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超在精心實施“釜底抽薪”與“因敵於糧”策的同時,尉遲仁與休莫廣鵛也沒閒着。他們按照淳于薊的部署,沿寨柵內側相隔十餘丈遠處,組織于闐國三千國兵挖了一道丈餘寬的深壕,挖壕溝取出的土則夯築成一道高、寬都約丈餘的內寨牆,壕溝上以木橋與外寨柵聯結。
僅十餘天時間,現在的西皮水畔,于闐國隔商道築成了南北兩座堅營。在這空曠無垠的戈壁曠野之上,石亀想擊破這兩座堅營東進已非易事。但于闐國現在最缺的便是時間,如兩軍隔西皮水曠日持久地相持下去,呼衍獗藉機率北道諸國數萬雄兵南下,于闐國必亡國!
堅營已成,但尉遲仁和休莫廣鵛憂慮日深。漢使聽不進他們的進言,已經打定主意靠相持將石亀拖成餓軍、疲師,再以區區三千兵力擊破石亀,這談何容易啊!如果石亀未敗,而西城已破、于闐已亡,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無奈之下,二將緊急馳報國王廣德,於是廣德便親來前線“慰問”。
九月初的皮山戈壁涼爽宜人,連一隻蚊子、一隻蒼蠅都見不到。國王到來時,班超與淳于薊等衆將正在帳中的沙盤上推演,帳議如冬季到來時呼衍王會如何攻擊白山的蒲類國。這讓廣德大驚,這都火燒眉毛的時候了,還去操心數千裡之外的白山,西皮水對岸萬五千莎車大軍怎麼辦?!
晚上哺食,班超用西夜國送來的新鮮的崑崙山岩羊肉膾炙後招待他,飲的是西夜國上等的蒲桃酒,如此美味國王卻食之難以下嚥,他小心翼翼地問班超道,“大使,北匈奴在西域北道龜茲、焉耆、姑墨諸國有兵共近十萬,莎車國有兵三萬人,石亀按兵不動,或有詐爾!”
“本使知道有詐!”班超舉爵豪飲,故意輕鬆地笑道,“秋日的皮山,夜晚涼爽,白晝卻天熱難耐,士卒艱苦。如果吾未看錯的話,石亀近兩日必下戰書。大戰將起,國王請速回西城,嚴守城池,謹防呼衍獗全軍南下抄掠西城!”
必下戰書?石亀糧道不暢,但並未潰散,難道要靜待來攻?!廣德聞言愣了一下。整日黃沙彌漫,兩軍營壘隔河相望,都現出疲態,就差炸營了,這那裡有絲毫大戰的影子?他憂慮寫在臉上,心頭壓着巨石,怎麼也看不出此戰有絲毫勝算。可漢使班超卻似胸有成竹,他也只好疑疑惑惑地返回西城。
一回西城,廣德便命左將軍訖耶和右將軍尉遲霸加強西城防禦,修繕城池,準備防範呼衍獗、石亀圍城。同時,又悄悄命王妃南耶準備好二十名美女、上等於闐脂玉和金銀、繒帛等禮物,以備萬一城破時好乞降用。
在當時的西域,你方唱罷我登場,各城邦國之間兼併、攻伐是家常便飯。只要沒有深仇大恨,城破時只要你投降了,不過低下頭受點羞辱而已,一般能保住貴族身家性命和一族富貴。
此時的于闐國,黑雲滾滾,山雨欲來,彷彿山崩地裂前的平靜,平靜得令人心悸膽顫。戰雲籠罩中,舉國上下一派戰戰兢兢的氛圍。王宮內外,百官和貴族,瀰漫着失敗氣氛,沒人相信漢使團能戰勝。一些貴族、牧主,已經準備好細軟,開始向鄯善國且末州、甚至準備向鄯善王治驩泥城逃難。
失敗的氣氛也在於闐國大軍中快速地傳染着、發酵着。將帥們戰戰兢兢,士卒們打架鬥毆層出不窮,已經有數名士卒偷偷逃脫,被抓回斬首。只有尉遲千的一千邊防軍惟漢使團是從,安分守已,牢牢守衛着自己的營盤。每天,尉遲千必親來漢使團大營,靜立帳外等候將令!
“這個‘橫一刀’又來了……”華塗悄然向淳于薊稟報。
開始時,漢使團衆將進進出出,沒人瞧上眼于闐國一個二十三歲的少年千騎長。況且這個千騎長還未娶妻,一臉稚氣,笑眯眯的白嫩小臉上左腮還有一道清晰的傷疤,那是被飛行中的箭矢犁出一道溝的緣故,華塗因此悄悄給他取外號叫“橫一刀!”
但尉遲千對受到的輕視不爲所動,在兩軍相持的這些日子,每天必恭恭敬敬地來到漢使團中軍大帳外等軍令。這天,尉遲仁、休莫廣鵛來請戰,受到淳于薊斥責。二人帶着氣離開漢使團中軍大帳返回于闐軍大營時,曾喝令尉遲千跟着走,但尉遲千卻沒有跟着他們離開大帳,他依然左手扶劍柄,恭恭敬敬地侍立在班超帳門外。
班超與淳于薊等衆將,正趴在沙盤上推演即將到來的兩軍對戰。莎車人雖成飢餓之師,但並未潰散。尉遲仁、休莫廣鵛對班超“擊破石亀中軍”打法,明顯持有懷疑態度,說白了就是被石亀打喪膽了。
而即便漢使團內部,三位領軍軍侯也憂心忡忡。漢使團畢竟只有區區三十餘騎,在萬五千大軍面前便是滄海一粟,微不足道。況且石亀有千餘龜茲勁騎護衛,一旦衝入垓心後被這千人圍上,後果將不堪設想!
田慮和樑寶麟都看着華塗,華塗可是班司馬的師弟。華塗掉頭看一眼帳門外站立的尉遲千,小聲對班超道,“司馬,末將以爲應向國兵中派出監軍,開戰之時,失軍機者、臨陣退縮者,當斬首!”
“放肆!”班超、淳于薊聞言,擡起頭對視一眼,淳于薊高聲怒斥華塗道,“尉遲仁、休莫廣鵛麾下國兵屢敗於莎車人,便派監軍又有何益處哉?大戰將起,吾使團已退無可退,便戰至一兵一卒,亦當一往無前,於萬軍之中取石亀首級……”
“勿長石亀威風——”班超也輕聲道,“此戰關乎于闐國存亡,是于闐人復國奠基之戰。于闐國兵有三千熱血男兒,畏敵怯戰者畢竟少數,派監軍就不必了……”
“稟報大使——”一直在帳門外側站立的尉遲千聞言已主動走進帳,這個年輕將領目光直視着班超和淳于薊,竟然用漢話平靜地說道,“末將麾下一千騎,願相隨漢使團爲于闐國戰至最後一滴血!”
衆將都掉頭看着這個青年人,淳于薊走到尉遲千身前,“邊防營一千卒甲服、盾牌都不全,戰馬疲鈍,幾與農夫無異。軍前陷陣談何容易哉?試想,敵萬弩競發,兩軍之間這一箭之地便是屠場,汝邊防營豈不是白白送給莎車人屠殺?”
“壯士向天嘯,戍卒死國門,便是屠場又何懼哉——”尉遲千依然笑眯眯的,說出的話卻冷嗖嗖的,“吾缺數百面盾牌,如人手一盾,多數人便能衝過這一箭之地……這許多年來,吾駐守皮山,莎車人就從來沒正眼瞧過吾等。今若不戰,于闐必亡,大丈夫便一死又如何,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這個年輕的塞人將領雖然稚嫩的下巴上連鬍子都未長出,但卻十分冷靜,頗有膽識,令衆將刮目相看。淳于薊走到他身前,盯着他的眼睛,“要說心裡話,汝對這一戰勝負如何判斷?擊敗莎車軍後,吾軍下步又當如何?”
“漢使策反西夜國,又使石亀糧道艱難,現莎車人兵心已失,吾以爲此戰石亀必敗。”尉遲千比淳于薊略矮,但他卻也直視着淳于薊的眼睛,不卑不亢、侃侃而談,“吾多次覆盤漢使在白山擊破呼衍王那驚天一戰,末將以爲,以漢使用兵韜略,莎車軍大潰之後,漢使團必借勢而取莎車國!”
衆將都大喜,彷彿貧困窘迫之時撿到了一萬錢。有一千悍不畏死騎卒相助,再有尉遲仁二千騎爲後盾,此戰便多了一分把握。
“好小子,是塊料兒——”淳于薊拍兩下尉遲千肩膀,“便允汝一營千人相隨漢使團陷陣,不過,此事暫爲機密,不得外泄。汝速歸營,訓練士卒陷陣之法,吾一會帶人去教習!”
“末將遵令!”淳于薊是墨俠,與尉遲千意氣相投,瞬間便成了自己人。這讓尉遲千大爲感動,但面上卻不動身色。
尉遲千歸去後,班超笑看着胡焰,胡焰心知班司馬激將成功,現在又盯上自已了,他被看得渾身不自在,便撓撓斷耳,“司馬,能否別這樣看吾?末將不用激,汝想再打昆蘭主意就明說,吾便再賣一次身!”
“一派胡言,吾什麼時候打過昆蘭主意?”班超叱道,“還賣身?就汝那張老臉糙皮,大言不慚。得便宜賣乖,不怕衆將揍汝耶?”衆將則哂笑不已,作欲羣毆狀,嚇得胡焰趕緊四處作揖討饒。
班超又正色道,“速派驛吏,向西夜州借用甲服、長矛、利刃、盾牌,務於五日內令尉遲千邊防營象一支軍隊!”想一想又憂心忡忡地叮囑道,“尤其是盾牌,必須確保每人一面,唉——邊防軍人馬無甲,無盾牌衝不到莎車陣前哪!”
“大使,西夜國國兵不過兩千人……”胡焰苦笑,卻見淳于薊臉上神色開始變惱,大有帶衆將羣毆之勢,胡焰趕緊哀嘆着投降,“罷罷罷,吾寫吾寫,吾現在就去邊防營,看還缺什麼!”
胡焰的面子到底是大,驛吏派出後,薩里克與昆蘭夫婦倆果真豁出去了,西夜國舉國各部族夜已繼日趕製皮甲服、收集長矛、盾牌,在五日內果真給尉遲千的邊防營送來了皮甲服整整六百三十套、長矛二百五十二支、盾牌四百七十一面、戰馬二百三十二匹。
就在班超武裝邊防營的時候,偏又節外生枝,南方的崑崙山上的蘇毗女族偏在此時又來添亂。陰曆九月四日午後,于闐國西城南門來了一隊崑崙山上下來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