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翼曦揹着藥囊跟着班騶匆匆忙忙跑進大帳,迅速開始施救。這個衣衫破爛的乞丐蓬頭垢面,頭頂用一塊粘滿泥的黑色布條束着亂髮,渾身滾熱,臉色酡紅,如一個燒紅的大火球一般燙人。馬翼曦顧不得傷者身上令人窒息的臭味,迅速用冰塊給其降溫,並從一堆小葫蘆內倒出藥兌灌下。
班超和衆將都走出帳外,長夜已深,月亮已經雲層。刁斗聲聲,夜色中的大營顯得悽美蕭瑟。班超感覺迷茫,鄧堯、馮菟遠在雒陽,天子腳下,皇城之內,相隔千山萬水,斷然不可能來西域。即便真來,此時人在敦煌郡的竇固、渠耆、鄭衆、王遵等大人定然會妥當安排,如何會令其受害?
“紀蒿!”班超、胡焰、淳于薊同時想到一個人。也只有這個拘愚婦人才敢膽大妄爲,擅闖兩千裡大沙漠來西城,或許是危急關頭爲自救,才自稱爲“漢使夫人”。
帳前火把上的火焰在夜風中呼呼作響,班超面色鐵青。形勢正在緊要關頭,這個自私妄爲、無法無天的胡女此時到來,讓他不得不分心。拘愚人救過漢使團,他將不得不設法搭救紀蒿。只是帳中這個大漢又是何人,爲何豁出性命也要搭救她,漢使團在拘愚城時爲何未見過此人?
難道是相好的情人?看着不象,受傷者更象一個奴隸。想到這一層,班超心裡竟然微感輕鬆了一些!
此時的帳內,馬翼曦用刀挑開傷者的破衫,用鹽水洗淨傷口。然後用一柄尖利的小刀小心地剖開傷處皮肉,擠出一大灘紅白相間的膿液。再一點一點切去腐爛肌肉,最後在傷口內灑上藥粉細心地包紮起來。
此人受傷並不重,腋下皮肉爲長矛貫穿,並未傷及內臟。頭上雖受過重物椎擊,但此人武功高強,頭顱骨硬如銅鐵,頭傷也無大礙,是腋下傷口化膿發燒差點要了他的命。
馬翼曦做完手術淨了手走出帳外,“司馬,傷員化膿時間過長,此人能否熬過來,全看其體質。如果毒膿入血,則必難生還……只是明日有大戰,此處不宜久留……”
馬神仙的話,讓小乞丐聽到了。聽說可能喪命,小乞丐似乎先是震驚,繼而不捨地抓着傷者的胳膊,他不敢哭出來聲來,眼淚止不住地吧嗒吧嗒的掉。班騶沒有理會他,班秉端着籃子並從中拿出一塊綿餅令其吃。小乞丐一邊流淚,一邊狼吞虎嚥地吃着,趁班秉扭頭的功夫,他又快速從籃內抓了兩塊利索地掖進骯髒的衣衫下。
班超和淳于薊正好走進大帳,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
明天還有大戰,勝負未卦,班超沒有別的選擇。淳于薊傳於闐國輔國侯尉遲仁、大都尉休莫廣鵛進帳,阻止二人行禮,直接令道,“速派卒以輜車送此二人還西城,令國王、王妃速在於闐綠洲查找拘愚女紀蒿,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馬翼曦已配好幾包藥,本想遞給小乞丐,猶豫了一下又遞給休莫廣鵛,“大都尉,每日早中晚以藥兌熱水一飲,三日後換藥一次,最長三天必醒!”
“這——”這節骨眼上,怎麼又整出這麼一出,還“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這讓尉遲仁與休莫廣鵛一頭霧水。休莫廣鵛手中拿着藥包,眼看着淳于薊抱拳小聲問道,“副使,這個拘愚女紀蒿是誰?”
“是——”班超與淳于薊都愣了一下,班超一時不如如何解釋此人是誰。淳于薊對這兩位於闐大臣的恭敬有禮視而不見,他一貫討厭這些貴族迂腐的繁文縟節,脫口說道,“紀蒿乃漢使夫人也!”
班超象被人莫名其妙地戴上一頂不舒服的帽子,不悅地斜睨了一眼淳于薊。但他理解淳于薊的心情,如果此時不這樣說,大敵當前,于闐國兵會將這一大一小兩個乞丐悄然扔到荒郊野外喂狼!
“啊?漢使夫人?!”尉遲仁與休莫廣鵛聞言大驚,尊貴的漢使夫人如何會與這兩個骯髒的乞丐爲伍?他們不敢再囉嗦,帶着一肚子問號,趕緊安排士卒將這兩人送回西城。
“喂喂——”輜車來了,國兵們將傷者擡上車。臨離開漢使團大營前,小乞丐終於鼓起勇氣拉住班秉的衣袖,並小聲懇求道,“吾叫秅娃兒,吾找吾阿兄……”
他的話衆將都聽到了,但對一個小乞丐的話衆人自然沒人理會,班秉拍拍秅娃兒的腦袋搪塞道,“汝阿兄在哪?等打完仗,吾一定幫汝找!”
“吾阿兄當國兵……”秅娃兒一把抓着班秉的手,象抓着一把稻草,“吾與二祖父來尋吾阿兄,二祖父死了,便只有阿兄,求求汝了……”
班秉看了一眼臉色鐵青的班超,嘴上只好應承道,“汝放心,等班師後,只要在國兵中,吾一定幫汝找到兄長……”
五名國兵趕着輜車上路了,車軲轆在荒涼的戈壁上前行,軋過亂石,發出有節奏的吱吱扭扭響聲。黑夜中秅娃兒一步三回頭,戀戀不捨地看着黑暗中的班秉……
天明之後,戈壁上仍然颳着呼呼的北風,飛沙走石。朝食剛畢,于闐國三千騎便頂着風,再一次在西皮水西岸的戈壁灘上列陣,石亀也將莎車國兵傾巢出動列好大陣。一員身穿寶藍色戰袍的北匈奴南呼衍部大將,手持鋼鞭,不可一世地衝到兩軍之間搦戰。
班超立在帥旗下,透過一陣陣飛旋而去的黃沙,遠遠觀察莎車軍大陣。大陣與咋天似乎沒有兩樣,但左右兩翼的左軍、或軍,弓弩兵陣列之中的外側陣門似乎是開着的,如果不細心還真看不出來。
“司馬看兩邊……”胡焰也看出來了。班超神情驟然繃緊,左右兩軍騎兵出擊的通道分明已經打開!
于闐國兵陣中,蒙榆再次出戰。兩人戰三十合,蒙榆愈戰愈強,突然一銅錘砸落對方鋼鞭。對方兩員大將拍馬而出欲救,兩邊的士卒們都被場上吸引。就在此時,班超在馬上突然看見沙塵瀰漫的莎車國兵大陣中,悉志無屠的帥旗已經悄然移到了北方的左軍位置,莎車左右兩軍分明已經在悄然調整隊形!
班超心裡格頓一下,這是莎車軍左右兩翼騎兵即將出擊的信號!
千鈞一髮之時,班超驟然舉起了手中的長矟。淳于薊手執斗大“班”字的班超紅色帥旗,迅速悄然移動到班超身後,並低喝了一聲“列陣!”
“駕!”班超突然雙腿一夾,赤蕭如利箭一般射了出去,毫無徵兆地突然揮軍掩殺過去!
“駕——殺——”漢使團中軍衆將與衆刑卒一齊舉起長矛或環首刀,齊聲吶喊着,結雁陣緊隨班超、淳于薊驟然衝向敵陣!
此時兩軍陣中,蒙榆已經擊殺前來救援的兩名莎國軍騎卒。莎車國、于闐國兩方的將帥士卒注意力都在兩軍陣間,于闐國兵陣中怒吼聲、吶喊聲驟然沖天而起,漢使團如赤色的潮水一般突然開始陷陣,令所有人大驚失色!
此時沙塵滾滾的戈壁灘上,被一片火紅的戰旗覆蓋。彷彿如一片滾滾燃燒的火燒雲,不,如一片滾滾烈焰,瞬間向敵陣中飄了過去!
驚惶失措的莎車國前軍弩兵和弓兵倉促齊射,如飛蝗一般的無數箭矢射向漢使團。班超和衆刑卒以長矛爲盾,位於前排的班超與中軍衆將衝擊過程中旋起手中長矛,如一排巨大的大車輪一般,將密集的矢石一一拍落,發出一片“噠噠噠”脆響,令人膽顫!
兩軍相離不過一箭之地,赤蕭速度快,如一個黑紅色的火球一般瞬間衝過這片死亡之地,驚險萬分地鍥入莎車國兵前軍陣中。淳于薊左手執“班”字帥旗,右手持環首刀緊隨其後。三十六員虎將,各執兵器,結成雁形矟矢陣,如一陣狂風疾雨,剎時將莎車國龐大的前軍大陣衝開一個大缺口!
輔國候尉遲仁、大都尉休莫廣鵛按班超令,約束于闐國兵紋絲未動。兩位於闐國大將與士卒們駭然看着已經出戰的漢使團,很多人已經目瞪口呆。僅僅三十七騎啊,莎車萬五千大軍列成的大陣如虎口一般,可他們卻一往無前,大氣如虹,勢不可擋!
蒙榆當先而出,衝殺到了班超側面就位。莎車國弩兵來不及放箭,且與身後的矛兵擠在一起。大亂之中,班超抖動手中長矟橫掃而過,剎那間將弩兵們斬落十數人,真如風捲殘雲,血肉橫飛,大陣瞬間被敞開一個豁口!
“殺——”
漢使團剛剛接敵,于闐國軍陣中殺聲又起。千騎長尉遲千驟然舉起手中長矛,他的一千邊防騎卒,“嗷嗷”地齊聲吶喊着,白袍小將旋耶扎羅一馬當先,邊防營騎卒一手持大盾牌遮體,一手持矛,竟然也兇猛地開始了衝鋒!
“回來——”輔國候尉遲仁大怒呼喊道,“敢違軍令擅動者,殺無赦……”
可他與大都尉休莫廣鵛悲哀地看到,尉遲千與他麾下的一千邊防騎卒理都未理,已經衝進了兩軍之間的死亡之地,暴露在莎車弓弩兵銅簇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