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繁全軍如潮水一般涌過鷲巢北撤時,這場大戰的總導演班超正站在鷲巢要塞頂端,看着倉皇北上、軍容零落、亂亂嚷嚷的黎繁軍,他一顆高高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
這是他自茂陵大戰以來最緊張的一次戰役。對黎繁戰力判斷不準,對於闐吏民戰爭意志估計過高,險些導致輸掉這場至關重要的戰役。
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當戰局急劇向壞的方向發展之時,是紀蒿——那個動輒淚滋滋的虎牙妹,處變不驚,臨危不懼,既用瘦弱之身吸引了黎繁的注意力,又激發了于闐人的抗敵鬥志,從而徹底地扭轉敗局!
“司馬,咎在吾慮事不縝,險釀大禍!”胡焰搓着被寒風凍得紅紅的斷耳,痛惜自責地道。
田慮、華塗已經率軍歸來,漢苑衛隊陣亡百餘人,漢使團刑卒幾乎人人帶傷,徐乾、羅琛兩個刑卒胳膊被敵箭貫穿,吊着脖子上。他們臉都被凍成了紅色,白色的老羊皮襖上大團血漬瘮人,一個個就象個血葫蘆,但依然鬥志昂揚。
“不怪軍侯——”田慮望着北方大團的沙塵,心有餘悸地道,“是于闐人自己還未站起來,此戰如不是夫人,吾使團勢將敗退至精絕城!”
大戰之後,吃了大虧,但衆將沒有互相責備,令班超欣慰,“咎在吾,不在衆將。于闐慘淡,百業俱廢,半年連番兩場生死大戰,也不在於闐人。北道強盛,下疏勒便是捅了馬蜂窩,更艱苦的大戰已經不遠。便讓于闐人在戰火中站起來罷!”
第二天,等斥侯稟報黎繁已一直退回過北河(注:即塔里木河),班超便率領田慮、華塗的兩支小隊迅速離開鷲巢,踏上了新的征程!
沙漠上氣溫很低,寒風裹着細沙撲面而來。他們每人一身於闐胡襦,頭戴羊絨毛黑色氈帽,外面穿着暖和的老羊皮襖,羊毛絨褲,足蹬長長的牛皮船靴,如一支荒漠駝隊,順着紅白山一路向西。
天又開始下起暴雪,沙漠的冬季真是太冷了,坐在馬上一會人便被凍透,他們不得不牽馬步行一會。
使團偃旗息鼓,繞過斷垣殘壁的皮山城綠洲,順着沙漠商道,頂着寒風暴雪穿越千餘里大沙漠,悄然隱身到了蔥嶺河畔的無屠置中!
雖然戰火紛飛,但擋不住商旅的腳步。
這趟歷時近半月的沙漠行程,途中還遇見兩支小型駝隊結伴而行,商旅、鏢師、僦人、駝倌見到這支人馬齊整、兵甲鋒利、渾身血漬、默默無聞行軍的“商隊”,都以爲遇上沙匪了呢,數十人便一齊黑壓壓的跪於商道邊。
本來是交錯而過,刑卒王艾因撒了一泡尿落在最後面,正想策馬趕上,忽然,他看到跪在道邊積雪上的人羣中,一個鏢師分明驚慌地捂住另一個小個子鏢師氈巾下的嘴巴,想讓他低下頭。
而被捂住的人卻掙扎着倔強地昂起頭,那一雙黑色的眸子一閃,讓王艾不禁一驚,眸子中分明透出企盼、哀求、甚至求救的味道!
王艾可是東夷海匪出身,覺得有問題,便勒住馬跳下,圍着地上人轉了一圈。所有人都深深地低下頭,只有擠在一起的兩個瘦小“鏢師”中有一人仍倔強地擡起頭,氈巾圍着他的頭,露出的一對黑眸中似乎欲言又止。
女人?這分明是女人。冬季正是拐賣女人、小孩的高峰期,王艾第一個想到的便是拐賣。
他將“鏢師”扶起,慢慢揭開“他”頭上的氈巾,露出了一張年輕婦人圓圓、驚慌、被凍得臘黃的小臉。他又將另一個瘦小的“鏢師”扶起,竟然也是一個婦人,雖然一臉沙塵,但看年齡她們也就二十出頭。
雖然她們都穿着長長的骯髒胡袍,肩膀上落滿積雪,但王艾一眼便能看出,這是兩個河西漢女。
或許這是商賈沽來的丁口,王艾便扭頭看着跪在沙漠上的商賈道,“沽來的?”商賈卻不敢擡頭、不敢回話,只是將頭叩於雪上一個勁猛地點頭。
可其中一個婦人雖不敢說話,一雙小手卻緊緊攥着王艾的胡襖衣袖,並焦急地向王艾頻頻搖頭、示意。王艾道,“汝說,不是沽來的,莫非是搶來的?”
婦人眼淚脫眶而出,似乎生怕王艾不相信會走掉,她急急地道,“吾……是被搶來的……家在張掖,淩氏人,家有小兒,懇求大人救命……”
河西人,淩氏大族?!王艾震驚地又看着另一婦人,婦人低首不敢說話,圓臉婦人又道,“她是敦煌人,也是被搶來的,這一路生……不如死……”
王艾心裡格頓了一下,他知道遇上什麼了。
擡頭向西望去,漫天雪花中,班超的大隊人馬早走遠了,此時只有一個人遠遠馳了回來,王艾已經認出,那是刑卒童周。原來田慮見王艾掉隊了,便令童周來看看怎麼回事,結果這好事也讓他遇上了。
婦人還未說完,商賈見“沙匪”大隊人馬已經不見蹤影,現在飄飛的暴雪和呼嘯的寒風中只有兩匪,他一聲唿哨,十八九名鏢師便呼拉一聲從雪上蹦起,一齊抽出劍將王艾和兩個婦人圍在垓心。
身材高大的鏢頭扯開臉上的氈巾,用劍指着王艾斷喝道,“大膽沙匪,敢劫吾貨物,莫非找死?”
商賈則抄着手指着婦人罵道,“騷貨,想跑,今晚吾必剮了汝……”
兩個婦人嚇得瑟瑟發抖,嚶嚶哭泣起來,驚慌地躲到王艾身後。
王艾面露冷笑,他最不怕的便是殺人。他悠然擎出長長的環首刀,白羊皮襖正面黑色的血漬、血泥斑駁陸離。他並不怕鏢師人多勢衆,但他怕混戰中傷了這兩個婦人,便輕聲對兩女道,“蹲下……別動……”
圓臉女極聰明,聞言趕緊拉着同伴蹲在王艾腿邊。
王艾冷酷地對鏢頭、商賈好言相勸道,“行商和氣生財,可汝等敢到大漢河西搶人,便是死期到了。如果知錯就改,吾會放一馬,不然……”
“哈哈哈——”鏢頭猖獗狂笑,嘴中呵斥道,“可惡沙匪,便不改又能怎的?老子這一趟好不容易弄兩個好貨,還沒玩夠,如何能讓給汝?大道通天,各走一邊,都是沙漠搏命人,別拿一身血嚇人,快滾,惱了吾必殺汝狗頭!”
他話剛說完,人叢後面便混亂起來,慘叫聲四起。
原來四五名鏢師見童周遠遠馳來,便舉着刀矛迎了上去,童周瞬間便明白髮生了什麼。這個墨者如何受得了這個,他痛下殺手,瞬間挑殺那幾人,其餘鏢師見狀,明知不敵,便四散逃遁、躲避!
王艾也雷霆出手,左手甩手而出,咔嚓一聲,鏢頭右小臂骨頭被切斷,長劍脫手,人跟着哀嚎起來。三四名鏢師持刀圍了上來,王艾放出殺招,只一兩合,便斬殺多人。鏢頭震驚地看着王艾,王艾跟上一步,一腳將其踢跪沙漠上,又將長長的環首刀瞬間架在商賈項下。
此時來不及逃跑的十餘名鏢師在童周手中長矛的威逼下,已經扔掉兵器一齊跪下討饒,這個商賈臉上大團蜷曲的髯毛顫動着,動也不敢動一下,連聲哀求,“好漢饒命,女人吾不要了,請好漢饒命哪……”
童周扭頭問圓臉婦人,“說,誰綁的汝?”
圓臉婦人指了指鏢頭,童周又看向另一婦人,她戰戰兢兢地也指了鏢頭。
王艾從鏢頭臂上收加短刀,本想饒過這個混蛋,可童周跳下馬,無一絲猶豫,便跟上一刀將其斬首!
畢竟還有正事要辦,二人不敢耽擱過久,便賞了商賈和鏢師每人一頓鞭子和拳打腳踢,帶着兩女匆匆趕上大隊。
“喲喝,撒泡尿便撿到兩寶貝……”
見王艾、童週二人馬前都坐着一個婦人,衆刑卒大爲驚異。王艾將圓臉女抱到自己的備馬上,這才向軍侯田慮稟報了經過。
田慮只是扭頭看了二女一眼,便冷冷地哼了一聲,抓緊趕路。
無屠置(注:即今麥蓋提縣)說是置,其實已是一座堡壘,漢使團就在暴雪中悄然隱進無屠置後院,正式開始休整。
現在,不管是于闐國君臣、紀蒿的漢苑、莎車國君臣、還是北匈奴人呼衍獗、焉澠,誰都不知道漢使團和他班超的行蹤!
淳于薊帶着樑寶麟的小隊,已經在崑崙山上大打出手,正幫助蘇毗國抵抗羊同國的進攻。焉澠仍在逃回龜茲的路上,她確信班超已經率漢使團上了崑崙山,便派信使快速潛回報信,此時呼衍獗及北道諸國都將目光盯着崑崙山上呢!
暴雪連下了十餘日,無屠置和不遠處的無屠國都被積雪披上了銀妝。
天寒地凍,屋內卻炭火湛藍,暖和如春。胡柏和陳祖成正在下六博,其餘人便都在圍觀、起鬨。吳彥從胡市上沽回了姑墨國的陳年蒲桃酒,衆刑卒便在炭火上膾炙噴香的小鹿肉,豪飲蒲桃酒。
被王艾、童周搭救的二個婦人,圓臉的叫凌霄,另一個靦腆的叫巧娘。二人都是河西大戶人家女兒,都是被商隊買通陽關關卒偷運出關的,商旅本想一路玩夠了到蔥嶺以西時再沽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