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珏毫無血色的臉上,雙頰已溢起一小片紅暈,兩顆混濁的淚珠掛在眼角,她骨瘦如柴的雙手無力地捏着小兒女的小手,哆嗦着、顫抖着舉向淳于薊!
病榻旁的案上擺着木盤,裡面放着藥碗,室內瀰漫着濃濃的中藥味兒。淳于薊趕緊躬身接住,將她母子三人三隻小手握在寬厚的手掌中。
韓珏鼻翼和雙脣微微翕動,以最後一絲力氣微聲道,“駟子……黍兒……皆可繼……大統……統……”
淳于薊還是聽清了,他握着韓珏與小王子、小公主的手,莊重地點點頭,“王妃放心,本副使已經記下。自今日起,駟子、黍兒便是吾的兒女、漢使團衆將兒女,大使與吾定扶王子重還王座,定將小公主扶育成人,山北六國定永附大漢……”
韓珏已不能言,這個飽經憂患、滄桑的堅強女人面色臘黃中滲着慘白,已經到了油盡燈枯之時。
她似乎心願未了,人世間有太多她掛念的東西。她依依不捨地直視着自己的一對小兒女,突然她的目光又一亮,彷彿曇花一現,接着便漸漸失去光澤。她似乎解脫了一般,慢慢陷入迷離。
生命在漸漸遠離,那雙疲倦的秀目依然睜着,笑容已經僵硬地停留在那蒼白的臉龐上。一代西域女傑溘然長逝,時年三十九歲!
“阿母——”、“阿姊——”小王子、公主與吳英、錦娘“哇”地一聲撲到她身上,淒厲悲啼。臥榻旁邊的侍婢、侍僕們跪倒一片,撕心裂肺、哭聲一片,哀聲慟野。淳于薊、田慮悲痛不已,他們帶着漢使團前軍衆將,對着後國王妃的遺體莊重地躬身三鞠躬!
韓苑白色的旗幡、哀帳升起,吹鼓聲很快到位,哀樂陣陣,迅即舉喪!
由於韓苑提前報喪,于闐國衆貴族、各部族長老快速前來奔喪,于闐國君臣、貴族和漢軍屯卒後人們盡前來弔唁。停靈三日,由淳于薊、尉遲廣德主祭,吳英、錦娘與小王子、小公主戴重孝,將韓珏安葬在韓氏墓地,入葬西域大俠韓融墓旁。淳于薊爲韓融補上諡號勇侯,爲韓珏上諡號忠侯!
忠侯韓珏是韓融長女、車師前王安得夫人,位列王侯之尊。韓苑喪事辦完、淳于薊已經離開西城後,西夜女王昆蘭、鄯善國王陀廣伽夫婦、疏勒國王忠夫婦、莎車國王妃赤玊、無屠國王發泰等諸侯王公貴族、周邊各小國,或王者自來或派出使者,都從各國王城奔赴西城,匆匆趕來崑崙山下弔喪。這是後話。
韓苑出殯當日,送葬隊伍延綿數裡,于闐國漢人屯民之後共十七部族同時戴孝,喪事極盡哀隆!
安葬韓珏後的當晚,右將昷枂來到淳于薊屋中,將一個牛皮囊呈給他。淳于薊打開,只見裡面是幾卷羊皮圖,畫着漠北的山川地理。
原來,在被囚漠北的這幾年,韓珏一直細心地將走過的所有地方,山川、河流、叢林、城池、部族、兵營寨桫都被一一畫了下來。牛皮囊中還有一個黃牛皮小橐囊,打開一看,裡面都是已經乾枯、大大小小的蝗屍。
昷枂道,“稟報副使,王妃曾遺言,速將此囊呈送大漢奉車都尉竇將軍、戊校尉耿將軍!”
淳于薊瞬間便明白了韓珏的未了心願,他心裡帶着苦澀,還是連夜命人將羊皮圖複製了二套,然後分別給竇固與耿恭寫了信,並派出驛吏,通報雒陽城竇府、耿府。這件事的後話是,竇固和耿恭接信後都悲痛萬分,由於朝廷已經閉關,二府派出的使者千里迢迢卻未能進入西域,僅在陽關遙祭,寄託哀思!
昷枂又向淳于薊稟報了韓珏脫險的經過。
原來,韓珏自被囚於娑陵水(注:即今蒙古國色格楞河)以北的呼衍部世襲封地。三年來,漠北連遭旱災、蝗災摧殘,草木盡枯,畜牲十剩二三,吏民流離失所,各部族驚慌四散,可謂赤地千里。韓珏在右將昷枂、五十長獷巳羊與十八卒護衛下,被囚於此地,病餓交加,淒涼苦熬。
三個子女,另一名小公主得瘟病病亡。十八名士卒,也僅剩下八人。韓珏強撐着最後終於倒下,奄奄一息。就在面臨舉族餓亡的危難時刻,一個胖胖的北匈奴貴族帶着食物和藥品,一個部族一個部族尋找,終於找到了她們,才讓韓珏一族躲過了滅頂之災。
這個胖子不是別人,正是南呼衍部大人、屯田使枯且罕。他遵呼衍王令,專程從車師前國趕來接剩下的呼衍部牧民向西域遷徙。三年過去,漠北遍地哀鴻,一片混亂,此時北匈奴卻並未忘記囚徒韓珏。枯且罕找到韓珏時,恰好烏禪幕與須卜氏部落都遵照優留單于令,派人前來尋找韓珏下落。
枯且罕告之韓珏一族早已病亡,從而支走了烏禪幕與須卜氏部落兩位千騎長。然後,又將韓珏母子三人藏匿於遷徙大軍中,輾轉數千裡至車師前國。到交河城後,枯且罕怕夜長夢多,又迅速派出一支可靠的車師商隊,將韓珏等人送回于闐國韓苑!
韓珏餐風飲露,顛沛流離,終於積勞成疾,在旅途中便轟然倒下!
風聲越來越緊,形勢愈加危急,漢朝閉關並徹底拋棄西域的消息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南道各國惶惶不可終日。淳于薊、田慮從蒲犁谷至西城這一路上,都感受到各部族不安的氣氛瀰漫着、醞釀着,似有大事要發生。
安葬了韓珏後,淳于薊便將王子駟子、公主姜黍安置在韓苑,升五十長獷巳羊爲漢軍屯長,精選于闐國百餘卒爲衛卒,負責替大漢保護王子與公主的安全。請于闐國王尉遲廣德代爲招待各國國王和使節,而他自己一刻也不敢耽擱,與吳英、錦娘帶着右將昷枂,長驅一千二百多裡,從於闐國西城風塵僕僕地趕往疏勒國赤河城。
他的馬隊從於闐國西城進入沙漠,經皮山城直出無屠城,日夜兼程,原不想在無屠城停留,可莎車國大都尉悉志無屠已經焦慮地早早等在這裡。淳于薊只得在無屠置歇息一晚,檢閱了駐守在這裡的以黎陽爲主將的疏勒軍漢使營。面對悉志無屠、無屠國王發泰、漢使營主將黎陽那焦慮的目光,淳于薊只能要求他們“靜觀其變,一切如舊”,要沉住氣,“嚴加防範,勿自亂陣腳!”
趕到疏勒國東北疏勒州首府赤河城時,只見眼前的夯土城池已經再一次成了一座兵城!
早在去年冬送淳于薊、田慮、紀蒿率隊奔赴蔥嶺剿匪、出使後開始,漢大使班超便親率崑崙屯和疏勒軍屯騎營、越騎營和騎弩營移駐赤河城外大營,準備迎戰呼衍獗已經集結在姑墨國王治石城的萬餘大軍!
年前年後這幾個月,赤河城和赤河城外大營已經整固一新。張望在蔥嶺商道上興風作浪的時間內,呼衍獗南下之前,先後從姑墨國的石城派出三支二百騎探騎,分別對疏勒國的赤河城、北嶺城和莎車屬國無屠國三地,進行了武裝偵察。
由於潛伏在北道諸國的斥侯們提供的情報十分準確,胡焰與漢使府中軍先後組織了三次成功的伏擊戰。崑崙屯在金屯哈里斯的率領下大顯神威,在北嶺州和東北疏勒州兩次設伏,殲滅了敵二支哨騎,擊殺龜茲國四百探騎,僅有數人逃脫。而東疏勒州州長田寰則在墨水河(注:即蔥嶺河)成功設伏,將另一支二百人探騎全殲,無一漏網!
在此同時,在東邊于闐國戰線上,鷲雕營一直將警戒線放到北河(注:即今塔里木河)邊,尉遲千在沙漠上設伏,一舉殲滅了一支五百餘騎的哨探部隊。
這次武裝情報戰,漢軍大獲全勝,呼衍獗和焉澠夫人連續派出四支武裝哨騎,幾乎被漢軍全殲。
原以爲漢朝閉關,西域南道各國必作鳥獸散,沒想到疏勒國、于闐國卻嚴陣以待,呼衍獗大驚之餘,收起了蠢蠢欲動之心。他以寒冬季節不宜開戰爲由,下令已經集結到姑墨國石城的多國萬餘精騎、三萬餘役夫車輛,全部各歸本國,繼續籌集糧秣,整肅軍械戰馬,抓緊練兵,以備夏季到來時再戰!
這也是班超自進入西城以來,第一次靠準確的情報,在大戰即將爆發之前,通過縝密的情報戰,不戰而屈人之兵,令敵已經集結的重兵集團不得不放棄了進攻圖謀!
這就好比箭已經在弦上,到了不得不發的最後時刻,可呼衍獗忍出一身內傷,愣是無奈罷兵。胡焰率領的中軍居中調度,已經深深潛入敵後各國的漢使團斥侯們功不可沒!
呼衍獗冬季進攻圖謀雖然被粉碎,但由於朝廷西城政策已經出現了顛覆性變故,班超並未掉以輕心,他下令鄯善國、于闐國、疏勒國和南道各國,加強戰備,嚴防呼衍獗趁漢朝罷屯、閉關之機偷襲南道諸國。
敵情驟然化解,赤河城前線,所有人本應都輕輕地鬆上一口氣,其實不然,外患既解,內部矛盾便驟然爆發了。身爲西域漢軍和西域南道諸國的政治首腦、軍事統帥,漢大使班超開始遭遇他自進入西城以來一次更加嚴重的危機!
這一危機並非來自於北道諸國、蔥嶺以西諸國的軍事壓力,聖上下的罷屯、閉關詔,威力開始顯現。它形同宣佈拋棄抗詔不歸、擅自返回疏勒國的漢使團,隨着時間的推移,漢使團衆將、南道各國君臣開始時只是漸漸感到壓力,當敦煌郡與漢使團驛傳徹底斷絕之時,他們如遭重椎,瞬間都懵了,腦袋一片空白!
這是自進入西域以來的第一次,衆將都普遍感到茫然、不知所措!
他們開始懷疑自己這幾年金戈鐵馬、絕地征戰是否有意義,沉重的軍事壓力,一次接一次大戰,看不到盡頭,看不見希望!朝廷逼迫使團東歸,漢大使班超卻屢次抗詔不歸,這是聖上震怒了。他們隱隱有了懷疑,他們的領頭人班司馬那經略西域、驅逐匈奴的遠大志向,是否還有前途?!
兵者勢也,軍無士氣則自潰!
軍心開始動盪,戰心全無,從華塗、樑寶麟兩位軍侯開始,屯長以上衆將都在悄然收拾行李,做好了打道回河西的準備。人心思歸,漢使團面臨着從內部自我瓦解的危險。使團士氣的低落,又令疏勒軍如喪考妣,茫然若失,使團衆將即將歸國的傳言滿天飛,疏勒衆將和士卒戰戰兢兢,開始牢牢盯着使團大營一舉一動。
淳于薊、田慮、吳英、錦娘趕回赤河城時,迎接他們的便是這一艱難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