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事隔多年,娜蘭耶月回憶起恐怖的往事時雙肩依然微微顫抖。這一幕令班超稍感迷惑,他的目光與淳于薊、胡焰對視了一眼,二將似乎亦有同感。這女人可是死士,她的心本應如磐石般殘忍、堅硬,如此多愁善感就不得不引人懷疑。
稍微平靜一下,娜蘭耶月又擡起淚水迷濛的雙眸看着班超道,“吾生在蘭氏,長在娑陵水(注:今蒙古國色格楞河)邊。每臨夏日,河邊水面總漂浮着浮萍。今日吾等三人倉皇逃至漢地,亦如無根之萍。妾所知者已盡言,請大人明察!”
娑陵水北廣大草原原爲呼衍部與烏幕禪部封地,前漢昭帝元鳳二年(公元前79年),壺衍鞮單于派左右賢王率二萬鐵騎分四路大軍大舉侵漢,結果被漢軍斬殺萬餘人,歐脫王也被漢軍俘虜。單于驚恐,將各貴族部衆分散北移,蘭氏部族被轉移到娑陵水北的呼延部封地。這種寄人籬下的苦日子,對曾經的望族蘭氏部族而言確實是無根浮萍。
可她雖然提供了關於焉澠夫人的重要訊息,但對呼衍歷的去向卻避而不談,這讓班超和衆將覺得婦人那悒鬱的目光分明有惹人同情之意。淳于薊拿起一個香瓜狠咬了一口後直言不諱地道,“國師、呼衍歷等人爲禍中原多年,單于派來大漢的斥侯多如牛毛,可北匈奴之敗亡依然不可阻擋。汝是聰明人,不要再爲單于賣命,未必要一條道走到黑!”
猛人蒙榆此時卻打起了溫情牌,他甕聲甕氣地道,“吾亦有小女,名晉兒,年七歲,是吾的小可人兒,疼死人了。呼衍歷既將汝與兩小女託付於司馬,汝便該對司馬講真話。需知呼氏乃吾大漢仇人,仇家遍地,司馬如不庇護,汝與呼氏兩女還想在中原活下去麼?”
儘管班超、淳于薊與衆將望眼欲穿,可娜蘭耶月卻一直低首不言。班超氣餒了,這是一個從小便受到嚴格訓練的死士,不知呼衍歷用什麼魔法控制了她,這個婦人現在對呼衍歷這個魔頭是忠心耿耿。對這樣的人相逼甚急無用,即便用大刑也於事無補,於是他從坐牀上站起身平靜地道,“此地十分安靜,汝三人可安心在此居住。有事可找東荷將軍,他是吾的人,汝儘可放心。告辭!”
走進小院,月亮早已經升上中天,如水的月色中娜蘭耶月默默地將班超與衆將送到院門。院外竇戈已經歸去,等黑色的厚木門重新關上,東荷迎上來小聲問道,“司馬談得如何?”
班超默默無言,淳于薊則苦惱地搖了搖頭,又對東荷無奈地道,“此女身懷絕技,非普通人,汝要仔細看護,務要保呼氏兩女平安!”
“將軍放心,需要時吾會將其關進牢中!”東荷緊張地問,“如果彼一直不說實話,吾是否可以動刑?”
“不不——”班超道,“關倒未必,動刑也無益,娜蘭耶月是死士,果要跑即便關入牢房彼一樣跑。吾以爲……彼不會跑,雖然冥頑,然堅冰已經開始融化。此人非同尋常,然將來必爲吾用,且有大用場,務要保其一家三口平安!”
呼衍歷這個在中原飄蕩了十餘年的幽靈,已經走投無路,北匈奴的斥侯現在正在滿世界找他。班超又想起尖山旁雪崖上呼衍歷遺下的那把弩支刀,他相信離捉住這個魔頭的時間已經不遠了,他更希望這個娜蘭耶月能成爲他的一枚“閒棋子”!
與東荷告別後,衆人踏着月色、順着盧水策馬北去,只到子時才返回別部位於武威城外的大營中。安置好這三個不同尋常的女人,此時的班超便歸心似箭,可他剛進入自己的大帳將重鐗掛於壁上,帳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口令聲。這噪雜之聲在這明月之夜極其清晰,就在此時,班秉進帳急報,“尕叔,都尉五百里加急?”
“唔?”班超想不出竇固派出加急信使所爲何事,聞言愣了一下,“驛吏何在?”
“稟報司馬,奉車都尉竇大人有密函在此!”班秉還未回話,風塵僕僕的信使已經隨着班騶進帳,從身後揹着的黃包袱內取出一個帶着泥封的木匣呈送班超。
班超按規矩檢視一下,見泥封完整,便令班秉帶信使另帳歇息。他打開泥封,從匣內取出簡書,竇固那熟悉的墨跡還透着墨香,“見信即傳吾軍令:令鎮西屯騎營停止東歸,着軍司馬班超、屯騎校尉渠耆率鎮西屯騎營速返敦煌郡駐屯玉門大營,本尉隨後即至。令司隸校尉部別駕從事竇戈、中軍從事郭恂爲特使,護送鄯善國王子陀儯赴京!”
風雲突變,迷霧重重,這命令讓班超感到迷惑、不解!
漢軍已經班師,北營五校已經返回雒陽北大營,郡兵、盧水羌騎、南匈奴胡騎已經返回各郡故地,按漢軍兵制,此時調動一營兵力行動必須有皇帝的詔書方行,但這軍令分明又是竇固以漢軍統帥身份從北大營派出信使送來。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即皇帝並未收回竇固兵符,北征大軍仍隨時待命。按照戰前皇上與幾位重臣制定的計劃,此次班師後只相隔幾個月,等冬來漠北進入冰雪隆冬之時,漢軍就將再徵天山,從而徹底將北匈奴趕出西域,那麼北軍五營、各郡兵、胡騎爲何要返回原地駐屯?
第二天卯時,正是黎明前黑暗的那一刻,刑卒們醒來便拾掇戰馬、拔營、制朝食,忙得不亦樂乎。班秉、班騶卻傳令屯長以上將領至中軍大帳帳議,班超請郭恂傳達完竇固軍令,包括渠耆、淳于薊在內所有人都愣住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不是要返京接受皇帝校閱的麼,怎麼走了一半了又要返回敦煌?
胡焰已經將縑圖攤開到了案上,渠耆手裡端着燭與胡焰琢磨一通縑圖後,一拳砸在案上,“伊吾,一定是伊吾告急!”他擡頭看着班超,“仲升,現在離敦煌最近的各部,惟鎮西屯騎營戰力強,馳援理所當然!”
郭恂見別部如一張鬆馳的弓弦瞬間又已經拉緊,便自覺地悄然退出,信心滿滿地去指揮刑卒收拾自己的東西去了。班超留在河西敦煌郡,那麼自己一人進京,皇上召見時再不會被班超搶了彩頭,這讓他心裡暗喜不已!
班超、淳于薊此時已經顧不上想別的,竇固從五千裡之外的雒陽城親自趕來敦煌郡,定然有重大軍情或重大行動。能是什麼呢?難道果真南呼衍部已經再出白山?倒是華塗琢磨着竇固的軍令,到底看出了名堂,“哇,恭喜司馬榮升……”衆將細一看,軍令中“司馬”之前分明少了一個“假”字,便紛紛給班超賀喜。
“諸位速回營將軍令傳達至每一人,朝食後即急行軍回師敦煌郡!”班超早就注意到了,他沒心情高興,而是鐵青着臉宣佈散帳。
衆將鬧鬧嚷嚷地走出大帳,此時帳中只剩下渠耆、淳于薊、胡焰三人,淳于薊不解地道,“如是單于南下白山,敦煌郡爲何沒有驛吏來通報別部?”
見班超趴在案上看着縑圖,手指還分明指着于闐國,渠耆恍然大悟,“白山如無戰事,便定然是遣仲升出使于闐國。既如此,何故要先回河西?”
淳于薊卻忽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胡焰似乎知道淳于薊笑什麼,他也高興地道,“都尉令郭使返回京城,定然是司馬爲正使,淳于薊軍侯爲副使。這回好了,沒人捆着手腳,便可大幹一場!”
天漸漸亮了,別部迅速朝食,朝食剛畢,武威太守傅育和竇戈一起來了,班超先送竇戈、郭恂護送鄯善國質子陀儯赴京,然後便告別傅育,率領別部重返敦煌郡。他們走得並不快,但整個五月份,別部就這麼全花在跑路上了。從河西走廊的西頭敦煌郡到東頭的武威郡,整整在沙漠和綠洲上跑了一個大來回。在各營刑卒們的牢騷聲、罵聲中,風塵僕僕地返回敦煌郡玉門大營時,已經是陰曆的五月二十九日。
王遵、鄭衆顯然也接到了軍令,他們正在玉門大營轅門迎接別部。刑卒們冤氣沖天、罵罵咧咧地進入大營,班超與中軍衆將則陪着王遵、鄭衆、渠耆三位大人進入軍帳中,剛按序坐定,王遵便道,“都尉星夜兼程,後日傍晚便至玉門大營!”
這令衆將都感到震撼,果真是隨後即至。白山暫且無事,看來出使于闐國定然是關係全局的一個重大行動,否則身爲漢軍主將的竇固,不會從雒陽城兼程趕來。要知道竇固已年過五旬,從京城雒陽至敦煌郡可有整整四千六百里。
第三天傍晚,班超帶着淳于薊、胡焰、蒙榆衆將親自遠迎數十里,在敦煌城與玉門關之間的河倉置,與竇固、黃沾的車隊及隨行人馬匯合。只到此時,班超才通過黃沾的口中知道這一個多月朝中都發生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