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市井人生

兩人雖然訝異,但她們相信老實本份的班老二絕幹不出傷天害理的事兒,還是相信了他。

“也罷,快去洗洗。看汝將自己弄成什麼樣兒,衣也碎了,發也亂了,一身臭汗味兒,都餿了。天上掉下十萬錢(1),家裡正緊巴巴地呢……”班超生命力旺盛,衣衫溼透又捂幹,濃裂的汗酸味兒,嗆得雁旋直皺眉頭。得了十萬錢,家裡可以活套一些,她二人是持家過日子的,自然心裡高興,也樂意幫他遮掩。

班彪自視史家之後,清高迂腐,家規甚嚴,最瞧不起的就是貨殖取巧之輩。他對非學問功名所得,一概視爲身外之財,以爲取之不義。班超習武健身他不反對,以勇力報效國家、求取功名,他更是竭力贊成。但他視酒肆如聲色場所,更不用說歌坊、伎館了,班家人如敢涉足,他是絕不能容忍的。

雁旋還沒有與班固圓房,但班超向以嫂嫂相稱。平時兩人說話,也尊卑份定,不再似童年時在河西那般隨意、那般親熱。此時見班超戰戰兢兢的樣兒,雁旋命小廝將錢悄悄擡進中院,夜玉又詳細詢問了一遍比武緣由後道, “師母不怪汝,還十年之約,這樣狂徒就是欠打!”

夜玉是班彪和夫人樊儇在更始之亂時亡命河東途中收留的侍女,後來便嫁與老家僕虞四月。而虞四月原是羌人武伎,後來爲班彪父班稚收留,一直爲班彪貼身侍從。虞四月也是班超第一任師傅,故而班家後人一直稱夜玉爲師母,並以母禮相待。

“沒想到瞎練一通,竟然打敗淳于公子了……早點滾去挺屍吧,明日晚好看燈!”此時,嫂嫂雁旋也沒有責怪班超,小嘴裡感嘆了一頓,將金綬帶藏匿進袖中,並命侍婢芙蓉、慕容越燒水,好讓班超早點洗漱休息。

這個驚心動魄的夜晚,班府內依然一片文人府第的幽然恬靜,可雒陽劍壇卻似發生了一場九級地震,來了一次大洗牌。雖然班超瘦西湖一役震動雒陽劍壇,江湖上盛傳班家老二是劍壇絕世高手,但這傳言卻被班府緊閉的大門擋在院外,班彪身在象牙塔尖,悉心栽培大公子班固與小女班昭,對二公子班超則只會搖頭嘆息,自然一絲未聞。

班超依然過着默默無聞的日子,“關中人家”一場大戰後,師傅左車也沒問結果,他便也很快放諸腦後。他依然午出晚歸,每天都到邙山之上,跟師傅廝混半天。

陰曆九月二十日,一年一度的秋社節到了。

早在秋社前二三天,班府上下就一片忙碌。制糕備酒,籌備犧牲祭品,趕扎燈籠。雒陽不是河西,角燈籠(注:以獸角楦撐成罩的燈籠)是大戶人家才用得起的。班府扎的燈籠,是用細竹篾紮成骨架,外面再敷衍上麻質紗布,裡面再在底部固定獸油燈一盞就成了。形狀有宮燈、紗燈和吊燈式樣,造型則有人物、山水、花鳥、龍鳳、魚蟲等等。

秋社之日,建武大帝劉秀凌晨時分便率文武百官,至城南雍臺和社壇,祭祀天地,感謝天道酬勤,漢帝國五穀豐登。各州府郡縣,均築壇祭社稷。漢時春秋兩社,俱是朝野同樂的重大節日,各鄉里村舍,皆重社祭,春祈五穀豐登,秋報年年有餘,可謂舉國歡騰。

班彪自入雒陽便一直有病,此時身體稍好,夫人樊儇也稍心安。竇府專門派人以社糕、社酒齎送,夜玉趕緊派虞四月,攜新葫、密脯、五陵原班家老酒等向竇府回禮。班固在太學未歸,班超和雁旋帶着小廝、侍婢,在班府外紮上燈樓,上面掛滿幾十個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燈籠,裡裡外外一派節日景象。

晌後時分,竇府的幾輛輜車到了,樊儇帶着夜玉、雁旋、班昭登車,到上東門竇融府回“外家”(注:漢時稱孃家爲外家)。

班氏一族早在更始之亂時,便盡亡於戰亂,僅班彪一人逃到河東倖免於難。後來班彪進入河西,爲河西大將軍竇融畫冊事漢,成就千年偉業,班竇兩家自然也世誼深重。每年的元旦(注:即正月初一)和春秋兩社,竇老夫人便以竇府爲班氏外家,接班府衆婦過府過節!

班氏衆婦到來後,竇老夫人便帶着內黃公主(注:劉秀侄女,下嫁竇融子竇穆)、涅陽公主(注:劉秀女,下嫁竇固)親自到前廳相迎,見班家衆人來到,老夫人抱着樊儇、夜玉、雁旋、班昭四人,就是一頓親熱。然後,懷抱可人的小班昭,就再捨不得鬆手了。

竇府各門,也俱來相見。竇融象慈祥的阿翁,與竇夫人端坐於堂上,身後長案上兩隻錯金博山薰香爐幽香縷縷,兩位公主與樊儇一起,則帶着夜玉、雁旋和竇府衆女眷,向竇融夫婦行禮。禮畢,竇夫人又按習俗,擺出新米糕、新葫、密棗、果蔬等,款待衆人。是日竇府內其樂融融,一派節日景象。衆人一直盤桓到傍晚,竇夫人才不得不放歸她們。

原來,這是兩漢時的習俗,俗稱歸寧外家(注:即回孃家)。秋社這一天,婦女都要歸外家,與父母長輩相見。晚歸時,還要帶回外公妻舅齎送的新葫、密棗、甜餅等,讓家中子侄食用,以求一年吉吉祥祥、萬事諸順、和和睦睦。

回到班府,侍婢、僕人已備好牛羊肉、腰子、肚肺、鴨、餅瓜姜之屬,切作棋片狀,滋味調和,鋪於板上,一家人聚於中院,先飲酒,然後開始“社飯”。兩漢時一日兩飯,只有過節時,纔會有例外。即便普通農家,也會具粉團、雞黍、瓜蔬等,先祀田神,再於田間十字路口再拜而祝,謂“齋田頭”。

晚上,府外的正陽門外大街上已經熙熙攘攘,不管是大戶人家,還是黎民黔首,雒陽市民盡皆走上街頭,觀賞花燈,看燈會。

班彪和班固父子倆自然不會出書房,樊儇、夜玉帶着一家人,也在開陽門、上陽門外大街逛了一圈。班超陪着阿母、師母等人溜了一圈,將她們送回家,便自己一個人抱着長劍,順着街邊,從上陽門外大街,順着銅駝街右側街道,路過三公府,一直走到上東門,興致勃勃地逛了一圈。

此時的雒陽城,萬人空巷,早成了歡樂的海洋。

南從平城門、開陽門外起,經銅駝街大道,到中東門大街,約有四五里,再從中東門大街至上東門、谷門止,又有四五里,各條主街道兩側的民道外,幾條街全是燈光燦爛的花燈夜市。秋社雖然沒有每年的正月熱鬧,但也要熱鬧三天。白天是市場,晚上逛夜市、燈市。

在燈市上,會集着各地商賈,有各州的、各郡的以及從西域來的各國的各種貨物。有前秦、前漢以來的各種古董,有時興的錦緞、綾羅、刺繡、布匹、手工藝品、家常用具,商肆按行業分類,各佔一段街道。一吃過早飯,大小街道都涌着人流,到巳時後就擁擠不堪,摩肩接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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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漢代一般庶人家族消費,如以有三個孩子的五口之家爲例計算,全年約需口糧149石,食鹽折糧5.4石,衣服費用折糧82石,共236.4石。社會安定、風調雨順的好年景,谷每石約220錢,也就是五口之家一年維持生存的消費爲5萬2千多錢。不好的年景,谷價飛漲,消費更高。東漢是一個重商社會,興農而不抑商,商業繁盛,遠甚於前漢。到了漢明帝年代,東漢雒陽城有人口50餘萬,城中居民均以經商爲業。而班家是文史之家,早年靠家主班彪俸祿維持,後因病辭官,史載其靠開堂授徒、開小書肆維持生計,十分貧困。十萬錢,或不足班府一年開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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