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都說到這份了,已經接近正題,渠耆拍拍手,樂師、胡伎們魚貫進入廳堂,音樂聲起,胡姬們身着西域胡服,身姿柔媚,長袖翻飛,開始表演西域樂舞。
武威郡守署正殿是木質建築,四根粗大的紫色木柱撐着巨大的穹頂形房頂,高大威嚴。它已有數百年曆史,是當年匈奴休屠王的王宮正堂,當年混邪王準備降漢,休屠王卻突然變卦,終被霍去病斬殺,休屠王太子則淪爲大漢奴隸,爲漢武帝養馬。權魚兒一身輕襦,神態輕鬆,雖然所議事機密,但她長袖中還有牌,並不怕渠耆成爲混邪王。
欣賞着麗姝樂舞,渠耆親自以手執刃爲權氏掌門人剔鹿肉侍候,或爲活躍氣氛,便說起坊間笑談,“天下讀書人都一個秉性,滿嘴聖人子曰。仲升出山以來,步步歷險,屢建功勳,時有美人相助。雒陽有汝姊妹,疏榆谷有黑稗,伊吾廬有麥香,疏勒有紀蒿,帳下還有吳英、錦娘、昆蘭一批女將,男兒尚如此,便死而無憾矣!”
說畢他自己先笑了,權魚兒只得陪笑着。她豈能聽不出,渠耆故意轉移話頭其實是在拖延搪塞,準備獅子大開口。畢竟是讓他去打自己的老丈人,且那老丈人比他還小一二歲。看來正如趙統所說,羌人貪婪,跟竇固數十年這貨毛病一點未改,不見好處不撒鷹。
她可不是好惹的,手中端爵輕呷,心裡有點惱,也很隨意地接着話頭說笑道,“坊間說書人話不足信,但仲升‘憐惜女人’倒是真的。當初他單戀夫人鄧堯十年終成眷屬,二夫人馮菟受司馬氏陷害,他愣是將其從三輔世族宋家搶出據爲已有。身爲朝廷要員,形同霸佔民女,不是先皇偏愛其勇,十個腦袋怕也砍了!”
班超苦戀鄧堯、勇救馮菟,在大漢民間傳爲美談,與“霸佔民女”一點不相干。但權魚兒偏將“霸佔民女”與“憐惜女人”扯在一起。渠耆一聽此話,面上風平浪靜,心中卻如雷鳴。看着笑靨如花的權魚兒,他已渾身汗毛倒豎。冰盤中大冰塊在慢慢融化,大堂內感覺不到悶熱,可他腦門子、脖子都出汗了,白底色上繡紫紅雲紋薄官袍爲冷汗濡溼。
這婦人話中隱隱露出殺氣,事關西域漢使團存亡,如果他渠耆敢兒戲不出兵,那麼身爲封疆太守,僅這“霸佔民女”罪名,怕是會令項上頭顱就難保!
自古英雄愛美人,勇將渠耆如此畏懼,便是因趙統所說那“一對寶貝”,便是河東安定郡党項羌兩個如花嬌女。
原來,渠耆已有一妻七妾,除正妻如花、二夫人錢氏是當年竇固夫人涅陽公主劉中禮賞的,其餘七妾都是他強娶來的。某日聽聞一樁官司,不禁又動了再娶之心。河東党項羌族酋長李成棟有庶出同胞二小女臘梅、迎春,美名貫高平,已到了取字待嫁之年。二女素有見識,曾對李成棟夫婦豪言:“天下英雄無數,此生只嫁二渠!”
二渠便是指渠耆、渠莫兄弟,他們是盧水羌人中的戰神。
這兄弟二人一個是武威太守,一個是副護羌校尉,位高顯赫,封疆一方。李成棟不過一土牧主,門不當戶不對的,你說你這不是白想麼。李成棟老倆口只當小女逆反之齡,女兒思春臆想。他們請了媒人,逼着臘梅、迎春嫁給漢人儒生以光耀門庭。誰料臘梅、迎春年雖小,卻是烈得很,竟然相約投井尋死,差點鬧出人命。
動靜鬧大,最後驚動高平城縣令出面干涉,老酋長才消停了,但卻將二女看在閨樓。此事傳到武威郡,渠耆聞之頓生憐憫,便派人過河潛到高平城東的党項羌偷偷劫出二女,理由堂而皇之,即“第一(注:高平城又稱第一城,即今天固原縣城)有好女,二渠當憫惜!”
酋長不敢惹這兩個強人,況且他巴不得呢,自然順水推舟同意了這門親事。於是,只有十五歲的臘梅、迎春便分別跟了渠莫這兄弟二人。但渠莫當時遠在金城前線打仗,渠耆看着這一對尤物不能自制,便和膜梅先成婚了。只將迎春養在渠莫家,等他回來再成親。
渠耆是赳赳武夫,臘梅可是隻有十四五歲,據說成婚當夜,他大夫人如花、二夫人錢氏怕他弄出人命兒,一直守在洞房外看着。此事瞞得了別人,如何瞞得了權魚兒和趙統。封疆太守搶民女爲妾,如果朝廷言官知道,渠耆便難逃一死!
渠耆拍拍手,樂師、胡姬、舀酒的侍婢都退了下去,他親自給權魚兒舀酒,抹把汗小聲罵趙統,“此等惡計,也只有那老棺材瓤想得出,弟妹勿聽鬼話。現河東一盤亂局,朝廷肯定是要殺幾個守將的。吾此時擅自出兵,若攪亂朝廷布局,聖上龍顏大怒,老夫便是死罪啊!”
“太守放心,權氏便甘冒一死,亦要給太守弄出一個出兵理由!”權魚兒見擊中痛處,她心裡暗喜,便步步緊逼,說得果斷決絕。
這讓渠耆沒有退路了,話都已經說到這份上了,他手握玉驢鎮席開始要價,“不瞞弟妹,河東地域廣大,衆羌齊反,遍地烽煙,吾武威即便出兵,剿滅亦非易事。羌人盡騎射士,吾步騎進入河東,剿滅羌亂怕短則半年一年,長則經年累月!”
權魚兒有備而來,她頻頻點頭,高髻上玉簪輕顫,忍着心痛脫口而出,“經年累月怎麼行,多一天西域使團都受不了。這樣罷,如果太守能在一月內剿滅羌禍、暢通逄義山峽谷商道,吾願送太守二百烏孫馬,另再借三百匹如何?但要先說好,二百是送的,三百是要還的,仲升正在重整西域漢軍,更需要馬啊!”
“成交成交,商尉需不得反悔爾!”五百匹烏孫馬到手,渠耆大喜過望,趕緊旋身而起鞠躬相謝,生怕權魚兒反悔!
兩人達成共識,當天後半夜,離姑藏城百餘里外的鸞鳥置邊權氏貨棧便遭遇“羌禍”,數百“羌人”燒燬了鸞鳥置四周村落的幾百個草垛、數十間茅屋、場院,連馬場外的數百畝已經收穫的麥田、場院中的糧囤也被燒燬。這些“羌人”打劫後,便搶得戰馬倉皇逃向河東。
第二天警報報到太守府,渠耆大怒,便親自帶着求盜們趕來鸞鳥置實地勘查。鸞鳥置嗇夫丘陽、周邊各部族酋長一起稟報了羌人夜間襲擊權氏貨棧情況,渠耆查清實情,便據實上奏朝廷。
其實,這丘陽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弘農郡曹陽置嗇夫。永平末年,爲應對不測事態,大鴻臚竇固將其從曹陽置調到河西鸞鳥置,此時他另一隱秘身份,是鸞鳥權氏貨棧掌櫃!
幾日後,權魚兒果真一言九鼎,將五百匹優良戰馬套上馬鞍一併送到姑藏城外軍營。渠耆原有戰馬千餘匹,現在這二千步騎一下子變成了一支屯騎營,他便要發威了。“羌人”既然敢從河東跑到河西武威郡爲禍,他這個武威太守便有安撫吏民、綏靖地方之責。
於是他迅即升帳,一邊派出驛吏急報雒陽,一邊向河西、河東各郡發出檄文,歷數羌禍罪狀、危害後,點起二千郡兵渡河,浩浩蕩蕩殺向逄義山盧水羌、党項羌老巢。
安定郡原爲渠耆家鄉,移居於此的党項羌、盧水羌人與漢人雜居、融合。羌人作亂後,聞渠耆出任武威太守,很多部族便脫離反叛隊伍,自歸家園。李成棟女兒嫁給渠耆,党項羌多個部族也打了退堂鼓。但仍有數千人盤踞逄義山,一度越過高平城(注:又叫第一城,即今固原縣),翻過凡亭山和青石岸,逼迫安定郡首府臨涇城(注:今鎮原縣東南,具體地址不詳),令周邊諸郡震動!
安定郡屢次派兵清剿,都被羌人擊退,逄義山遂成爲盧水反羌老巢!
渠耆兵臨逄義山,反叛羌人大恐,有三千多人未戰而向渠耆投降,被渠耆編入武威軍。渠耆招討並舉,對歸降者一律免罪,允其歸家。另有五千多人,據山寨與武威軍對峙開了。渠耆大怒,披堅執銳,身先士卒,遂攻破山寨,殺反叛羌人一千餘首級,俘三千餘人,並令被俘羌人歸家,安定郡羌禍遂被其血腥鎮壓。
渠耆率五千餘卒駐兵逄義山下,迅速派出驛吏向朝廷報捷!
安定郡守李風貌帶着糧秣、繒縑、銅錢率衆勞軍,巴巴地想送武威郡兵離境。但渠耆糧秣歸收,卻駐兵不動。只等到權氏二十餘支商隊順着涇水岸邊的官道,翻山越嶺,經臨涇城、朝那城、高平城併到達逄義山,峽谷商道已經確認打通時,才還兵武威!
仗是打完了,權氏五百匹戰馬渠耆卻耍賴全部扣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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