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老夫人、內黃公主也聽到了,她們聞之如雷轟頂,眼淚象斷線的珠子簌簌下落。
班超心裡也大爲震撼,此言分明帶着怨氣甚至可以理解爲有反意,如讓御史臺言官聞之,或讓各府衙諫官聞之,這少年則必死,竇家則將被族誅。他心裡爲竇融大人和竇老夫人難過,有這樣的子孫,竇氏坎坷、災難,遠未過去。倘若他日或有飛黃騰達之時,豈不要自掘墳墓、自取滅亡?!
諸竇返回故郡幾個月後,沘陽公主寫信給馬後,備說離京之苦。於是,馬後說情,漢明帝又下詔允竇夫人留住京城,由竇勳和沘陽公主劉小翰帶着兩個小女同回京師侍候。
災難遠未結束。竇穆、竇宣與諸竇返回右扶風平陵,而竇固則繼續回到河西故地。竇穆在平陵也不消停,他因賄賂右扶風官員柱法不羈,而被人舉報,與子竇宣一起被下了平陵獄。竇勳也因酒後一再怒言朝廷“刻薄功勳後人”,讓漢明帝忍無可忍,最終被投進雒陽詔獄。
此後不久,三人便全部死在獄中。
這幾年,是竇氏最悽慘的幾年。竇夫人年邁,沘陽公主心情悽苦,大病了一場。樊儇和夜玉便時時過府探望,以媳禮孝敬竇老夫人,並照料沘陽公主。夜玉心細,還讓虞四月常居竇府,幫助竇戈管理竇府,防止僕人侍婢婢搗鬼。只到沘陽公主病好,纔不再兩頭跑。
這一切,均讓竇固等竇氏後人各門,俱世代感念在懷。而這一段感人至深的家族情緣,也爲班超和班固後來的人生輝煌,悄悄起了一個註腳。
通過竇融大人仙逝以來這幾年發生的事,鄧震心裡其實對班超的看法也有改觀。大難面前,班家從上到下,大義面前,一絲不苟。行事無不合乎禮法,讓人不得不稱道。再說,班家雖窮困、破落、潦倒,畢竟是大漢帝國的文章領袖,女兒從小就喜歡舞文弄墨,嫁給這樣人家也算適得其所。
還在竇大人喪事辦畢回到鄧府時,鄧震就曾對夫人說過,“此兒雖討厭,但亦有可取之處!”
有其女必有其母,鄧夫人嘴巴果然也不饒人,她反應極快,“菡兒若揭不開鑊,是管?還是不管乎?”一句話,噎得堂堂的高密侯詞窮。鄧夫人還把這話悄悄告訴女兒,母女倆大笑了一回,笑得鄧堯直喊肚子疼。
班超和鄧堯的美滿姻緣、文人世家班府重情義,固然都是雒陽城的街坊美談,但日子不全是才子佳人故事,日子是過出來的。鄧堯下嫁給班超後的前十年,完全是捉襟見肘的十年,經濟的拮据考驗着她這個鄧府的女公子。
班家雖然窮困,但名氣太大,各項開支也多。家裡入不敷出,候門嬌女鄧堯毫無怨言,她着眼的是未來。用現在金融或股權投資界的行話說,她是一個高超的“投資人”,而班超則是前景無限的“績優股”。她自信她看上的男人,絕不會久居人下。
鄧堯下嫁書傭班老二後,鄧府上下在接下來的數年時間內,一直覺得無顏見人。不僅僅因爲班超是一個小小的書傭,更重要的是班家實在是太窮了。雒陽繁華鼎盛,世族如林,各條大街兩旁,豪華府第鱗次櫛比。可班家從右扶風搬至雒陽後,棲身在租來的小宅內,更別說自建了。
建武中興後,東漢帝國襲前漢制,採用以軍功爵製爲基礎的“名田制”。按照這一制度,從公卒、士伍和庶人等被稱作無爵的平民,到各級官吏、大夫,授田宅標準都有嚴格的規定。如官吏,按照有官秩者先根據官秩,無官秩者才根據其爵位與官秩的對應關係授田宅。
如關內候,授田九十五頃(注:一頃爲百畝,一畝爲二百四十平方步。東漢大畝約今零點七畝),其宅地面積爲九十五宅(注:一宅面積爲三十平方步,約九漢畝)。對異地爲官、或進京爲官的居所,也就是“官宅”採取由朝廷“大包乾”制度。
立國後,建武大帝劉秀退功臣,啓用文吏治國。他退功臣的辦法,就是用高祿、厚賞將功臣、宿將養起來。主要功臣均封候封邑,採食封地。此舉的直接弊端,便是豪強大族快速崛起,國內土地快速兼併,成爲帝國的痼疾頑症。
建武帝駕崩後,雖然雄才偉略的漢明帝採用抑制豪強的國策,但前漢末年兼併土地的故事還是重演了。由於世家大族崛起,土地兼併越來越嚴重,失去田宅的人越來越多,無數庶民重新淪落爲豪強大戶的僕人、侍婢,社會矛盾也愈來愈激烈。
從東漢初年開始,豪強大戶蓄僕婢、徒附數以千計。對土地的買賣,東漢《二年律令》又有明文規定,“受田宅,予人若賣田宅,不得更受”、“代戶、貿賣田宅,鄉部、田嗇夫、吏留弗爲定籍,盈一日,罰金各二兩”。
《二年律令》的這兩條法令,第一條的意思是說,“已經獲得官府授田的人如果轉讓或出賣田宅,將不能再次獲得授田。”第二條是說,“鄉、裡官吏對於田宅買賣、戶主變更等情況,必須及時登記在冊,不得拖延。延誤滿一日,則罰銀各二兩。”
班固在雒陽擔任蘭臺史令後,班家便賣掉老家扶風安陵的老宅,舉家撤到雒陽。可蘭臺分給班固的官舍根本住不下一家十幾口,又無錢買“二手房”或自建新宅,於是班固便只能租宅安頓一家人。下西洛雖然是平民街巷,但也是繁華之地,這樣的住宅,租金自然不菲,成爲班家最主要的開支之一。
鄧堯嫁給班超後,以她的性格、能力,自然很快就從嫂嫂雁旋手上接過了當家人的大任。大嫂雁旋倒成了鄧堯的助手,而侍婢芙蓉、秦小宛、慕容越和班固房內金杏、桃紅兩個貼身侍婢,俱成了她的“帳下”大將。
兩房媳婦,俱賢惠淑女,夜玉便放手讓她們當家。自己整日和樊儇一起侍弄孫兒,紡幘刺繡,補貼家用。同時種養花草,頤養天年。
滿府二十多口人要吃喝穿衣,還要支付鉅額房租。當時全家的收入,只有班固當蘭臺校書郎官每月三百石的微薄俸祿,班超當書傭和雁旋織績製衣的些微收入,以及班騶、班秉當鏢師的收入來維持,可謂捉襟見肘。但鄧堯十分要強,再艱難也從不回孃家吐露半點。
即使幾度面臨差點揭不開鑊的窘況,她也絕沒有動過回鄧府求援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