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無人去傳公主令,但伊循州都尉帶着百十名士卒急匆匆跑來了,將客棧周邊封鎖了起來。都尉和一個文官來到公主客房門前跪下高叫道,“稟報公主,州長沙迦牟韋至王城公幹未歸,伊循州丞祇託耶、伊循都尉摩色鉢前來參見公主,請公主至官署安歇!”
屋內一點動靜沒有,兩人又扯起嗓子高叫了一回,只見一個小胡女從門內戰戰兢兢地伸出頭來。未見人先聽見笑聲,小丫頭一臉喜氣、笑嘻嘻地道,“嘻嘻,怎麼纔來?公主說困了,不想動彈了,說今晚便住客棧,讓汝二人別鬧了,回罷!”
別鬧了?祇託耶和摩色鉢愣了,二人對視了一眼。是法師和士太公在鬧好不好?摩色鉢心裡不滿,嘴上卻道,“煩請姊姊轉告公主,客棧已如金城湯池,小人便在櫃房隨時聽候差遣!”說完,二人便恭恭敬敬地起身走向前面櫃房去了!
菩達伐摩回到寺院,如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安。他先派人悄然至官署,想找北匈奴賦監天鬻求得庇護,可沒想到天鬻這個王八蛋腳底抹油帶着十幾個手下早已不知去向,這讓菩達伐摩感到大勢不妙。他在寺院內來來回回地轉了幾十個圈,越想越害怕。這死丫頭年齡雖小卻決絕果斷,令人生畏。她發狠要將自己送到鄯善國僧人團治罪,如果當真,按照自己所犯罪行他得被活活燒死!
僧人團又叫僧人會、僧侶會,是當時西域各國都有的僧侶組織,也是知識階層、思想階層。兩漢時西域的僧侶還無戒律一說,食肉飲酒、蓄奴養妾、娶妻生子、嫖伎弄婢、持家聚財,可以衣綢緞成爲貴族並出官入仕,一切均與世人階層無異。其實,不僅西域如此,佛教進入中原後在相當長的時間內也無戒律一說。中原只到後世曹魏嘉平年間,身毒國僧侶將《僧祇戒心圖》引入中土成爲戒律傳入中國之始,《五戒》與《十善》等戒律才成爲出家人必須遵守的修行守則。
此時的客棧內,哺食做好了,知道公主還惱着,士芤自己不敢出面,便令兒媳陳秀出面,帶着侍女們將哺食送進公主房內,侍候公主與隨從們哺食。士芤和妻、子則一改白日間的慢待之狀,將郭恂、班超、淳于薊與漢使團衆卒請到後院,俱上酒菜款待送公主歸國的漢人駝隊。
士芤有兩子,大兒士徒已有一四歲小兒,小兒士弟尚未婚娶。一家人俱出,小心翼翼地陪飲侍候。晚上櫃房前鬧的一出,令班超對這個伊循貴族一家並無好感,但當士芤表露出對殷殷大漢的無限思念和嚮往時,他原諒也理解了這個前漢時的屯田漢卒後人!
席間郭恂問及過去,士芤竟潸然淚下,“都護走,屯田廢,渠道毀,沙覆田地,春去秋來,已歷六十五載。這許多年,鄯善人畏匈奴而不知世有大漢,屯民之後盡爲奴僕走卒,家破人亡,受盡欺凌。吾運氣好,先人小有積蓄,得開客棧,且另有田數十頃,駝、馬數十,徒附奴隸數百,牛羊數千,在伊循也算大戶。然匈奴賦重,一年忙碌十剩一二。屯人多刑徒,在鄯善國,屯民之後便最低賤,是人下之人,大漢皇上無暇西顧,允各國東西自便,是拋棄吾西域屯人矣……”
開客棧的眼毒,士芤夫妻其實此時早看出了漢使團的身份。士芤一家吐着苦水、怨氣,面對這些被拋棄的中原遊子,漢使團衆人胸中瀰漫着歉疚之意,從事郭恂不得不說話,無力地安慰道,“中興之初,國家需休養生息。現在不同了,太公不必黯然,今大漢已然中興,皇上斷然不會忘了屯田漢軍後人……”
正在這時,下人來通報,“法師求見,欲登門道歉!”
班超大感詫異,剛剛還打得你死我活的,現在鬥不過了,轉過頭來便登門道歉,這彎轉得也太大了點。伸手不打笑臉人,士芤到底是漢人,雖然臉色難看,看一眼郭恂與班超,見二位大人都沒反對,便點頭命帶人進來。
菩達伐摩是帶着妻女一起來的,一進來見士芤正在招待駝隊,夫婦二人便屈下尊貴的膝蓋,帶着兩個女兒伏地叩頭。法師口中說道,“小僧一時昏了頭,圍門打架,令外人看笑話。適才歸去受到夫人責備,錯均在小僧,請親家原諒,或打吾一頓解氣亦可。現請各位巨賈以爲見證,有能播九米里馬籽種土地一塊爲致歉禮金!”
“哼!”班超在胸中無聲地哼了一聲。伊蘭令其不得離開寺院,不得打擾客棧,法師還是來去自由,這廝在伊循城能耐果然不小。看着跪在堂下的法師一族,班超第一感覺便是,這個聲毒國僧侶背後有北匈奴人影子,絕不是仇恨大漢、欺凌漢民、貪財好色這麼簡單,此人留不得!
士芤黑着臉無言,法師養女陳秀則將頭扭向一邊。士芤妻則將法師夫妻扶起道,“法師快別這樣,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兒。要說對錯,吾當家的這老東西亦有錯。兒媳撫養費一文未付,雖有州長裁決,總是不妥。現吾做主了,土地還請法師收回,媳陳秀撫養費吾會一文不差付給親家!”
二家各懷鬼胎,推讓了一番,已經化干戈爲玉帛。法師入席,衆人一團和氣、互相吹捧恭維,似乎晚上根本沒發生過什麼事兒。班超也聽明白了,這個菩達伐摩還是鄯善貴族,爵位伊循候,伊循城僧人會首領,寺院有耕地二十餘頃,牛馬駝無數,妻妾五人,僕人奴婢無數,是伊循城首戶。這兩家活寶還真門當戶對,怪不得互相聯姻。
前院公主與衆女都已經哺食完畢,四個小胡女主動幫陳秀將食具拉回後院。後院內,宴席卻剛達高潮,衆人舞劍、投壺,輸者飲酒,氣氛熱烈。士芤家衆婢女送上一段歌舞,小胡女們生性好動看着眼熱便一時技癢,四人也下場秀了一段地地道道的粟弋迴旋舞。
與士芤家這些土婢比較,這四個小胡女色藝俱佳屬於專業級的,她們小露了一小手便藝驚四座。菩達伐摩一時驚爲天人,沉醉在歌舞中不能自拔,一雙色眼色迷迷地一刻不離四姬飛旋的身體。小胡姬們舞畢,早讓他看得汗毛倒豎、魂飛魄散,便慌慌張張地逃離後院。菩達伐摩流着垂涎對班超、郭恂試探道,“適才四姬,太公如欲沽之,小僧願出重資!”
士芤則趕緊道,“小人願爲證人……”見使團衆人面色嚴峻、鐵青,衆將與衆刑卒一臉冰霜,尤其是淳于薊一雙冷目如劍一樣掠過二人,這二個寶貝這纔不敢再恬噪。
當日衆人飲之更深方散,一夜無話。
黎明到來前最黑暗的那一刻,漢使節駝隊便悄然起身,拾掇好駝、馬,士卒盡去胡服着漢軍甲冑,便次第離開伊循城。他們沒有走南河邊的官道,而是順着沙漠中的駝道一路向南急行軍整整一天,戌時初刻便走出沙漠進入驩泥城所在的大綠洲。此時夕陽正掛在西天,一抹火燒雲,將晚天染紅。
這裡的綠洲延綿不絕、一望無際,比伊循綠洲要大許多倍。與蒲類國不同,鄯善國便是個佛國,綠洲之上佛塔與烽燧高高矗立,遙遙相對。這裡離樓蘭城不過數百里,卻似進入另一個世界。南山無數溪流匯成一道道小河谷分佈其間,綠洲內水草豐沛,叢林茂密,田野中慄苗隨風飄蕩,令散落其間的破敗村落、低矮民居、成羣的牛羊和衣衫襤褸的農夫們,似乎都有了點生機。
天已近傍晚,正是餔食之時,綠洲之上炊煙四起,麥香飄蕩。沙荑的駝隊比漢使團先一步到達驩泥綠洲,已經在城外一家客棧住下。客棧位於官道邊,一片茂密的楊槐林掩映着。駝隊路過時,沙荑站在圍觀的人羣中,發出平安信號。於是,遙遙望見北城門譙樓時,郭恂驟然打出符節。刑卒們張漢軍赤色戰旗,擺出鼓樂儀仗,一路轟轟烈烈地向驩泥城北門進發。
漢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陰曆閏三月二十六日,漢使團終於克服重重險阻,於這天的傍晚時分來到鄯善國王治驩泥城北城門前。漢使團驟然而至,漢大使持符節前行,使團浩浩蕩蕩、鼓樂齊鳴,迅速在王城綠洲引起巨大轟動!
一時間沿途圍觀民衆甚巨,早有吏民報與城門官。王宮夜裡便知漢使團送伊蘭歸國且已到了伊循城,國王已派出王子陀儯前往伊循迎接,此時或許剛剛到達伊循城。沒想到漢使團卻已先行一步到了驩泥城,這可嚇壞了鄯善王庭。待使節駝隊到達驩泥城北門譙樓下時,鄯善王陀廣伽已親自帶着王妃、輔國侯、左右歙渠、國師、譯長等官吏和國中貴族、吏民,靜立城門前迎接。
“恭候大漢上國大使駕臨小國!”胡樂聲中,陀廣伽與王妃、衆官、貴族、吏民一齊抱拳躬身施禮,國王陀廣伽則高聲叫喊着口號,“小王廣遙祝大漢皇帝千秋萬歲,長樂未央!謝漢使護送小女歸國,小王舉國感激不盡哪!”
迎接的氣氛夠熱烈,可使團衆人看得明白,國王未拜,百官、貴族和吏民們未拜!
郭恂手持符節,僅在馬上氣度萬千地雍容抱拳還禮,然後才緩聲喝問道,“本使奉大漢皇帝詔令,今特來詰問貴王:今大漢北征,北匈奴人已被趕出白山、敗遁漠北,大王何故寧事匈奴而不惜遠大漢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