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拂在面上,卻有初冬的寒意,涼浸浸的。樹上的葉兒不再如春天般青翠,也不如夏日裡蔥翠,而泛上了淡淡的黃、略微的紅,以這樣的時節,只怕不過一月就是深秋了。
天藍的似上等的寶藍綢緞,偶爾有那麼一片兩片浮雲,掠過天際,懶洋洋的。明媚的秋光灑在臉上,使得董夫人雪白的肌膚有了透明的光感,眼角一縷輕微的皺紋襯得她那般和藹親切。或許,把心裡埋葬了多年的秘密一朝傾瀉而出,她反而輕鬆了好多,如釋重負的感覺讓她從未有過的安詳平靜。
風荷挽着她的胳膊,邊走邊道:“母親,晚上的宮宴你果真不去了嗎?你許久不曾出現在大家的視線裡了。”
她拂過女兒鬢角的碎髮,含笑說道:“那時候,想着讓他容易些,我不得不去參加貴婦們的聚會,如今還有什麼意思,倒不如清清靜靜在家的好,省得麻煩。”
“那也好,等過段時日,我接了母親一起去莊子上住幾日,我上會去看了,都佈置好了。”馬車停在甬道上,有四個婆子在那等候,杭天曜也與華辰立在一旁說話,兩人的情形比從前越發親密些。
董夫人握了她的手,低語道:“四少爺待你好,你自然應該爲他打理好內院;若他待你無情,你也不要傷心,咱們孃兒倆自己過日子。”雖然眼下杭天曜待風荷是不錯的,但往後的事誰知道呢,她第一次來杭家便知杭家是個比董家還混亂的戰場,不知有多少人見不得女兒女婿好過,他們往後要面對的一次比一次艱險。倘若兩人果真走到盡頭,她不希望女兒如自己一般,消磨了青春年華,她的女兒值得更好的人。
風荷強忍着淚意,要讓董夫人說出這樣的話來,是極不容易的,她暗暗望了杭天曜一眼,與他關切的目光對上,忽然發現,即便這裡是刀山火海,不到最後,她也是不會放棄的,更不會放棄他們之間的感情。
馬蹄“得得”,漸漸消失在大門背後。
杭天曜細細瞧她容顏,攬了她肩,語調輕柔:“母親走遠了,咱們回房吧。”
一望無際的碧藍天空下,是他俊逸而溫柔的笑,雙眼那麼明亮清澈,看着她,好似看着世上最珍貴的美玉。她揚起頭,笑着大聲應好,豆綠的裙角飛揚成優美的弧線,有暗香拂過。
“這麼說,這一切極有可能是老太太和杜姨娘搗得鬼。只是,杜姨娘即便是她侄女,也是隔母的,她竟然狠得下心對待自己的兒媳婦與親孫女,我實在想不明白。”他伏在炕桌上,凝神爲她挑選晚上的頭面首飾,翻翻這個看看那個,腦中卻一刻不停在考慮。
風荷一面做針線,頭也不擡的回道:“有件事,你有所不知。老太太與我外祖母年輕時有點過節,時隔多年依然牢牢記在心頭。”
杭天曜倒是不曾聽過這些,不由驚訝的擡起頭,問道:“我原還懷疑呢,老太太如何就愛尋母親的不是,原來是有前因的,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他一時間起了八卦的心思。
風荷看他那副樣子,心下好笑,捏了捏他的鼻子,啐道:“事關長輩名聲,可不能說與你。”
杭天曜不幹了,拉了她胳膊往自己跟前帶了帶,隔着炕桌親了親她粉頰,笑道:“好啊,倒是把我當了外人不成,說還是不說,不說可就要讓你看看我的厲害了。”他作勢要起身。
“好,我說還不行。”風荷忙按着他手不讓他起來,抿了嘴笑:“越活越像個孩子脾氣了。其實那事啊,我都是聽葉嬤嬤與我提起的,有時候也從丫鬟僕婦們口裡聽到一星半點的,不過在董家,是無人敢光明正大說的。
我祖父與外祖母原是表兄妹,從小青梅竹馬,都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後來也不知當時發生了什麼變故,我外祖母最後嫁給了我外祖父,我祖父娶了老太太。聽說當時是沈家先來提的親,我祖父初時不肯應下這門婚事,據說老太太知道後大發了一場脾氣。也不知祖父爲何又改變了主意,同意娶老太太進門,但也因此,讓老太太心中生了嫌隙。
各自成婚後,曲董兩家依然是以至親的身份走動,我外祖父是個心胸闊達的,從不把當年舊事記在心頭,反而與我祖父成了默契之交。祖父喜歡母親小時候乖巧懂事,有心訂給老爺,不顧老太太的反對去曲家提了親,我外祖父外祖母也認爲這是樁好姻緣。畢竟兩個孩子打小認識,脾氣秉性都是熟知的,知根知底,很快就應了。
母親進門後,老太太刁難不少,只是礙於祖父不敢當真如何,不過佔佔口頭便宜而已,但也因此埋下了更深的不滿。外祖父與舅舅爲國捐軀,外祖母家中只她一人支持門戶,還要撫育幼孫,頗爲辛苦,我祖父難免時常照應,如此更是觸怒了老太太。
祖父離世,老太太當了家,對我母親自然越發不待見起來,而且覺得曲家大勢已去,我母親配給老爺是耽誤了老爺的前程。但老爺對母親卻是情深意重,自然不會因此而冷落了母親,反比從前愈加憐惜。老太太看在眼裡恨在心裡,總想趁機尋事,加上祖父臨去前有心把董家交給我還允諾我當家,這一點讓老太太無法接受,或者因此,就起了那樣的心思吧。”
說起來,董老太太的一生是失敗的,丈夫不愛她,兒子不聽她,她心裡難免有些彆扭,日子一長,再加上有心人煽風點火,以致釀成大錯。她因爲深恨曲老太太,連帶着厭惡董夫人,不喜董風荷,總覺得風荷身上流着曲家的血脈,讓她心生恐懼,感覺她的一切到頭來還是會被曲老太太奪走。
比起來,她寧願選擇自己孃家侄女兒,那樣好歹能被她掌握在手心。
杭天曜聽得乍舌不已,沒想到曲董兩家長輩還曾有過這樣的恩怨糾葛,難怪董老太太看着董夫人就像是仇人一般。不過說起來,董老太太的醋性實在大了些,董老太爺都走了十來年了,她難道還念念不忘當年的舊事嗎?還是因爲不想把董家家業交到一直與她不親的風荷手裡,才設計了那樣的陰謀,讓風荷失去繼承董家的權利。
他放下手中的首飾,坐到風荷身邊,扶了她肩膀靠在自己胸前:“我一定會想法查出事情真相,還母親一個清白的。”
“從前,我只當母親不想提,就算了,可是今兒才知有些事我們想算了,有些人不想放過我們啊,不查不行。我也不是沒有打探過,作證的太醫第二年就告老還鄉了,穩婆一家消失在京城,人海茫茫,幾乎無從尋起。而那個賬房先生與大丫鬟,被老爺一怒之下直接打死了,所以唯一能作證的就是太醫和穩婆了。”她不由輕嘆,十一年前的舊事,證據多半毀了,僅有的證人還不知在不在人世呢。如果證人再沒了,就得用點特殊的方法了,逼老太太杜姨娘自己招認。
杭天曜把頭埋在她肩窩裡,摟緊了她道:“只要我們願意去做,沒有做不成的事。”
兩人說話間,沉煙沉了臉進來,輕聲回稟道:“落霞、月容兩個因爲非議誹謗主子,被王妃命人打了一頓,居然死了。”
王妃這是想殺人滅口啊,怕牽連到她身上,風荷早已經料到,也不吃驚,淡淡應道:“把落霞的遺體送還她父母,賞三十兩銀子葬了吧。”其實,這麼點事壓根不能拿王妃如何,落霞無論活着還是死了都不能指證王妃任何事,因爲那本就不是王妃授意她說得,可都是她自己主動說的。相比起來,月容卻是冤了一些。
但是,王妃確實罰得過重,這是不是她心虛的表現呢。
申時一刻,男人女眷們都在正院裡集合,準備進宮領晚宴。每年,除了除夕,也就這一次數得上規模最大的宮宴了。除夕的規矩卻比這次嚴格,常常只有高官命婦們能參加,這一次卻不同,貴族家的公子小姐都能去,比起來顯得輕鬆活潑些。
女眷們走得是西側門,到了宮門口已經有不少官眷的轎子馬車等在那裡,按序進去。內侍們遙遙望見杭家的車馬,趕緊急走幾步,迎上前去行禮問安。國舅家自然是不需守那些規矩的,若也站在這裡慢慢等待,只怕皇后就得發怒了。
其中有一個內侍是皇后宮中的,笑着領了杭家衆女眷越過等待之人先進去了。排隊等候的一般都是品級略低些的,真正王妃等級別的都會被人領進去。
下了小轎,風荷攙了太妃,蔣氏杭瑩扶了王妃,四夫人攜了丫鬟,沿着寬闊的甬道往中宮前去。
皇后早已翹首而盼,一聽內侍通稟忙命快請。大家行過禮,賜了座。
今兒這個時候,說得不過都是場面話,有體己話也不敢這時候說,人來人往的叫有心人聽了去反而壞事。
酉初,內侍前來回話,晚宴預備停當,官眷們都到了地方,請皇后娘娘過去。
太妃忙領着杭家人告辭,皇后便命人引她們先過去。雖然大家都知道杭家人就在她的宮裡,但是她們不適合一齊出現,還是要分個尊卑的。
中秋宴一年一辦,都是從前的舊例,並無甚新意,不過借個機會大家拉拉關係。過去時,除了順親王妃與世子妃還未到之外,餘下人等都齊了。大家還未就坐,正三三兩兩說着悄悄話。太妃也不拘着她們,讓她們自己隨意。
風荷看見蘇曼羅正與幾個官家小姐站在廊柱下說話,就笑着上前與她招呼。另外兩位小姐,一位是蘇家別房的小姐,她曾聽蘇曼羅提過,另一個卻不認識。
“我正滿殿裡找你呢,原來先去吃好茶了。”蘇曼羅牽了牽風荷衣袖,與她介紹道:“這位是陳小姐。”
她話音剛落,陳小姐已經款款行了見面禮,自報家門:“家父內閣大學士。”
風荷愣了一愣,想起她應該就是華辰提過的董老爺替他看中的陳家小姐,不免多看了幾眼。圓圓的臉龐還有一點點嬰兒肥,眉眼很是俏麗,皮膚細膩,兩頰紅潤,雖不能算十分美,但勝在嬌俏甜美。只是她的聲音卻沉穩有力,不如外表那樣單純年幼,隱隱是個有主意的人。
風荷心下亦是滿意,不過還要觀察一下她的品性,便淡淡應道:“你好。”
陳小姐只是半刻的驚訝,隨即就鎮定下來,也沒表現出十分的不滿或者惱怒來,仍是津津有味聽着蘇曼羅與風荷說話,偶爾插上一句半句,都說得恰到好處。
不遠處過來一個女子,生得與陳小姐有三分像,只是眉目間顯得陰鬱些,上前也不與蘇曼羅風荷幾人打招呼,只是對陳小姐道:“妹妹,不是讓你別亂跑嗎?害得我好找。”她說話時隱隱有一種不太將陳小姐放在眼裡的感覺,擺出一副大姐教育妹妹的風度來。
風荷細心看陳小姐如何應付,只見她歉意地向另三人笑了笑,才道:“這是我大伯家的姐姐。姐姐方纔與另幾位小姐說話,妹妹一個人乾坐着無趣,便來與蘇姐姐打個招呼。左右都是在殿裡,又有這麼多內侍們在,也不會跑到哪兒去,害姐姐擔心是妹妹的不是。”
她雖然自承錯誤,可是話裡也指出了那位小姐方纔拋下她一人不管的事,倒是個不吃虧受委屈的。再看形容,一個臉色陰沉,一個笑容滿面,當下高下立見。
那位小姐被她搶白了一番,自覺無趣,訕訕說道:“那你們繼續說話吧,皇后娘娘片刻就要來了,可別丟了我們陳家的臉面。”
風荷暗暗回憶着陳家的事,估摸着這位厲害小姐應該是他們長房的嫡出女兒,因爲是這一輩中頭一個女孩兒,十分得陳家老祖宗喜愛,性子有些驕縱。他們長房當年也是個二品的官,不過已經告老了,但老祖宗偏心長房卻是改不了的。
董老爺爲華辰提的大學士陳大人是陳家三房裡出來的,如今算是陳家爲官最高之人了。
晚宴的座次是以品階安排的,居中相對十席,俱是親王郡王的,往後第二排的席位,是公侯伯府邸的,再次則是沒有世襲的高品級官眷,最後一排是低品階官眷。
而永安侯劉家的席位恰好就在杭家席位後面,兩家敘話是極方便的。上次劉夫人想爲他家兒子求娶杭瑩,後來杭家與韓家打得熱火,他們自然是看出門道來了,那事便不了了之。如今聽說韓家似乎有意與楊家結親,看來與杭家的婚事最後沒成,劉家的心思重新動了起來。不過,這次可要慢慢來,免得回頭被拒了丟臉,是以劉家一直沒有上門提過此事,今兒卻是個好機會。
酒過幾巡,大家都各自與鄰近親近的說閒話。劉夫人直接到了杭家席面上,先給太妃敬了一杯酒,隨後拉着杭瑩的手一個勁贊好:“這孩子,是我從小看她長大的,品貌不說,就這爽利的脾性,頗合我的胃口。想來太妃娘娘與王妃娘娘都捨不得吧,恨不得長長久久留在身邊呢。”
她剛過來,王妃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劉家果真是瞧中了杭瑩,再聽這話,臉白了白,不過忍着沒有說話,看太妃應對。
太妃亦是笑着摸了摸杭瑩的胳膊,笑道:“可不是,你是知道的,咱們家孫女兒原就少,她姐姐們都出了門子,只剩下她一個能常常陪我玩笑幾句,我是真捨不得她。不過,女孩兒,年歲到了,也是耽誤不得的,總不能爲了陪着我這個老廢物而一直留着她在家吧。”
這些時日來,杭瑩歷練了不少,很快聽出長輩話裡隱含的意思,微微紅了臉,低頭不去看人。
劉夫人看太妃沒有一口拒絕的意思,越發歡喜,索性說道:“我要是有這麼個乖巧懂事的女兒,我定也不肯早早放她出門了。聽說郡主都跟着娘娘學管家了,這可了不得。”
王妃不好再躲,淺淺笑道:“我看她成日在家也是胡鬧,便把她帶在身邊,正好拘拘她的性子,究竟能學什麼呢。”
“娘娘太自謙了,郡主聰明靈秀,那些俗務怕是一學即會的,倒也不需心急呢。”她似乎有詳細打聽的意思,倒把個杭瑩看得十分不好意思來。
王妃被她這話一捧,也有三分歡喜,便順着應道:“能如夫人所說,我就放心了。”
劉夫人看話說到這份上,當着女孩兒的面不好繼續深入打探,就道:“記得貴府上園子裡的桂花開得極好,回頭得了閒,太妃娘娘王妃娘娘可別嫌我去騙吃騙喝啊。”她這是點明瞭自己有意思正式上門提親。
王妃怔了一怔,手中的杯子晃了晃,還好沒有掉下來,容顏卻有幾分慘白。太妃暗暗看了她一眼,只是笑着與劉夫人周旋:“這是怎麼說的,咱們兩家是姻親,原該多走動,那可說定了,夫人到時候一定要來賞花吃酒啊。”她把兩家的關係界定在姻親上,當然是指大少夫人的,又說明是賞花吃酒,到底留了迴旋的餘地。
劉夫人聽了也不惱,她深知自己兒子身子不好,出身好的女孩兒家裡都不一定肯,杭家這樣也是情有可原的。但正因兒子身子不好,她纔要與他尋個家世背景好的媳婦,日後震住侯府,以免庶子女上臺。
原來永安侯雖是個行事低調的人,但家裡總有幾個姬妾,其中兩個還生了庶子,一個大些都十三了,過幾年又是一個麻煩,小的今年也有七八歲。劉夫人只這麼一個兒子,不可能不爲他考慮。兒子凡百都好,可惜了身子不好,脾氣溫厚,不愛與人計較。若是照侯爺的意思娶個家世及不上侯府的,進門先低了一等,日後還不是任人拿捏的;所以她滿心要給兒子尋個家世上等的,不怕那些庶子敢爬到兒子媳婦頭上去。
相比起來,其他有權勢的誰肯把女兒給自己家,倒是杭家有一分兩分的希望,好歹劉家也有一個女兒白白耗費在了杭家,杭家老太妃又是個念舊情的,不可能斷然拒絕。再者,王爺王妃就這麼一個嫡出的女兒,總不會由她受了委屈,他日自己府裡有事,他們總能幫着些。而且杭瑩身上有個郡主的身份,旁人見了先就三分怵。
照自己打聽來的,杭家中意的應該是韓家公子,只是看來事情不諧,除此之外,京城世家子弟裡,年貌人品與杭瑩配得上的實在沒幾個,不然杭家也不會將女兒蹉跎至今。
太妃看着劉夫人的背影過去,心下也是一陣煩悶,杭瑩過了年就十五了,婚事再也不能拖下去,可是上不上下不下的着實麻煩。比起紈絝子弟來,劉家公子人品才學都極好,是個良配,但他的身子不知能堅持多久呢。倘若晚幾年好了起來,那杭瑩倒罷了;要是一直不好或者沒了,杭瑩這一輩子纔剛開始呢。
王妃這哪還有心情吃酒菜,一心都是女兒的婚事,愁得臉都白了。瞧這意思,劉家幾日內就會上門,到時候當真提出來,只怕王爺頭一個會鬆口。王爺有多疼愛長子自己心裡最是清楚,雖難得見到劉氏一面,但時常囑咐自己多多關照她,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同意劉家的提親。太妃那邊,估計也是靠不住的。
爲今之計,自己只有另外爲女兒覓得良緣,方能打消王爺與太妃的顧慮。可是這一時間,叫自己去哪兒尋個相配的少年出來。
蔣氏似乎沒將這當一回事,反是去了輔國公一家席面上,與自己母親姐姐親熱的說話,直到快席散了纔回來。
王妃本就有氣,這一來就壓了不小的怒意,看着蔣氏的眼神有些許不善,但到底礙着在宮裡什麼都沒說沒做,只是離開時不去扶蔣氏伸過來的手臂,只是拉了杭瑩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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