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其實如今能夠搬出去也是好事,到時候您就幫着二夫人帶帶二少爺,再好生教教四小姐規矩,想來沒有了侯爺和大夫人護着,我們家小門小戶的,又養不起四小姐手下那許多閒人,四小姐定能受教許多……屆時您兒孫繞膝,成日裡要不就賞賞花兒,要不就抹抹牌,要不就與孫子孫女兒們說笑一回,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想穿什麼就穿什麼,要是還覺得悶了,就叫兩個女先兒去家裡與您說書解悶兒,再不然還可以在家裡養幾個小戲兒,這樣的日子,真是想想都快樂似神仙哪!”
齊嬤嬤本意既是爲了勸彭太夫人消氣,別再鬧騰,她心裡也的確是這樣想的。
如今太夫人已經這樣了,二夫人再不好,也已給二爺生下兒子了,以後二人少不得只能繼續過下去,只要二爺把二夫人哄得高興了,以周家對二夫人的疼愛與看重,難道會不提攜二爺,幫襯着二爺二夫人過日子不成?
而太夫人與二夫人說穿了也沒多大的矛盾,只要太夫人以後不再往二爺屋裡塞人,只要太夫人不再擡舉彭姨娘給二夫人難堪,想來二夫人也不會再與太夫人斤斤計較,畢竟太夫人也是二爺的親孃,二少爺的親祖母,二夫人便不看二爺,看在二少爺的面子上,也得敬着太夫人。
反觀留在府裡,明明日子就過得十分憋屈,一點主都做不得,誰都能給她們氣受,她們卻還只能忍着,這樣的日子哪及得上分府後太夫人就是府里名副其實的老封君,不像在侯府只佔了個虛名來得痛快?
所以齊嬤嬤只稍稍權衡了一番,便已開口勸起彭太夫人來,而且因爲太瞭解彭太夫人了,所以她把教顧蘊規矩擺在了第一條,想着太夫人縱不看別的,只看以後能隨意給四小姐立規矩能隨意調教四小姐的份兒上,也一定會鬆口答應搬出去的。
卻沒想到,她話還沒說完,彭太夫人的臉色倒是果然緩和下來,二爺卻幾句話就把她的努力全部付諸流水了:“蘊姐兒屆時不會跟我們一塊兒出去住,娘也不會跟我們一塊兒出去住。大哥說了,娘是顯陽侯太夫人,縱與他不是親生母子,他也有責任與義務奉養娘,所以此番娘不必搬出去,以後仍住在嘉蔭堂,至於蘊姐兒,娘跟前兒總要有人盡孝,大嫂便話將蘊姐兒一併留下了,也是讓蘊姐兒與菁姐兒幾個作伴的意思。”
簡直不啻于晴天霹靂!
當下不止彭太夫人與齊嬤嬤呆住了,彭氏與一旁一直沒開口說話,以免彭太夫人覺得大人說話她小孩子卻插嘴實在不懂事的顧葭也呆住了。
片刻之後,還是彭太夫人的尖叫聲響起:“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是不打算理會我這個孃的死活,只顧自己快活,卻把我扔在火坑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是不是,你可真孝順,我可真生了個好兒子!”
才讓齊嬤嬤與彭氏母女相繼回過了神來,齊嬤嬤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難怪方纔二爺要說二夫人以後一月裡至多就見太夫人兩三次,方纔她們竟然都將如此要緊的一句話給齊齊忽略了。
彭氏則已撲過去抓住顧衝的手臂一迭聲的叫起來:“表哥,你怎麼能將姑母一個人留下呢,侯爺與大夫人素日待姑母是如何不孝不敬的,別人不知道,你還能不知道嗎,姑母落得今日這般慘狀,指不定就是侯爺大夫人與四小姐合謀害的!這還是我們大家都在府裡呢,姑母已被害成了這樣,要是再將姑母一個人留在府裡,豈非不幾日就要被他們欺侮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表哥,你萬萬不能答應這事兒啊,要麼我們都留下,要麼我們都搬出去,總之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姑母一個人留下!”
聽得顧衝說分家已是定局時,彭氏一顆心已是沉到了谷底,覺得自己餘生怕是再別想有好日子過,更別提生兒子了。
誰知道沒有最壞,只有更壞,姑母竟還不被允許跟着表哥一塊兒出去住,那豈不是意味着,以後整個家裡,連從名分和道義上能壓住周氏那潑婦的人都沒有了?那周氏豈非想打罵自己就打罵自己,甚至提腳把她賣了,也沒誰敢有半句二話?
當然,她或許還能依靠表哥這個一家之主一二,可表哥眼下能妥協,以後自然也能妥協,周望桂才爲他生了兒子,孃家又勢大,嫁妝還豐厚,反觀自己,無依無靠不說,還年老色衰,又沒有兒子傍身,別說表哥極有可能礙於周望桂的淫威不敢護着她,就算表哥敢護着她,能護得了她一時,能護住她一世嗎?
周望桂完全可以趁着表哥不在家時,將她給賣了,等到表哥回來後,就算再生氣,她也已經被賣出去了,難道還能將她找回來不成?而且也未必能將她找回來啊!
彭氏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恐慌,這纔會一回過神來,便撲上前哀求起顧衝來,好在她還沒糊塗到把自己心裡想的都說出來,還沒忘記扯着彭太夫人的虎皮做大旗。
彭氏的話讓顧葭跟着反應過來,忙也撲上前抱着顧衝的另一邊手臂哭起來:“爹爹,您萬萬不能將祖母一個人留在府裡啊,大伯父與大伯母待祖母幾時盡到過爲人子媳的本分了,如今卻忽然巴巴的要將祖母留下奉養,還說什麼要留了顧蘊在祖母跟前兒盡孝,顧蘊不害死祖母就是好的了,怎麼可能對祖母盡孝?大伯母何以不留別人,偏只留祖母和顧蘊,說穿了就是將祖母留下給顧蘊折辱的,您千萬不要中了她們的奸計,讓親者痛仇者快啊!”
顧葭的想法與彭氏差不多,彭太夫人若真留在府裡,以後整個家裡就周望桂一人獨大,縱不敢要了她和彭氏的命,讓她們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卻是輕而易舉之事,到時候又還有誰能護着她們?
而較之彭氏,顧葭素日日子到底好過許多,彭太夫人與顧衝待她都挺嬌寵,在二人面前,她便也大多數時候都敢講真話,譬如眼下:“爹爹,這一定是夫人與大伯母還有顧蘊她們三個人的詭計,反正她們都深恨祖母,當然巴不得祖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夫人恨祖母的同時,也恨毒了姨娘和我,如今能一石二鳥的既折辱祖母,又折辱姨娘和我,她何樂而不爲呢?爹爹,您千萬要救救祖母,也救救姨娘和我,我們真的不想與祖母分開,也不能與祖母分開,爹爹,就當是葭兒求您了!”
彼時彭太夫人已經在最初的驚怒過後,強迫自己稍稍冷靜了下來,聽得彭氏母女的話,雖知道她們至少有一半是爲了她們自己,卻也將她想說的話都說了出來。
她便也不再罵顧衝了,只是哭道:“我懷胎十月生下你,辛辛苦苦的將你拉扯長大,如今我比死人也就多口氣,你卻要將我獨自留在火坑裡,過你自己的好日子去,你還不如趁早拿繩子來勒死了我灑脫一些呢,反正我也活夠了,何況你今日不勒死我,我也遲早要死在你那寶貝女兒手裡的!梅珍葭兒,你們兩個也是沒出息,還求他做什麼,他連我這個親孃的死活都不管了,何況你們,你們索性與我一道讓他勒死了是正經,黃泉路上我們祖孫三代也好有個伴兒!”
說完,一手攬了彭氏,一手攬了顧葭,三人抱頭痛哭起來。
若是換作以往,聽得顧葭與彭太夫人這話,顧衝少不得要衝回去與周望桂大吵大鬧一通,然後如她們祖孫所願,說什麼也要將彭太夫人一併帶出去與他一塊兒過日子。
可這一次,周望桂一早便把什麼話都說在了前頭:“我們兩個爲什麼把日子過到了今日這般地步,固然有我性子驕縱的原因,可若不是婆婆從中興風作浪,若不是婆婆一再的擡舉彭姨娘,我們兩個想來也不至於如此。如今我們再不滿意彼此,也已經有了福哥兒,那便只能好好兒將日子過下去,可如果讓婆婆跟我們住到一起,你覺得我們這日子能過好嗎?倒不如就將婆婆留在府裡,既是大哥大嫂主動提出的將婆婆留下奉養,那便絕不會虧待了婆婆,說來婆婆還是沾的蘊姐兒的光呢,大嫂若非一心想留下蘊姐兒,又怎麼可能願意留下婆婆,好歹給蘊姐兒一個盡孝的藉口繼續長住府裡?”
“至於彭姨娘與葭姐兒,你也不必擔心我會對她們怎麼樣,早年我不待見彭姨娘,說到底還是因爲我沒有兒子傍身,心裡沒有底氣,如今我都有兒子了,我還與她一般見識做什麼?沒的白失了自己的身份,我以後就當她小貓兒小狗兒一般,高興了就逗兩下,不高興了就撂到一邊便是,便是葭姐兒,將來也不過就是一份嫁妝打出去的事,什麼大不了的?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我會對她們怎麼樣,也大可讓婆婆放心,沒有她護着,她們一樣吃不了虧去!”
又暗示顧衝,只要他以後好好待他們母子,周指揮使一定會盡快替他謀一個實職,至少也得是五城兵馬司分城指揮使或是兵部郎中以上的官職,讓他以後除了顯陽侯府二爺的身份,還有更令人矚目與豔羨的其他身份,畢竟福哥兒還小,以後他們這一房的門戶就要靠他來支撐了,周指揮使哪怕爲了女兒和外孫呢,也不會再讓他無所事事下去。
顧衝一個快而立之年的人了,又怎麼可能不想幹一番事業讓人人都尊重自己,當然,他是絕不會承認自己沒本事的,在他看來,他缺的從來都只是機遇而已,如今好容易機遇擺在眼前了,叫他怎麼捨得輕易放棄?
何況這些年受老孃與老婆之間的夾板氣他也真是受夠了,早前他還想過老婆可以換,老孃卻不能換,那便將周望桂休了再不濟和離也成,可如今周望桂兒子都生了,他更不可能與她和離了,既然沒辦法改變現狀,那就只能儘量改善現狀了,總不能真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罷?
所以周望桂既先退了一尺,他便也樂意退上一丈,不管怎麼說,好歹先試試若老孃不跟他們一起住,他們夫妻之間能否將日子慢慢過好起來,待他徹底將老婆降住了,再將老孃接出來也是一樣,反正是大哥大嫂主動提出要將老孃留在府裡奉養的,若是出了什麼岔子,他自然惟兄嫂是問。
是以顧衝只任由彭太夫人祖孫三人抱頭痛哭,既不勸阻,也不安慰。
待三人哭了一陣,見他不爲所動,只能相繼停下後,他纔開了口:“娘,您聽我說,此番既是大哥大嫂主動提出將您留下奉養的,自然不敢對您有任何怠慢,否則我豈會與他們善罷甘休?自父親過世,您在嘉蔭堂也住了將近十年了,一草一木都已極熟悉,您本又身子不好,貿然換了地方,萬一累病勢加重了,豈非是我的罪過?況我們以後住得也不遠,您什麼時候想見我了,打個人去與我說一聲,我便帶了周氏和福哥兒回來給您請安,周氏已說了,以後一定會好生孝敬您的,您爲了兒子的前程,就委屈自己一回罷,就當兒子求您了!”
一席話,說得彭太夫人的心沉到了谷底,她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真不是什麼心志堅定之人,只要有人在他耳邊嘀嘀咕咕,一次兩次他或許不會動搖,但三次五次就說不準了,如今他都已能狠心將自己一個人扔下,自己出去過好日子了,假以時日,他的心越被周氏攏住,他豈非越要將自己這個娘忘到腦後去了?
何況還攸關他自己的前程,男人又有哪個是不想手握大權前呼後擁的,只要自己能榮耀,老孃委屈一些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今日以前,彭太夫人從來沒覺得自己的兒子涼薄無情過,就算真涼薄無情了,那也是對別人,怎麼可能這樣對待自己這個親孃?如今當兒子涼薄無情的對象換成了自己,她方知道,原來心裡是那樣的悲涼,是那樣的絕望!
彭太夫人已是這般絕望,就更不必說彭氏與顧葭了,表哥爹爹爲了自己的所謂前程,爲了討好嫡母討好周家,連自己親孃的死活都不理會了,將來周氏那潑婦真變着法兒的百般折辱她們時,難道還能指望吃人嘴短,拿人手軟的他迴護她們嗎?
還是趁早別做白日夢的好!
所以哪怕顧衝話說得再好聽:“至於表妹與葭姐兒,娘您也不必擔心,周氏已答應我會好好兒待她們了,周氏那個人這麼些年下來,我也有幾分瞭解了,性子雖有些驕縱,卻自來都是有一說一,說到便會做到的,當然她話說得仍有些不好聽,說自己如今都有兒子了,與表妹一般見識,豈非白拉低自己的格調?葭姐兒說到底也不過就是一份嫁妝打出去的事,她忙着照顧教養福哥兒且來不及呢,哪有那個閒心去理會旁的人或事,你們就只管放心罷!”
彭氏與顧葭卻仍是抱着彭太夫人哭個不住:“姑母祖母,我們真的不想與您分開,也不能與您分開,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們,那個潑婦如今已是百般欺凌折辱我們了,將來府裡她一手遮天,一定會越讓我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哭得顧衝漸漸火大起來:“你們這話什麼意思,是說我這個夫主與爹爹護不住你們是不是?我告訴你們,這事兒已經定了,你們縱然哭死了也沒用,還是趁早給我收了聲的好,再歪纏娘下去,讓娘氣壞了身子,我唯你們是問!”
罵了彭氏與顧葭一通,見二人都對自己的話當耳旁風,越生氣,索性眼不見心不煩,拂袖而去了。
餘下彭氏與顧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卻見不但顧衝拂袖而去了,彭太夫人也面如死灰的閉上了眼睛,既不哭了也不與她們說話,就好似沒聽見她們的話,就好似眼前根本沒有她們兩個人存在一般。
彭氏到底經過見過的事多些,也瞭解彭太夫人一些,知道她這是被表哥傷了心了,這會兒正沉浸在滿滿的灰心與絕望裡,哪裡顧得上理會她們?
也就漸漸收了聲,又囑咐了齊嬤嬤一番,請她務必照顧好太夫人,她們晚些時候再過來服侍太夫人後,便拉着顧葭先退下了。
顧葭自搬進嘉蔭堂後,就與彭氏漸漸不大親密了,等到知道彭氏早年做的事後,她就更是連話都不肯直接與彭氏說,有什麼只打丫頭遞話了,這些日子彭氏哪怕日日過來嘉蔭堂,母女兩個直接說話的次數加起來也不過一隻手,何曾還有過似現下這樣被彭氏拉着手的時候?
不待走出彭太夫人的內室,她已一邊在掙脫彭氏的手,一邊在低喝了:“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