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仍然是下不夠的雪花,原野上瞬間萬籟俱寂,城下所有的匈奴人都嚇呆了。老天吶,城內漢軍到底是一羣什麼樣的人,如此瘋狂決絕,不給自己留一點退路!
城頭上青煙嫋嫋,在雪簾中飄蕩。城下的北匈奴人全軍猶在噩夢之中,人馬一動不動。這些漢人不是人,分明就是一幫噬血的索命魔鬼,在這樣的魔鬼面前,有的士卒精神已經崩潰了。忽然,有幾人突然號陶大哭出聲,有人則哇哇乾嘔起來。
蒲奴單于與左鹿蠡王屠耆烏臉色鐵青,漢軍飢餐虜肉徹底激怒了他們。他們怏怏退下山去,城頭上漢軍則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可歡呼聲未息,大隊人馬開上山來,左鹿蠡王在大雪中益兵瘋狂攻城。
此時的疏勒城已經成了一座冰城,城池堅固,城牆堅硬且透滑。士卒們擡着簡易雲梯好不容易衝到城下,可城頭弩射如蝗,雲梯可輕易被城頭撓爪掀翻,登城士卒被摔傷一片,哀嚎不絕。狂攻一頓,到天黑之前,士卒無一登城,左鹿蠡王不得不退兵。
一戰過後,漢軍只剩四十餘人,十餘傷卒無藥可醫,一個接一個悲慘死去,可疏勒城卻巋然不動。已經被戰火硝煙薰成灰黑色的“耿”字將旗,依然在風雪暴寒中獵獵飄揚在疏勒城譙樓上空。
見敵退下,漢軍士卒夜間從井裡打上冒着熱汽的溫水,提到城頭澆下,須臾便凍實。到天亮後,疏勒城城牆外面又覆上一層冰面,頂端是奇形怪狀的冰凌、冰弧,北匈奴士卒登城更加困難。一天攻擊,左鹿蠡王丟下近百具屍體,卻一無所獲,他受到老單于痛斥,“蠢貨,汝係爲耿恭送肉脯耶?!”
北匈奴各營退向山口中的大營,接下來便遠遠圍城。
城頭安靜下來,天地間只有寒冷的西北風不知疲倦地颳着,大雪仍沸沸揚揚而下,曾經激烈廝殺的戰場,瞬間便被雪掩埋,又變得一片死寂。
……
漢明帝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陰曆十一月,雒陽城。
西域漢軍正在萬里之外的天山南北冰天雪地中艱苦鏖戰的時候,漢帝國都城雒陽的漢宮內,新繼大統的劉炟正在忙着構築他自己的朝臣班底。
此時帝國最大的政治不是正在苦戰的西域漢軍,新君即位,自古權力再分配最是血腥,抓緊奠定朝局纔是帝國最致命的大事!
劉炟雖爲明帝妃賈貴人所出,卻是馬後一手養大,此時身爲舅家的馬氏諸兄弟,自然都盯着中樞。而以節鄉侯趙熹、司空牟融、司徒鮑昱爲代表的舊朝權臣,雒陽城內各大世族、外戚、列候,都暗中較力、互相傾軋。但劉炟沒有讓這混亂期延長,他稟報了馬太后並經允許後,迅速調整朝綱佈局!
繼十月初二大赦天下後,劉炟又連續下詔,令行太尉事、節鄉侯趙熹爲太傅,司空牟融任太尉,二人同錄尚書事。十一月二十四日,將蜀郡太守第五倫調到京城拜爲司空,而司徒鮑昱仍然留任。奉車都尉竇固,軍功無人能及,又熟悉邊務,便爲大鴻臚。
新朝班底大體奠定,仍以老臣、能臣爲主。這難免使外戚不滿,尤其是劉炟的幾位舅舅均覺得大失所望。外甥劉炟只有虛十九歲,性格陰柔,此時他們在本能驅使下,都想進入朝廷中樞好幫外甥看護好這大好江山。但劉炟深受先祖光武大帝劉秀、父皇漢明帝劉莊影響,權力分配十分公平。剛剛登基,爲了朝廷穩固,他重用能臣、老臣後,旋即又對馬氏一門,委以重任。
十一月下旬,劉炟又下詔,令太后的幾位兄弟全部進入中樞。
其中,虎賁中郎馬廖爲衛尉,黃門郎馬防爲中郎將,黃門郎馬光爲越騎校尉。終明帝一朝,遵奉建武制度,無所變更,后妃之家不得封侯參政。雖然馬後貴顯,但其三位兄長馬廖、馬防、馬光從未改官,更未委以重任令其進入中樞。可新皇甫立,便雞犬升天,馬家一門顯貴,史稱“廖等傾身交結,冠蓋之士爭赴趨之”,一時成爲雒陽城最閃耀的世族。
馬廖、馬防、馬光三兄弟奢靡過度,雒陽城吏民議論紛紛。臘祭節那天,長樂少府夕照、長樂太僕秦鵝與少府丁鴻一起,在北宮增喜觀舉辦了熱熱鬧鬧的驅儺祭典。雒陽各世族、民間各家各戶也都舉行臘祭①,祭祀祖宗、神靈。馬氏的臘祭盛極一時,捧場之大,令朝野震驚。
聖上年幼,既將諸舅延入中樞,又疏於管束。可太后亦未阻止,太傅、三公都大驚。司空第五倫憤而上書,將馬氏外戚囂張劣行盡數稟報劉炟。
“竊聞衛尉廖以布三千匹,城門校尉防以錢三百萬,私贍三輔衣冠,知與不知,莫不畢給。又聞臘日亦遺其在雒中者錢各五千。越騎校尉光,臘用羊三百頭,米四百斛,肉五千斤……臣今言此,誠欲上忠陛下,下全後家也。”
但奏章遞上,劉炟未予理會,卻將奏章束之高閣!
大喪之年,又是多事之秋,京城及天下七州從夏天開始便大旱,秋天旱情越發加重,夏旱秋旱相連可謂千年一遇,各郡國饑民遍地,民不聊生。大旱後必有大荒,那纔是郡縣動盪、最容易出事的時候。因此安定了朝班後,劉炟便又與三公、尚書檯衆官夜已繼日,集中精力,開始開倉賑災,防範即將到來的春荒。
在此時的劉炟眼裡,世族富貴靡費雖然令人煩惱,但賑災纔是朝廷首務!
西域關寵、耿恭求援信,敦煌郡請示救援的奏章一道道傳到雒陽,但內廷卻十分安靜,連廷議都沒有。大鴻臚竇固、騎都尉耿秉焦心如焚,連續上書無人理會,便三度至北宮宣明殿外求見新皇。
老太監權倌見竇固連續三次求見皇帝,便自做主張進殿稟報,“陛下,大鴻臚三度求見!”
但劉炟全部心事都在防範即將來到的春荒上,每日與太傅趙熹、太尉牟融、司空第五倫、司徒鮑昱、尚書令鄭弘和尚書檯衆官忙到夜裡二更才歇,根本無暇顧及這位“社稷之臣”的內心吶喊。此時,劉炟正與衆官批閱、審議各地奏章,聞言便怔了一下,又嘆了一口氣道,“汝轉告大鴻臚,改日朕將廷議救援西域衆將士!”
又令尚書令鄭弘代爲書詔,免除京城及兗、豫、徐三州田租、芻橐,並以國家存糧賑給災民。詔令一下,各州府郡縣便緊急開倉賑災。雖旱情嚴重,但饑民都得到安置,天下未發生動盪。
與文官們不同,竇固、耿秉身爲將帥,麾下將士在西域浴血奮戰,岌岌可危,他們疼在心頭,自然仍堅持不懈地上書。於是,到了十二月中旬,只到賑災已經有了點眉目,劉炟這纔有了精力開始關注西域軍情。
劉炟先斥退了尚書檯官員,除近侍權倌外,連內侍太監、宮女都不準進入章德殿御書房,這才下令召見竇固。竇固剛進入御書房門口,他就起身急步迎了上雲,並躬向長揖到地,“老大人,此無外人,請受吾一拜!”
竇固長鬚顫抖,心裡帶着氣。他見狀將頭扭到一邊,顯然不領情。劉炟又轉到另一面再揖,竇固面色鐵青,還是不領情,又倔強地將腦袋扭到另一邊。劉炟則不依不饒,又跟着轉到一邊。竇固沒法了,他輕嘆了一聲,只得很不情願地還了禮。
劉炟拜畢,偷偷看一眼竇固臉色,見竇固臉色緩和了些,這才指着牆上黃色的縑圖道,“吾知老大人心中對吾有氣,大人乃先帝託孤重臣,社稷柱石,吵架前請先看圖,再言西域軍情不遲……”
竇固走到牆邊看着縑圖,這不是西域軍事形勢圖,而是漢朝舉國賑災圖。
每一個大旱的州上面,都畫着一小團黃色的火焰,粗略一看,整整七個州,大漢大半個天下都火光熊熊。其實,他理解劉炟賑災,賑災爲天下首務這沒錯,可也不能顧此失彼啊,他抱拳躬身對劉炟道,“陛下,請叫吾卿可也。災情如火,賑災爲國之首務,老臣豈能不知,可漢軍正在西域絕地苦戰,賑災與馳援可同時進行啊?!”
權倌親自端着紫檀木托盤進來,劉炟端起脂玉杯輕呷,權倌則對着竇固躬身道,“大人請了!”
竇固只得端起玉杯呷了一口,書房內氣氛緩和了一些。
等權倌退出室外,並帶上門,劉炟才道,“竇卿,皇權如舟吏民如水,父皇也曾告誡於吾,國不可兩面開戰而自陷被動。今西域漢軍敗不過是一隅,而舉國大旱已令天下震動,動搖社稷根基,吾不得有所取捨啊……”
竇固道,“河西漢軍有七千人,河倉城內有充足糧秣,如陛下遣河西漢軍馳援,不會影響中原賑災。所謂救援與賑災不能一心二用,不過是聖上託辭爾!”
劉炟道,“河西漢軍出玉門,朝廷便要派將進河西主持,糧秣、人役都需專人籌備。吾爲皇帝,國家一旦對外用兵,豈能與各郡國二千石安心賑災?!”
竇固寸步不讓, “救災如救火,救人亦如救火。旱災會動搖根基,可冷了西域將士的心,卻會動搖國本……”
君臣二人將自己關在御書房內,脣槍舌劍,激辯了一場,可誰也說服不誰!
最後,竇固起身,面向劉炟跪下,他祭出了殺手鐗,“寒了將士心,國有外侮時何人願爲陛下御之?自高帝以來,大漢何嘗有過不管陷於絕地漢軍之先河?皇上如此固執,老臣拚得一死,也要稟報太后,必懇求朝廷發兵解救西域漢軍於水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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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臘”是祭祀儀式,始自西周,即在一年的最後一個月,去野外獵取各種野獸,用於祭祀百神,祈求五穀豐登,丁口平安、吉祥,稱爲“臘祭”。“臘祭”常在十二月舉行,故從秦漢起,十二月被稱爲臘月。《說文解字》解釋,“臘,冬至後三戌,臘祭百神。”也就是到漢代時,“臘祭”中又加入了“驅儺”活動,祛除邪氣,激濁揚清,此時“臘祭”也被固定到冬至後第三個戌日。到南北朝時期,“臘祭”被固定到臘月初八,這便是今日臘八節的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