鬆,委任他的兒子作書院庫正。主持書院雜務,自己便不必在瑣碎雜務上耗費精力。
出了經義堂的齋堂,童稚的誦書聲琅琅傳來,那是緊靠着書院的蒙學。加上蒙學,原本的大片荒地裡,已經立起了一座殿堂,兩座齋堂,十廂近四十間屋舍,佔地三十來畝。
殿堂雖不大,卻沉凝肅穆,屋舍雖不華麗,卻錯落有致。殿堂屋舍間,廊亭相連,庭院行道綠樹蔭蔭,佈局規整,這正是之前華陽縣學新舍的規劃。顧豐的願望,王衝的承諾,都已實現。
王衝放眼四望,暖熱的成就感在心中來回蕩動,與當時主持華陽縣學新舍時的感覺不同,這纔是完完本本屬於自己的功業。
不過要維持乃至繼續推高這功業,就得在生意事上下功夫了。如今書院還是個無底洞,校舍修繕,僕役薪錢,書籍和雜物購置,學生補貼,種種支出加起來,每月開銷近百貫,收入只有蒙學那點可憐的學費,以及海棠社成員們從家中拉來的贊助,缺口很大。在治事堂開張前,王衝只能自掏腰包。
不管是習武、讀書還是管書院,王衝都極有耐心,一步一個腳印。而在生意事上,有書院的壓力在,王衝就不得不奔放無羈了。
但這只是事情的一面,從另一面看,未嘗不是王衝上一世的本性發作:有錢不賺,罪莫大焉……
酒精的生產已經步入正軌,林繼盛另建了酒槽,專造酒精,原因自也是王衝與潘寡婦合作的香水生意已經有了起色。面向低端市場的香精風靡成都,正向蜀中擴散。面向高端市場的香華也打開了局面,與主要覆蓋風月場所的香精不同,香華已經進入到達官貴人女眷的閨房裡。
經營酒精的水火行除了香水,又擴展出其他生意。王衝拉上於保正和鄉里一家藥鋪,一戶郎中,合夥搞了個“炎風堂”,賣風油精、醫用酒精乃至專門的藥方酒,都是基於酒精的再加工產品。
風油精不過是將香料換作薄荷等清涼劑,醫用酒精則是對一般酒精再做精細蒸餾,藥方酒則是將醫書中主要針對風寒的藥方進行改善,套上風火驅邪的醫理,這些產品的“研發”都費不了大力氣。
與香坊不同,炎風堂這生意還只能細水長流,就如同十文利這座王衝興之所至,隨手搞起來的原始超市一樣,並不指望能馬上賺到錢。除了水火行、香坊和快活林外,還有項目能在近期內得利,王衝對此項目寄以厚望。
王衝出了書院,巡視了快活林和十文利,便來到了江岸處。
就在官道南方,海棠樓街對面的荒地裡,一座木樓拔地而起。木樓之後,工匠勞夫們還忙個不停,另有好幾座三層木樓正在施工,未來會連成一條長樓。
這是一座客棧。老闆是林繼盛,爲此林繼盛還要付王衝地租。他的海棠樓是以酒飯爲主,住宿爲輔。眼見海棠樓熱鬧起來,住宿需求必定興盛,就選了這處絕佳位置另建客棧。
原本林繼盛拉過王衝入夥,可王衝卻對這一行不感興趣。他很清楚,客棧建好後,有很大可能招來鶯鶯燕燕,將其中一棟甚至幾棟樓變作怡紅樓春香院。他可不適合沾這一行。
第一座樓已經建好,甚至已經開業了。底層的飯堂裡就坐了兩桌人,看衣着都是富貴人家,該是要過江的行客。此時已近申時末,即便過了江急趕。到下一個集鎮投宿時也已是夜裡,不如在這裡歇息一晚。
王衝進了飯堂,對要開口招呼的掌櫃擺擺手,掌櫃識趣地閉嘴。
“有人買淨紙嗎?”
“買的不多,都覺太貴。”
掌櫃恭敬地回答着王衝的問題,心中卻很不以爲然,王二郎似乎有些走火入魔。一頭扎得太偏了,這淨紙根本就賣不出去。
所謂的“淨紙”,是這位“海棠渡半主”不久前拿過來,讓客棧作爲“增值項目”售賣的。用作飯後廁後淨垢。
飯後有手絹,廁後有廁籌,根本就不必花錢。現在王二郎不僅想着大家用紙,還把價碼定得比李冰樓還高!
外層皮紙。內層油紙,兩層膠粘而成的紙包裡。就裝着十來張紙。一張疊作幾層,白花花,軟綿綿的,還有密密麻麻的紋路,散發着淡淡的香氣。一點也不像紙,更像手絹。
這淨紙捏在手裡的感覺倒是不錯,可就這麼一小包紙,竟要賣九十文大錢!算下來一張就是九文大錢。客棧一間房一天也才五六十文,一個白麪肉饅頭才三文錢,拿三個饅頭擦屁股……
掌櫃的腹誹多多少少露了點在臉上,王衝也沒說什麼,不是每個人都有向非洲土著賣皮鞋的見識,而且見識之外,也還需要技巧。
“依小的看,先贈一些,打出名號爲好。”
掌櫃還是盡心地出着主意,客棧雖是林家的,地主卻是王衝。更何況大老闆林繼盛與王衝又在酒水生意上合作甚密,自然得賣力巴結。
王衝搖頭,看看那兩桌客人,吩咐道:“去問點菜點得節省些的那一桌。”
兩桌都是富貴人家,誰也不節省,但總有高下之分。掌櫃是早就有了分辨,無奈地支使小二去賣淨紙。
小二端着托盤,上有木盒,湊到那桌客人面前,開始推銷淨紙。
果然,聽了價錢,即便腰帶鑲金,胸前掛玉的客人也怒了:“擦擦嘴就要九十文,索性明搶罷!”
小二自木盒中取出一小包紙展示給客人,上面已印了“承惠九十文”的字樣,說這是客棧代售“淨紙行”的好東西。客人熄了怒氣,只當笑話,徑直揮退小二。
一邊掌櫃見着這場必然失敗的推銷,偷眼瞄王衝,想見少年失望之色,可他卻失望了,王衝正盯着另一桌客人。
小二得掌櫃吩咐,根本不搭理另外一桌,那桌上員外模樣的貴人不爽了。嗯咳一聲,把小二招呼了過去:“勞什子紙要賣九十文,見識見識。”
接下來的互動就再俗套不過,員外要撕開看貨,小二說撕了就再賣不得,必須付錢。那員外看看另一桌,瀟灑地拍上一張百文錢引,還道不必找,一場交易就此達成。
此時員外的好奇心已淡了,反正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另一桌人已頻頻向他行注目禮。不過當那桌人又低聲嗤笑時,員外有些受不住,撕了包裝,取出一張紙擦嘴。
一時間,香氣微溢,員外膩意地享受着紙張既粗糙又柔軟的奇妙觸感,一嘴油盡數轉移到紙上,白白的紙污穢不堪,而嘴臉已潔淨了。
員外點頭道:“果然是淨紙,好香……”
家人紛紛伸手,一人一張,都道好軟,員外斜着臉,提高了聲調:“這錢,花得值!”
這一桌紛紛攘攘議論時,那一桌的客人忽然拍桌道:“小二!你方纔爲何不與我說個明白!?再讓我看看那……淨紙!”
估計是客棧第一筆淨紙生意,就這麼做成了。而且數目遠非兩包,最終是二十包。
當掌櫃和小二滿眼欽佩,又帶着疑惑地看着王衝時,王衝道:“這淨紙對他們來說,擦嘴擦屁股的用處只是第二,用給別人看纔是第一。”
兩人恍然,方纔明白王衝爲何一定要定這麼高的價錢。
衛生紙就是王衝寄予厚望的又一個項目,不過跟後世的觀念不同,王衝不是把這東西當作生活必需品,以量大價廉的路子來操作,而是當作奢侈品來賣。
蜀人有窮有富,窮的冬日凍餓而死,富人富得變着花樣炫富。花會捧花魁這類事是大富之人所爲,而一般的富人,就只能在衣着、服飾、書畫、家舍等細節上比富。
王衝認爲,衛生紙在這個時代,不可能很快就成爲大衆消費品,畢竟傳統觀念和消費水平都擺在那。但不等於衛生紙就沒有市場,沒有大利。只要在衛生紙上作足包裝,就能成爲富人的時髦物,以此相互攀比,而後纔會沉澱爲富人的生活必需品,而後再波及一般人,那該是很遠的事了。
羌蕃之亂後,王衝傷勢稍稍好轉,就開始着手此事。早前在海棠樓遇到的紙戶胡金得了王衝支持,與村裡十多家紙戶合夥建了“淨紙行”,專門造所謂的“淨紙”。
將原本的粗黃草紙變作淨紙,並不需要發明什麼新工藝。用石灰和白礬漂白,這是古人早就明白的常識,而胡金等紙戶之前造的紙太粗,也是沒在過濾紙漿上下足功夫,現在有了人手,有了資金,用更多的人力,更規整的篩網細濾紙漿,粗劣的缺陷便迎刃而解。
淨紙所需的另兩項特性:軟、吸水,本就是胡金所造草紙的特點。解決了粗礫的缺陷後,雖還遠不如後世用軟化劑造出的紙那麼柔軟,擦嘴擦屁股的感覺已遠非廁籌能比。
紙軟跟原料有關,胡金所在的村子就靠着江邊溼地,溼地裡生着大片蘆葦。這些蘆葦跟造宣紙的蘆葦不同,莖稈軟得多,造出來的紙也很軟。
綜上所述,對王衝來說,衛生紙生意的真正挑戰只是產品包裝和市場推廣而已。他要胡金將造出來的紙切小,再置於薰香爐裡薰若干時間,作出一般品來,剛纔那兩桌人買的就是一般品。
王衝還計劃作出更高檔的產品,挑選紙品更好的,在包裝里加入香丸,外包裝用木盒,準備一張賣五十文。至於在香液裡浸泡後,曬乾熨軟,用銅盒裝,一張賣五百文的特供品也在計劃中。
擦擦嘴揩揩屁股就要幾十幾百文,聽起來有夠駭人,要的就是這結果。大家都這麼想,愛炫富的富人們纔會當作時髦物追捧。其實認真算下來,這般炫富的成本,遠遠不及香車寶馬捧美妓。
此時衛生紙還只是借客棧作初期試探,需要藉助一場大活動才能推而廣之。王衝也不急在一時,離了客棧,來到海棠樓。
林繼盛正在海棠樓,見得王衝來,一把扯住他道:“二郎,九月是換酒之時,酒行辦的酒會要決出酒品,你可得助林丈一力!”
這話信息太多,王衝一時沒嚼過來,林繼盛道:“早前爲何我要全力助二郎作這酒精,就是想在酒行的酒會上破開舊局……”
王衝依舊茫然,酒行?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