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到無屠置時她們常常哭哭啼啼的,想自己的娃兒。胡焰仔細一問才知道,原來二人都嫁了人,凌霄二十三歲,有兩個小男孩。而巧娘十九歲,有一個女娃。
胡焰和肖初月便安慰她們,先呆在無屠置,等有機會便讓于闐國市尉府的商隊將她們捎回河西,二人這才慢慢高興起來。這些天,她們有了盼頭,能吃飽飯,臉色便也紅潤了起來,但她們想念自己的孩子,憂愁一直掛在她們的臉上。
慢慢的,她們與刑卒們混熟了。凌霄幹練,巧娘靦腆,她們主動照顧起刑卒們飲食起居。破爛的甲服、衣衫、手服、足衣被一一縫補好,骯髒的襦衣被她們用開水燙過涼幹,消滅蝨子和臭蟲,讓離開漢苑後無法無天的刑卒們,再一次有了家的感覺。
“嗨嗨嗨——”這天羅晟正赤着上身在院中雪地上舉鼎。
後院中有四個大石鼎,最重的六百斤,最小的也有四百斤(注:漢斤,秦漢習武者以扛鼎練力)。雖然寒風凜咧,雪花紛飛,檐下冰棱有二尺長,可羅晟卻一身大汗,熱氣騰騰。
自從出征前在涼州大營被淳于薊大冬天砲擊到冥水差點凍死起,羅晟知恥而後勇,便苦練水上功夫和耐寒能力。現在,這個身長近丈,整個漢使團身材最高的胖大個子,已經是水上好手和最不怕冷的人。
徐乾、羅琛箭傷已經可口,吊帶已經不用了。其餘刑卒都是輕傷,傷口已經痊癒。躲在無屠置後宅深院中,舉鼎是每個人每天必須乾的事。
過去大戰間歇,他們會將過剩的精力折騰在各城邦胡伎們的肚皮上,現在不行了。平時只有胡焰及手下的斥侯能外出,除此之外便是兵曹吳彥需經常外出採買,其餘人只能每天好酒好肉養膘,就靠這幾隻石鼎釋放多餘的精力。
“羅厖厖(注:漢代方言,臉膛大、身體肥壯謂之厖),汝冷不冷哪?”凌霄正好出來倒水,見羅晟將最大的石鼎輕鬆地舉過頭頂,還凌空耍了一圈,不禁嚇了一跳,驚訝出聲。
“冷吶,要不汝焐煆(注:漢代方言,焐熱)大兄——”羅晟手舉着石鼎,背對凌霄戲道,“霄兒,吾看汝別回去了。”
“滾抾摸(注:漢代方言,去),少偏蹇(注:漢代方言少發騷)——”凌霄啐了一聲,又嘆道,“別眙(注:漢代方言和通語均是逗的意思)吾了厖厖,娃兒離不得阿母啊,吾也想娃兒……”
“汝要走了,有人會難過的!”羅晟將大鼎放下,揩一把脖子上的汗認真地道。
凌霄聞言,爲難地輕籲一聲,不禁有點走神,“難爲(注:漢代方言,謝謝)汝羅大兄,這吾如何不知……”
原來,凌霄自被救出起,便對王艾和童周十分依戀,一直以兄相待。可相處時間長了,她發現王艾看她的眼神開始變得火辣辣的,這讓她臉紅心跳。可她是個母親,可謂歸心似箭,無人時常以淚洗面,王艾這樣,更讓她十分痛苦!
胡焰和田慮曾問過她,當時爲何敢求救。凌霄告訴他,漢使團在西域,南道各國已盡歸大漢,商道已通,她是漢人,也爲使團喝彩不已。當看到他們二十餘人全是漢人,且兵械銳利,戰馬矯健,身上全是一團一團黑色血漬,當時便想這可能是漢使團,於是便想不惜一切賭一把。
“爲了娃兒,本就被作踐得不象人,便賭輸了了不得多受點皮肉苦唄!”
凌霄堅定地說。可當時王艾聽她說這話,眼裡一陣默然一閃而過。
班超與中軍衆將正圍着炭火烤着野胡桃,室內瀰漫着胡桃的香味。院中羅晟與凌霄的對話他們都聽到了,但他們此時顧不上考慮王艾的男女情長。
因爲,嗇夫發泰進來稟報,說于闐國在西皮水戈壁上隆重閱兵,漢使夫人封賞有功之臣和全軍將士,胡焰和衆將聞言心花怒放,一一感嘆一番。
班騶將烤好的野胡桃不時從盆邊拿起放到班超案上的木盤內,忽然噗哧一聲忍不住自言自語道,“真是厲害啊,就是一隻母羊嫁尕叔一晚,便會變成一頭吃人的母狼……”
他的俏皮話未說完,兄長班秉便“啪”地給了他一掌,並叱道,“吾砸爛汝狗頭,吾嬸年少二十餘,汝敢罵吾嬸爲虎狼耶?!”
“十三爲人婦,二十正風騷。寡婦不愁嫁,呼飯炊買臣……”胡焰替班騶遮掩道。
班超與衆人哈哈哈大笑,班騶自知不妥嚇得不敢再多嘴了。
西城一役,令胡女紀蒿在漢使團衆將與衆刑卒心中地位至高無上。誰都知道她那個“夫人”頭銜是假的,但此時此刻,從班超到刑卒沒人再當她是假夫人。
一想起剛剛過去的驚心動魄的西城大戰,衆人便又想起另兩個婦人。華塗抱拳對肖初月悄聲戲道,“肖兄,吾已知汝與胡軍侯何故如此畏懼母老虎、母獅子,敢於孤軍北上,是真將才也。兄弟現在恨不得也有如此兇猛雌獸一隻!”
肖初月和華塗是一對難兄難弟,都屬於戀妻族。果然,聞華塗言,肖初月瞬間目光迷離、恍惚,不知不覺間臉現一付色迷迷態。
衆人已經鬨然大笑,他卻渾然不覺。他想到了錦娘左邊鳳眉間那顆美人痣,心裡美不勝收,拖着垂涎幸福地淫笑起來。衆人被弄得莫名其妙,田慮狠狠給他一掌,“狗日的,看汝吃相,于闐被打得稀巴爛,美個啥?”
肖初月卻美美地癡笑着,只有他心裡明白,錦娘那顆美人痣可不得了,那是他肖初月的幸福總開關,是他肖初月獨享的秘密。
雖然于闐大勝令人高興,但此戰隱藏的種種危機,卻又令衆將心情沉重。
田慮對尉遲千差一點誤了軍機,越想越後怕,便恨恨地道,“臨行前漢使如此交待,鷲雕營僅聽命於漢使團,如不是夫人胸有大局,以身涉險固守漢苑,西城必破。尉遲千受大臣阻礙便差點誤了大事,此人難擋大用!”
華塗則也心有餘悸,忿然不已,“黎繁兵臨城下,于闐國君臣不能激發全軍將士鬥志,險至全局敗亡,廣德與衆將亦難辭其咎!”
衆將又在總結大戰得失,班超想得更多。
所謂千軍易得、一將難求。此戰如不是吳英、錦娘當機立斷、孤軍北上,以雷霆之勢震懾了呼衍獗,于闐國則必陷。如不是紀蒿居中調停,逼林曾以漢苑吸引住黎繁,西城也定然擋不住黎繁的鐵蹄。
他心裡開始掛念于闐國,便掛念起紀蒿來。這女子真不可小覷,能當大任。在自己面前一挨吼便淚滋滋的,故意裝出一付可憐巴巴態,可一轉身,卻在最危難的時刻撐起了于闐一片天,幫助林曾守住了西城!
于闐國雖逃過一劫,再卻遭大戰破壞,房屋、圍欄被燒燬無數,良田被毀數萬畝,大旱之後,真是雪上加霜。而疏勒國比于闐國更加貧弱,更慘烈的大戰和更艱難的日子即將來到。一步錯則步步錯,于闐大戰中出現的漏算,令班超和衆將更加謹慎縝密!
漢使團藏匿到無屠置,騙過了所有人,但有一個人卻沒有騙過去。這個人便是枯且罕,遠在東北方四五千裡外車師前國交河城的漢軍戰略斥侯!
元旦前的除夕夜,天上下着大雪,無屠國爆竹聲聲。
除夕宴結束良久,夜已將半,衆將已經退下歇息,班超帶着酒意坐在案後守歲。他挑亮枝形燈架上的三盞獸膏燈,手裡拿着一幅班氏白縑,心裡涌出濃濃暖意。
“餘遭世之顛覆兮,罹填塞之阨災。舊室滅以丘墟兮,曾不得乎少留。遂奮袂以北征兮,超絕跡而遠遊……”
縑上是阿翁的《北征賦》,那還是前年底隨竇固都尉出征之前,阿母親手抄寫,愛妻鄧堯、馮菟放入他行囊中的。此時他想起了顛沛流離的阿翁,想起了阿母和師母,想起了愛妻和孩子們,眼淚便不自覺地流了下來。
“大使……”他剛要起身進內室歇息,門被班騶從外面推開了。發泰帶進來一個高大的跑駝人,詫異地看了一眼班超,便又稟報起正事,“大使,北國故人深夜來訪!”
北國故人?班超大驚,他揹着手逼視着站在堂下正給他叩首的駝客。出了什麼大事?沒有大事,枯且罕不會派人一路追來!
這是一個北地某國商隊的鏢師,高高的個頭,一身邋遢的白羊皮長袍上沾滿雪花、沙塵或泥漿,頭上戴着一頂骯髒的破狼皮氈帽,腰裡懸着一把彎刀,一臉雜亂的長鬚遮起了他的面目。沒有寒喧,鏢師一言不吱叩首畢便費力從脖子上摘下一塊月牙形玉雕,雙手遞給發泰呈上。
班超從自己脖子上扯出玉雕,咔嚓一聲合而爲一,那是一隻兇猛的沙漠公狼!
“枯且罕如何知道吾在無屠置?”他大爲不解,本以爲騙過所有人呢,看來他是小看這個矮胖子匈奴人了。
“屯田都尉大人並不知大使已來無屠置——”來人一句話便打消了班超想殺枯且罕的念頭,“大人只是告訴吾,如果在於闐國西城漢苑找不到漢使團,便將信息密報於無屠置嗇夫發泰,發泰會有辦法馳報於大使。大人說,這是與大使提前約好的。”
這確實是提前約好的,重建無屠置時,胡焰曾專門派出斥侯通報枯且罕,無屠城是一個固定的聯繫點!
來人易了容,不需要問名字,不需要看清面目,只以信物爲證,這是規矩。
但信使通過口授傳遞來的信息,卻令班超震驚之餘,更欣喜不已:伊吾都尉歙渠還活着,他已與漢軍斥侯掾吏波紹一起在疏榆谷藏下身,手下已經有了一支近二百人的敵後斥侯小隊!
“歙渠……麥香……”班超熱淚盈眶,他的眼前浮現出歙渠在雪山上狩獵時那堅毅的面龐,以及美麗的麥香送別部遠征時那悲慼不捨的身影!
想到這對小夫妻已經從死亡的陰影下一一脫身,他又略感欣慰。心向大漢、英勇善戰的蒲類國民,已經將家國命運交付於大漢,可蒲類國遭受的苦難,又讓他痛不欲生。身爲漢軍司馬,他爲自己不能救他們出苦難,而感到深深的悲哀!
此時此刻,他需要聽到詳情,他需要了解那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他需要對南呼衍部下一步行動有一個基本的判斷!
這個斥侯知道此時的班超最想了解什麼,他詳細稟報了歙渠的脫險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