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曆十一月二十六日傍晚,班超率漢使團前軍、中軍沙漠行軍整整三日,於第四日晌午前匆匆進入皮山綠洲(注:此綠洲現已湮沒在今皮山縣城東北約170公里黃沙之中)。
巍峨矗立的皮山城位於這塊沙漠綠洲的中心,綠蔭掩映,湖水盪漾,城池與西城大小差不多,黃色的夯土城牆與沙漠融爲一體。
班超在左相蘇榆勒、皮山州州長帕斯•安非的陪同下,騎着赤蕭巡視了一圈皮山城的防務。蘇榆勒將他的人馬與州兵全部放在城中,加上城中兩千吏民,城內現在共有七千餘人。
國兵、州兵和吏民們見漢大使親自來了,不禁士氣大振,暮色中的綠洲上“萬歲”(注:兩漢時代,萬歲僅是民間祝福語)之聲不絕於耳!
這座沙漠城池是兩重城,外有郭內有城垣,在無險可借的沙漠上十分堅固。城外有吏民兩千餘人,戰時如來得及,可全部撤進城中,城內屯集足夠糧草,足以抵擋重兵圍城。
但小城孤處沙漠中間,存在天然缺陷。倘若遇到長期圍城,如無強大外援便很難守住,主要原因是缺水。當年于闐國發起吞併戰,皮山國王室帕斯氏就因爲水源被掐斷,不得已才舉城而降,成爲于闐國一個州。
水是生命之源,更是沙漠城池皮山城的生命。皮山城內有小湖,面積不大但水較深,碧波盪漾。城外還有一個大湖泊,湖水不深但面積廣大,湖中沙洲林立。兩個湖都是皮水(注:即今皮山河)的尾閭,都是淡水湖。即使皮水被截斷,城內小湖以及井水也可讓萬餘人支撐一個月左右。
守將蘇榆勒的策略便是堅守待援,班超對這一部署較爲滿意。但防守體系中卻有一個明顯的漏洞,蘇榆勒未向無屠置與沙車城方向放出警戒,換句話說,大戰將起,皮山城衆守將卻對戰局與漢使團有不同的認識,這讓站在城頭上的班超瞠目結舌,驚出了一身冷汗!
皮山州尉帕斯•帕亞的州兵和蘇榆勒的兩營人馬共近五千人,假如石亀圍城,蘇榆勒在無外援時應該能夠堅持一個月左右。可如果主將都認爲敵不會來,連巡哨和警戒線都未放出,皮山城在敵驟然兵臨城下時則必破!
巡視完畢剛進入左相蘇榆勒的臨時官邸哺食,無屠置嗇夫發泰手下的斥侯便急傳來消息,“石亀已帶傷將數千龜茲、焉耆、姑墨騎卒,順墨水河(注;即蔥嶺河)南下莎車城!”
早在漢苑定策之時,班超和胡焰便判斷,出莎車者必是石亀。現在果然如戰前預料的一樣,呼衍獗的奇兵依然是這個暴戾的莎車國監國使!
哺食後帳議時,胡焰對着沙盤,在充分肯定了蘇榆勒與皮山城衆將的防守部署後,又不留情面地指出了重大防守漏洞,即應迅速向西邊的無屠置、西南邊的莎車城派出巡哨並放出警戒線,“城外尚有大量吏民需撤進城,如沒有提前預警,倘若敵驟然而至,皮山必先敗,將陷吾全軍於被動!”
蘇榆勒是老將,之所以未放出警戒線,是他們對戰局有不同的看法。蘇榆勒至皮山後,與皮山衆將進行過多次帳議,他們所有人都認爲敵不可能派兵寇掠遠在沙漠中的皮山城,因爲這樣做對戰局絲毫沒有幫助。
相反,蘇榆勒卻向西城派出了哨騎,只要西城有危,他將在第一時間提兵馳援西城!
因此,胡焰剛說完,蘇榆勒便面向班超進言道,“大使,呼衍獗此戰目標是西城、是于闐國,置兩營人馬於皮山城或有不妥。大都尉在西皮水不足萬人抵擋石亀,鷲巢雖險可守軍僅有千餘人。吾國兵又分兵四處,既易被各個擊破,西城有危又均鞭長莫及……”
蘇榆勒是于闐國左相,也是一員戰功卓著的老將。永平三年體莫霸戰死後,因擁立尉遲廣德有大功,與呈於霸一樣都是于闐國一言九鼎的重臣。但大戰之前卻陽奉陰違,置全局於險境,這讓班超殺心頓起!
此時見蘇榆勒出此言,右都尉尉遲硅也出班進言道,“末將也以爲左相所言有理。皮山城防堅固,孤處一隅,遠離西城,呼衍獗、石亀擊皮山可能確實不大!”
州長帕斯•安非和州尉、擊莎車侯帕斯•帕亞雖然也認爲石亀擊皮山可能不大,但他們反對蘇榆勒與尉遲硅的意見,二將巴不得國兵重兵防守皮山。
班超面色漸漸嚴峻,胡焰則果斷地打斷了爭論不休的衆將,厲聲一字一句地道,“此事不再議,皮山守軍需按漢使令堅守孤城一月以上。堅守皮山事關全局,皮山若失,鷲巢將兩面受敵,漢使精心謀劃的破敵之策將無法實施,西城乃至整個于闐都將陷入滅頂之災,衆將將成於闐國罪人!!”
胡焰說得聲色俱厲,無一絲通融餘地,蘇榆勒與衆將都爲之一振。
華塗見蘇榆勒面露難堪,仍要強辯,便說道,“呼衍獗數萬大軍來犯,是欲取于闐國而非僅覬覦西城。西城有林曾將軍與國王坐陣,堅守一月絕無疑義。只要有了這一個月,漢使便有妙計破呼衍獗。因此,堅守皮山是漢使全套破敵策略之一部分,皮山失將危及全局!”
班超臉色冷峻,已經到了忍無可忍之時。班超不是尉遲廣德,再強辯便有違抗軍令之嫌,便有殺身之禍。顯然胡焰和華塗的話便代表了班超,蘇榆勒儘管心裡並未服,但他不敢硬頂了。
“本相謬想,差點釀成大禍……”蘇榆勒迅速向西邊的無屠置、向西南的莎車城派出斥侯巡哨百里以上,同時放出兩支警戒分隊拉出警戒線。
斥侯和警戒分隊都派出了,蘇榆勒和衆將面向班超跪下,蘇榆勒叩首道,“幸漢使前來,本相險誤大事,願領漢使處罰!”
班超赦免了蘇榆勒,于闐國兵畢竟不是漢軍。他現在最希望的其它幾個要點上,不要再出現主將擅自變更漢使團帳謀的紕漏。
蘇榆勒在重壓之下派出警戒,其實皮山城衆守將心裡仍都存有疑問。但僅僅兩天後的後半夜,戰局的發展便令他與皮山衆守將嚇出一身冷汗。
石亀果真盯上了皮山,據斥侯探報,石亀派出整整五千輕騎從無屠置出發,順山根向東奔襲而來。他們速度極快,只有半天時間便要到皮山城下!
半天時間?!皮山城衆將大驚失色,他們趕緊連夜將城外吏民全部撤進城中,堅壁清野。
未等這一切弄利索,龜茲大將初雍率五千騎已從沙漠上如潮水一般急襲而來,到晌午時便將這座沙漠城池緊緊地圍困起來。一個小部族千鈞一髮之時未來得及撤進城,男女老少整整二百餘口的被獸兵一頓砍殺慘遭滅族!
蘇榆勒與皮山城衆守將、國兵和州兵們都站在城頭之上,眼睜睜地看着吏民們被屠殺,牛羊馬駝被搶劫,卻愛莫能助。他們的鮮血被點燃,很多人悲啼出聲。蘇榆勒慢慢跪在城頭,悔恨不已!
初雍輕軍遠程奔襲而來,未帶任何攻城器械,但慘烈的攻城戰還是迅即打響!
聯軍伐胡楊、黑楊製作簡易雲梯,圍城整整七八天,前後攻城十餘次,都被蘇榆勒擊退。班超領教了龜茲、焉耆精騎的厲害,這些下了戰馬的百戰老卒,攻城時悍不畏死,他們用門板或大盾護身,藉助簡易的登城器械,四面城牆便不時被他們突破!
於是,最慘烈的激戰不是城牆之下,而是發生在巷戰中。最緊急時,龜茲、焉耆兵數度攻到了班超的行轅門前,被漢使團血腥擊殺!
初雍沒想到默默無聞的皮山城竟然藏匿有重兵,好不容易突進城內的士卒都被數倍於已的于闐士卒、吏民在巷戰在圍殺。最終,這場慘烈的攻城混戰初雍扔下了九百餘具屍首,皮山城傷痕累累卻巋然不動。
于闐吏民也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國兵和州兵陣亡一千五百餘人,吏民陣亡六百餘人。被激怒的蘇榆勒多次請求派兵出城反擊,都被班超嚴令制止!
陰曆十二月四日,初雍突然率兵撤出皮山綠洲,順着皮水向南撤去!
蘇榆勒欲派兵追擊,再一次被班超制止。初雍圍城期間,將綠洲上的房屋、農田、圍欄、草垛一把火燒光,城外湖泊被死畜污染,皮山州遭到浩劫。
班超站在城頭,看着濃煙滾滾的綠洲心情沉痛地對蘇榆勒、帕斯•安非道,“石亀不會再犯皮山。厚葬陣亡士卒吏民,安頓撫卹好家人,迅速修繕城郭,照顧好商道!”
皮山城危機已解,班超率漢使團前軍、中軍小隊便撤出這座經歷了戰火銷煙的沙漠小城向鷲巢進軍。臨離開皮山城前,胡焰將一個錦囊悄然交給蘇榆勒,並叮囑道,“十二月十四日晚,方可打開錦囊,並依計而行!”
現在的蘇榆勒大罪在身,又對班超奉若神明,他恭恭敬敬地接過錦囊,“末將必按計而行。皮山之失,還請漢使處罰,末將願領死罪!”
漢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陰曆十二月初八,班超率漢使團到達鷲巢要塞,此時,鷲雕營、崑崙屯早已經按他與胡焰定下的錦囊密計,順着于闐河北上!
但令班超震驚的是,他親手組建的鷲雕營未能按期北上,大戰剛開始便已先傷一員大將。鷲雕營主將尉遲千重傷昏迷,鷲巢守軍已經將其送回西城。
據鷲巢守將千騎長丘彌杵稟報,十二月初四那天,吳英、錦娘在莎車人已經兵發西皮水兩天後,仍未能等到與鷲雕營匯合,萬不得已便獨自先行北上。兩日後,尉遲千才率鷲雕營趕到鷲巢。接着,便與黎繁的前軍相遇,大戰之後,尉遲千重傷,不得不由副將旋耶扎羅指揮鷲雕營尾隨崑崙屯北上!
“爛泥扶不上牆,尉遲千該殺——”這就是不堪一擊的于闐國國兵,大戰剛開始,便到處出故事,漢使團衆將怒不可遏。
胡焰與肖初月聞崑崙屯孤軍北上,臉都要嚇白了,肖初月跳腳脫口大罵,“黃口小兒,乳臭未乾,終難成大事!崑崙屯倘有失,鷲雕營主將、副將便都該萬刀剮殺!”
胡焰厲聲問丘彌杵,“斥侯可曾偵得,黎繁是否派兵尾隨尉遲千北上?!”
“沒有沒有——”丘彌杵肯定地道,“吾派出數路斥侯,一直隱秘探到北河(注:即今塔里木河)。所斥侯探報,黎繁未敢分兵,僅派一支斥侯小隊尾隨北上……”
想了一想,覺得事關重大,便又向班超稟報,“聽說是漢使夫人派蒲柳與麥香持大使符信趕至西皮水,差一點斬了尉遲千,尉遲千這纔不得不違背輔國侯和大都尉令率鷲雕營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