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她的目光就像粘在了沈沅鈺的身上。沈沅鈺今年十四歲,還處在長身體的階段,幾個月沒見,她的身子又抽高了幾分,已漸漸有了大姑娘的模樣,她長着一張十分耐看的鵝蛋臉,雙頰粉紅,眼眸清亮,坐在她的身邊落落大方,坐姿優雅,一舉一動無不透出良好的教養和氣質,雖然容貌比不上沈沅珍那樣豔冠羣芳,但是深沉內斂的氣質和自信無雙的風華,是沈沅珍那樣乳臭未乾的小丫頭拍馬也及不上的。
這樣的女孩兒做她的幹孫女……說起來她還真是一點兒都不虧。
只是這樣的氣度風華,怎麼感覺有點似曾相識?寧德長公主搜腸刮肚,從前她並未意識到,是因爲她和那個女人接觸的機會並不多,此刻腦際忽然靈光一閃,阿雅?桓雅?慕容雅?
她也是智商極高的人,頃刻之間就把前因後果全都串聯了起來。她的內心不微微一嘆,所謂神仙打架,小鬼遭殃!說起來,這件事和沈家的三姑娘沒有一毛錢的關係,全是皇帝和太后庸人自擾!
對沈沅鈺就又多了一分憐惜。寧德長公主便轉向王老太君,開口道:“我老婆子一輩子沒有子孫緣,如今已經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卻只能守着一個小孫孫過活,我瞧着你這個曾孫女是極好的,想跟她攀個親,認她做個幹孫女,就是不知道老姐姐你捨得不捨得?”
其實顧氏、謝氏和沈沅鈺來之前,寧德長公主已經和老太君通過氣了,老太君便笑眯眯地道:“你能瞧得起她,是她的福分。多一個幹祖母,就多一個人疼她,我有什麼捨不得的?”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沈沅鈺更是滿臉的詫異。寧德長公主已經看向她,目光慈藹地道:“鈺丫頭,你自己願不願意?”
沈沅鈺一時之間搞不清狀況,按說以她蘭陵沈氏嫡女的身份,做不做這個寧德長公主的幹孫女都無所謂,皇室中人的身份未必就能讓她的身價高出多少,不過……她還是看向老太君。
見老太君微微向她點着頭,沈沅鈺心裡就有數了。她一時間福至心靈,自己倒是有個繼祖母,只可惜三天兩頭找自己的茬,現在能多個給自己撐腰的幹祖母,也是一件不錯的事兒。起身在寧德長公主的面前跪下道:“祖母在上,請受孫女一拜!”咚咚咚就磕了三個響頭。
寧德長公主十分高興,呵呵大笑道:“快起來,快起來。”隨侍在側的女官接到她的眼色,急忙上前扶起了沈沅鈺。寧德長公主拉着沈沅鈺的手,越看越是滿意,“沒想到我這一輩子,老了老了,還能得這樣一個聰慧懂事的小孫女,上天待我不薄……”想起早逝的兒子,忍不住流下眼淚來。
老太君就笑着嗔她道:“瞧瞧你,怎麼又來了,今天是該高興的日子,你怎麼反而哭起來了!”
寧德長公主道:“我這不是高興的糊塗了嗎?”又對沈沅鈺道:“今天祖母走得匆忙,沒拿什麼好東西,這認乾親的儀式不能這麼簡單,回頭我與皇帝說一聲,叫內侍省擬出一個章程出來。咱們要辦的風風光光的。且我那還有一套紅珊瑚點翠的頭面,是我出嫁的時候先帝送給我的禮物,我回去就叫人送過來,算是給你叫我一聲祖母的禮物!”
沈沅鈺聽了連忙推辭:“既是先帝所贈,祖母一定十分珍惜,我這裡又不缺頭面……”
寧德長公主打斷她道:“你這丫頭,還是把我當做外人,既已做了我的孫女,以後我的東西,還不全是你的?”
沈沅鈺見她態度堅決,只好道:“那孫女就敬謝不敏了。”
顧氏心裡聽得嫉妒非常,本來這次計劃執行順利,攪黃了這一樁好姻緣,沈沅鈺在族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兒,這段日子老太爺護着她,連她也不敢對沈沅鈺挺腰子,滿以爲這下子總算可以揚眉吐氣了,沒想到寧德長公主又來插一槓子,如今沈沅鈺頂着寧德長公主幹孫女的頭銜,背後又多了一個撐腰的,再想動她,恐怕就得考慮考慮寧德長公主的態度了。
這個小賤人怎麼就有這麼好的運氣!
正想着,外頭有人傳進話來,“宮了來了一個傳旨的公公,叫三小姐及各位主子到大堂接旨去呢!”點名要沈沅鈺接旨,說明這旨意是下給沈沅鈺的。
寧德長公主呵呵笑道:“聖旨這不是來了!”
沈沅鈺有些奇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寧德長公主道:“總而言之是好事,你出去接旨就是了。”
沈沅鈺一頭霧水,跟着老太君和寧德長公主來到東府大堂。因爲接的是聖旨,東西兩府男的女的所有的主子,全都到齊了。
傳旨太監展開黃綾封面的聖旨,洋洋灑灑地念了起來,先是大大表揚了寧德長公主的外孫女沈沅鈺“貞靜淑賢、敏慧端良”,接着冊封沈沅鈺爲“文安縣主”,食“丹陽、建安”兩郡,非但如此皇帝還賞賜了黃金五百兩,以及大量的金銀玉器和綾羅綢緞。
顧氏和湖陽郡主等人驚得下巴都快要掉了。連寧德長公主都覺得萬分驚訝。那時候隨着宗室的繁衍,宗室女日漸增多,能得到縣主爵位的不在少數,而能得縣主封號而又獲得一縣食邑的就已經是鳳毛麟角了,像是沈沅鈺這樣的,以縣主爵位實封兩郡爲食邑的,大晉自開國以來,還從來沒有出現過。
更何況丹陽、建安兩郡都處在揚州膏腴富庶之地,這兩個郡的賦稅日後就是沈沅鈺的零花錢。沈沅鈺只覺得一座明晃晃的金山當頭壓下來,事有反常即爲妖,皇帝是不是腦子壞掉了,這樣的封賞,封給一個公主都夠了,怎麼會落到她的頭上?
那一瞬間沈沅鈺幾乎不敢接旨,直到老太爺向她使了一個眼色,沈沅鈺才高聲道:“謝主隆恩!”恭敬地接過聖旨來。自有人將那聖旨接過來供奉到沈氏祠堂中去。
沈沅鈺就去看寧德長公主。寧德長公主也是驚疑不定,她擔心的還是另一件事,太后傳來的口諭,是叫她收了沈沅鈺爲幹孫女,可是這道聖旨裡卻說沈沅鈺是她的外孫女,差了一個字,這意義可就差大了。皇帝和太后到底是哪一個出了錯?這可真是一個大問題。
寧德長公主道:“你得封縣主是要進宮謝恩的,我這便隨你走一遭。”
沈沅鈺道:“謝……外祖母!”聖旨她也聽見了,到底該叫祖母還是該叫外祖母,她一時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不過想來君無戲言,寧德長公主總大不過皇帝去,沈沅鈺猶豫了一下就改口叫她外祖母了。
寧德長公主也是一陣苦笑。
皇上賞賜下來的除了金銀珠寶綾羅綢緞,還有幾套縣主的朝服,沈沅鈺既然接了聖旨,就是正二品的縣主之尊。寧德長公主叫她換了縣主的服色,帶着她一塊兒進宮。
沈沅鈺覺得自己和皇宮八字不合,每次進宮總要出事,皇帝這次封她做了正二品縣主,可是動機十分詭異,沈沅鈺猜不大出來,更是不願意進宮。不過這次卻是非去不可,好在有寧德長公主在,她也能稍微放心一點兒。
等沈沅鈺穿好了縣主的衣裳走出來,寧德長公主不由眼前一亮,按說沈沅鈺這個年紀,穿這麼正式的朝服很難壓得住,總會有一種不倫不類的感覺,可是這縣主的朝服穿在她的身上,一點都沒有違和感,大概有些人天生就是富貴命吧,寧德長公主只能這樣想。
事隔一天,再次進宮,本來應該去紫宸殿拜見皇帝,寧德長公主卻帶着沈沅鈺直接去了太后的含元殿。寧德長公主在皇室之中威望無雙,在宮裡也是可以橫着走的角色,這一路自然是暢通無阻,到了含元殿,太后也不叫長公主下拜。只道:“皇姐怎麼親自來了?”
長公主乃是先帝的姐姐,太后還要叫她一聲皇姐。
長公主道:“皇上和太后給了我這外孫女這麼大的恩典,我這作外祖母的,自然要領着孩子來給太后磕頭謝恩纔是道理。”對沈沅鈺道:“還不快快謝過太后天高地厚之恩!”
沈沅鈺便跪下謝恩。
太后聽了這話卻是愣住了:“外孫女?怎麼……”說了一半想起沈沅鈺還在殿中,硬生生把後面那句話給憋了回去。
太后看了沈沅鈺一眼,目光很是有些不善。她轉頭吩咐其中一個女官道:“如今御花園中薔薇開得正好,你帶着文安縣主去逛逛看看!”
沈沅鈺明白這是要支開自己,單獨和寧德長公主說悄悄話的意思,便從善如流地跟着女官出了含元殿。
見沈沅鈺出了含元殿,太后又揮退了侍候的人,才急急問長公主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哀家不是請皇姐收她做幹孫女嗎?怎麼變成了幹外孫女?”
要知道多了一個“外”字,可就沒有通婚的限制了。
寧德長公主嘆了一口氣:“本宮也正奇怪着呢。太后娘娘的口諭明明是叫本宮收這個孩子爲幹孫女,可皇上的聖旨裡又偏偏寫明瞭那孩子是本宮的幹外孫女!本宮這次急急進宮,也是想向太后討要一個說法,這個孩子,本宮到底怎麼個認法?”
太后頃刻之間就明白過來了,這定是皇帝從中作梗。明明在含元殿裡答應的好好的,可轉頭就叫寫聖旨的人把幹孫女寫成了幹外孫女。皇帝篤定了她這個當孃的,爲了維護九五之尊的威嚴,只能將錯就錯,真真是可惡之極。
偏偏太后也只能認了。
太后搖頭嘆道:“皇帝也是這麼大年紀的人了,怎麼……”後邊的話卻無論如何說不下去了。
寧德長公主目光灼灼地望着太后,直接道:“娘娘,鈺兒這個孩子能得到您和陛下的賞識,封了這麼一個文安縣主,可是因爲當年那個女人的那檔子事?”
太后知道這件事瞞不住她,只得長嘆了一聲:“可不就是嗎?當年爲了那個女人,皇帝不顧一切,差點遣散後宮,連皇位都不要了。如今又來一個,哀家能不心驚肉跳嗎?若不是皇帝一心護着,哀家寧願得罪蘭陵沈氏,也要把這個妖女除之而後快!”
寧德長公主吃了一驚,沒想到她對沈沅鈺顧忌如此之深。嘆道:“娘娘還請千萬手下留情,說起來,這些陳年舊事,和鈺兒這孩子可沒有什麼關係。”
太后一愣:“這麼快你就站在她這邊,替她說話了?”
長公主笑道:“別忘了,她現在可是本宮的幹外孫女!”放眼整個皇室,也只有長公主有這個膽子,也有這個資格和太后這樣說話了。
太后無奈苦笑:“誰不知道你最護短了!看來哀家叫她認你做了外祖母真是一步臭棋。真不明白,這丫頭何德何能,竟得了你的青眼。”長公主的脾氣她是知道的,爲人雖然耿介,但十分高傲,她若是看不上沈沅鈺,就是太后親自下了命令,她也不會認這個外孫女的。
“既然你爲她求情了,哀家就答應你放她一馬,不過日後皇上要是對她有什麼想法,你可一定要站出來反對才成!”長公主是皇帝的姑姑,皇帝又素來對她十分敬重,長公主說話,皇帝總會聽進去一二的。
長公主拍着胸脯保證:“但凡本宮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讓她和陛下有一絲一毫的瓜葛。”
“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人間四月芳菲盡。御花園裡此刻其實也沒有什麼好看的。沈沅鈺在御花園裡轉了幾圈,頗覺得無趣。帶她過來的那位姑姑乃是太后娘娘的心腹,因爲熟知太后對於沈沅鈺的心思,所以也就懶得討好這位新晉封的文安縣主。
沈沅鈺正自百無聊賴,就聽見遠處有淨道的太監喊道:“皇上駕到!”
雖然這位皇帝封了她做縣主,又把丹陽、建安這兩個富庶之郡的稅賦給了她做零花錢,可她依然對這位皇帝喜歡不起來,總覺得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怪怪的。
沈沅鈺急忙在路旁跪下——這是宮中的規矩。心想皇帝去哪不好,怎麼偏偏來了後花園?最好是皇帝沒有看見他,御輦直接從這裡過去。沒有寧德長公主陪在一旁,她總覺得見皇帝不是心。
哪知道皇帝就是聽說她來了,故意帶人過來看她的。他扶着張士德的手下了御輦,走上前來親自扶了沈沅鈺起來。“鈺兒,你怎麼到這兒來了?”一時情不自禁,他又叫回了鈺兒。
沈沅鈺被他一扶,全身汗毛都樹了起來,“皇上,臣女跟隨長公主到宮裡謝恩,太后娘娘恩准,讓宮裡的姑姑陪着到御花園來賞花,沒想到在這裡碰見了皇上的聖駕,驚擾了皇上,還望恕罪!”
元帝和聲道:“你如今已經是朕欽封的縣主了,不必如此拘謹。”這樣近距離地看着沈沅鈺,見她皮膚細膩猶如白瓷,一雙大眼睛清澈透亮,只覺得一股逼人的靈氣撲面而來,從前覺得只有三分像那桓雅,如今看來,卻是像了五分了。
一時間皇帝幾乎難以自持。
沈沅鈺悄悄退後了一步,道:“臣女不敢在陛下面前放肆!”
皇帝眉頭一皺,跟着踏前一步,“朕都赦你無罪了,你還怕什麼?”沈沅鈺被他那灼灼的目光看得全身發毛,心想這皇宮裡怎麼就沒有一個是正常人的?以後除非萬不得已,她打死也不要進皇宮裡來了。
“說起來,如今臣女認寧德長公主做了外祖母,按照輩分,應該叫您一聲表舅呢,就是不知陛下肯不肯認我這個外甥女。”她也是急智之輩,這是在變相地提醒皇帝,咱們倆可差着輩分呢,您還是別用這種目光看我爲好。
皇帝不由得啞然失笑,若是換了旁人這樣說話,他說必定就勃然大怒了,可是沈沅鈺身上有那個人的影子,他怎麼都生氣不起來。“你這個外甥女朕自然是要認的!你現在已經是縣主了,日後不管你受了什麼委屈,都可以直接進宮來找朕,朕都會給你做主。決不讓任何人欺負了你去!”
“謝陛下恩典!”沈沅鈺屈膝福了福,聽他的語氣是十分認真的。皇帝的這根金大腿,看來只要她願意,隨隨便便就可以抱得上,可是……還是算了吧。
說了不過幾句話,太后已經着人來請。卻是剛纔含元殿裡陪着沈沅鈺出來的那個姑姑,十分機靈,看見皇帝找到了這裡來,立刻就派了一個小宮女回去報信。太后自然派了人請皇帝去含元殿。
皇帝雖然有些依依不捨,卻也只好去了含元殿。
回去的路上,沈沅鈺和寧德長公主乘坐同一輛馬車,沈沅鈺對寧德長公主道:“外祖母,我有一個請求。”
寧德長公主道:“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咱們日後,能不能少進幾次宮!”以前她只是個沒有爵位的普通女子,自然不需要按時進宮朝賀,如今卻已是正二品縣主,起碼年節的時候是免不了進宮來的。
寧德長公主沒想到她如此通透敏銳,這句話本來就是她想囑咐沈沅鈺的。寧德長公主心裡對她越發滿意:“既然你不願意進宮,我會在太后和聖上面前爲你轉圜的。”
沈沅鈺大喜:“鈺兒謝過外祖母!”
寧德長公主慈愛地撫了撫她一頭如鏡般的秀髮:“你放心吧,既做了我的外孫女,我是絕對不會讓任何人欺負你的。”就是皇帝也不行!
沈沅鈺一陣感動,“外祖母您對我真好!”這句外祖母叫出了幾分真心。
寧德長公主心裡酸酸澀澀的,看見沈沅鈺依偎在她的身邊,又覺得心裡軟軟的。她一輩子享盡了榮華富貴,唯一欠缺的就是那一份親情。她想沈沅鈺和郗家悔婚也好,郗傑並非良配,可是現在爲了免除皇帝的非分之想,最好還是把她的婚事早點訂下才好。
沈沅鈺回到長樂堂,沈府早已因爲她獲封縣主而沸反盈天了。沈沅鈺沒來得及換衣服就被賈嬤嬤請到了正房。沈沅鈺一看好嘛,三太太桓氏、四太太小謝氏、五太太袁氏領着各房的女兒,一屋子黑壓壓的一片人,都在等她。
除了小二房的,蘭陵沈氏的女眷幾乎都到全了。
沈沅鈺一進門,小謝氏就笑盈盈地道:“咱們的縣主可回來了。”
衆姐妹紛紛圍了上來,這個說:“這身縣主的朝服可真漂亮啊。”那個問:“三姐姐,你胸前的補子是什麼呀?”姐妹們一個個都羨慕無比。說起來四大門閥的女孩出嫁之前,宮中一般會有恩旨出來,一般會封個郡君之類的爵位,只是這“君”和“主”,一字之差,可就差了十萬八千里,尤其沈沅鈺食“丹陽、建安”兩郡,每一年的賦稅那可都是一筆鉅款,即便是蘭陵沈氏這樣不差錢兒的人家,姐妹幾個也是嫉妒的眼睛都紅了。
周氏也是十分高興。本來因爲沈沅鈺被郗傑退婚的事情,周氏難過了好久,現在見皇帝和太后這麼看重沈沅鈺,直接封了個縣主作爲安慰,她心裡也就覺得平衡了許多了。
小謝氏道:“以區區一個縣主而得食揚州二郡,就是大晉朝最得寵的公主也不過如是了。可見皇上和太后對三丫頭的看重。那郗家如此有眼無珠,現在不知道要後悔成什麼樣子呢。”
三太太桓氏也笑着道:“正是如此。如今三丫頭既是咱們蘭陵沈氏的嫡女,又頂着縣主的頭銜,還有兩郡的賦稅作爲陪嫁,恐怕建康城所有未成婚的男子都要紅了眼睛,還怕找不到比郗家更好的婚事嗎?”
周氏聽到這裡,已是眉開眼笑。衆人說笑了一陣,周氏自己掏私房錢從廚房裡要了席面,衆人在長樂堂吃喝不提。
且說北望齋中,老太爺接了聖旨,只覺頭痛萬分,因爲他猜不透皇帝這步棋的有何目的?他找來趙津商量,兩人蔘詳了半天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正在這時有人拿了一本醫書進來,在沈弘的耳邊低語了幾句。沈弘拿起醫書看了片刻,臉色就變得難看起來。
他捏了捏袖子中沈沅鈺給他的那個香囊,忽地一下站起身來。趙津吃了一驚道:“東主?”
沈弘道:“這件事既然想不明白,就暫時不要想了,可能是咱們的思路錯了!我現在有點兒內宅的事務要處理,趙兄就先請便吧。”
趙津點了點頭,做了一個請自便的手勢。他跟着沈弘二十多年,對他的脾氣十分了解,一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的心裡壓抑着強烈的憤怒,心想這府裡不知道哪個人又要倒黴了!
沈弘揣着香囊,直接就去了韶和院。
顧氏正在院子裡生悶氣,她心胸狹隘,看不得小大房的人得勢,沈沅鈺封了縣主,小大房的人彈冠相慶,她看着就覺得來氣,一口氣發落了幾個看着不順眼的奴才,這才心氣順了點兒。
正在這時,有人來報說老太爺來了。顧氏還沒等出門迎接,老太爺就已經怒衝衝地走了進來。
顧氏心裡就咯噔了一下子,連忙起身道:“老太爺來了!”
沈弘冷冷看了屋中侍候的人一眼,“你們全都給我下去!”
衆人被老太爺的眼神看得毛毛的,不敢多說一句就全都退了出去。
顧氏心裡隱隱感覺不妙,強自鎮定道:“老太爺,可是出了什麼事嗎?”
“出了什麼事?”老太爺從袖子裡拿出那個香囊,丟在顧氏的臉上,“看看你自己做的好事!”
那香囊雖小砸在臉上也十分疼,顧氏道:“老太爺,你這是何故?”
老太爺怒道:“事到如今,你還在這裡與我裝傻?我來問你,這香囊裡裝的是什麼?”
自打沈弘扔出這個香囊,顧氏便知道她是東窗事發了,抖抖索索打開香囊果然見裡面裝的是葛梭草,一看便知是她送給沈沅鈺的那個。她實在想不明白,何以這樣周密的謀劃落在老太爺的眼裡就破綻百出,輕易被他看穿了呢。她舌頭有些打結:“這裡面是葛梭草。”
沈弘冷冷道:“三丫頭入宮之前你給了她這樣一個裝有葛梭草的荷包到底意欲何爲?”
顧氏道:“葛梭草有清心明目的功效,並非是,我也是爲了三丫頭好啊!”
沈弘勃然大怒:“蠢婦,證據確鑿你仍在狡辯,那葛梭草碰到沉水香會讓人心神迷亂、狂躁不安,對成年人還沒有什麼,可是對一個不足一歲的小兒來說,一旦聞到這混合的氣味只會大哭不止。你們藉以誣衊三丫頭八字過硬,命裡克親真真是好毒辣的算計!”
顧氏還想狡辯,沈弘直接將那本醫書扔到她面前。顧氏雙膝一軟跪了下來,“老太爺,我也是一時糊塗被豬油蒙了心,如今三丫頭雖然被退了親事,可是皇上太后封了她一個文安縣主她也並不吃虧。您就恕了我這回吧!”
沈弘冷冷地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且問你,這個香囊是誰給你的?我料你沒有那個本事想出此等精妙的主意?說,是湖陽郡主?還是老二?”他聲色俱厲,每說一句,顧氏就嚇得抖動一下。他對顧氏的確是十分了解,她小打小鬧的本事是有的,這樣精妙的謀劃,是絕不可能出自她那比起沈弘來,笨拙得有些可笑的頭腦的。
顧氏道:“此事都是我一人所爲,和老二還有老二媳婦沒有任何的關係。”反正她自己是摺進去了,總算沒有笨到把湖陽郡主也供出來。
沈弘惡狠狠地道:“別以爲你不說我就查不出來!”
顧氏閉上眼睛,一言不發。
沈弘道:“我此前與你說了多少回,三丫頭與郗家小子的婚事事涉我蘭陵沈氏一門未來十年的發展,事關重大千萬輕忽不得!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昀兒,不喜歡小大房,一心盼着暉兒能當上宗子。我本以爲你雖然打着一些小算盤,大事上還是不糊塗的,可是你看看你,你都做了什麼?爲了一己私利竟不惜違背整個家族的利益,你還有何面目做這個宗婦?”
顧氏的心直沉了下去,“您的意思是……”
老太爺道:“你我總算夫妻一場,你又爲我生兒育女,看在孩子們的面子上,我暫且給你留三分薄面,我會封了這韶和院,以後你給我老老實實呆在這裡,沒有我的命令不準踏出此地一步,東府的一切事務就全都交給老四媳婦打理。”
顧氏顫聲道:“那每日的晨昏定省呢?”即便自己被禁足不能出門,每天能見見兒孫說上幾句話也是好的。
沈弘冷笑:“就你這樣子,還想再見兒孫們,你是想把他們教的和你一樣蠢笨無知嗎?我會對外頭說你得了急症,見不得風且容易傳染,以後你自己就在這裡清清靜靜地過日子吧!”
顧氏忽然聲嘶力竭地叫了一聲:“沈弘你不能這樣對我!”她和沈弘成婚這麼多年,這還是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你做出這樣的事情來,還想讓我饒了你嗎?”你怎麼好意思說出口。
顧氏猛地站起來,指着沈弘,目眥欲裂地道:“沈弘,你別以爲你心裡的那些想法我不知道。這麼多年來,你心裡一直還在想着王氏那個賤人,你心裡從來就沒有我。”她頰上的肌肉都在突突亂跳,聲嘶力竭地道:“這些年來,你心裡從來就沒有我,沒有我!既然如此,我憑什麼要一心一意爲你的家族着想,我爲自己,爲我的兒子考慮一下,又到底錯在了哪裡?”
沈弘只覺得一股血直衝到頭頂上,氣的差點厥過去,他顫抖着手指着顧氏道:“你,你……”卻是說不出一句話來。
顧氏忽然哈哈大笑起來:“只可惜你一輩子最愛的女人,從始至終,心裡都只有路尚之那個寒門狗,連死之前叫的名字都是尚之,而不是你沈弘。報應啊,這都是你的報應。哈哈哈!”
心底最深刻的痛楚被顧氏血淋淋地揭露出來,沈弘不由勃然大怒,擡起巴掌來,卻終於沒有打下去,他畢竟是一個謙謙君子,不會輕易動手打女人。他語氣極度冰冷:“你既然如此恨我,有生之年,咱們便永遠不要相見了吧!”他淡淡哼了一聲,扭頭就走,一絲一毫都不留戀。
“不!”顧氏撲上去,要抓住沈弘的小腿,終究還是晚了一步。顧氏又悲又怒,氣血攻心,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很快暈了過去。
送走了衆太太小姐,沈沅鈺又陪着興致頗高的周氏說了一會子話,講了講自己進宮的遭遇,這才帶着衆丫鬟婆子回到了東廂房。
丫鬟們全都是喜氣洋洋的,一掃昨日因爲沈沅鈺被退婚而帶來的頹唐之氣。她們的命運和沈沅鈺息息相關,有這樣的表現倒也不足爲奇。沈沅鈺也終於體會到了一把什麼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外頭有丫鬟通稟道:“蕊心姐姐來了。”
蕊心就撩了簾子走了進來,笑吟吟地上前給沈沅鈺行禮:“奴婢見過縣主!”
沈沅鈺不由笑了起來;“什麼縣主不縣主的,連你也跟她們一樣,要來打趣我嗎?”
蕊心吐了吐舌頭,“您現在本來就是縣主,奴婢可沒有叫錯,也沒有那個膽子打趣您!奴婢聽說滿院子的丫鬟都得了封賞,奴婢這段日子鞍前馬後地爲您跑腿辦事,這賞賜錢您可不能短了奴婢的那一份!”
沈沅鈺笑着對衆丫鬟道:“這鬼丫頭是討賞來了。放心吧,少了誰的也少不了你的。綵鳳,去拿雙份的荷包賞給你蕊心姐姐。”綵鳳笑着去了,沈沅鈺趁機將所有侍候的都遣散了。
“這麼晚還來我這兒,有什麼正事兒你就說吧!”
蕊心恭維道:“小姐真是神機妙算!”
“行了,行了,就別拍我馬屁了!快說正事兒!”
自打知道大老爺要從義襄郡歸來,蕊心的心情就像芝麻開花——節節拔高。
蕊心這才壓低了聲音道:“小姐,您讓奴婢派人盯着點兒韶和院那邊的動靜。那邊果然出事兒了。”沈沅鈺不敢隨便在北望齋安插人手,韶和院她可就不客氣了。
沈沅鈺精神一震,原來還想着要不要委婉地提醒一下沈弘葛梭草的功效,沒想到祖父的效率這麼高。“到底怎麼回事?”
蕊心道:“一個時辰前老太爺去了韶和院,兩人不知說了什麼,不過一刻鐘的時間,就吵了起來,聲音很大。後來老太爺從正房裡出來,臉色十分難看。而老太太則氣血攻心暈了過去,如今府裡的管家已經請太醫去了!”
沈沅鈺道:“有沒有聽清楚他們兩個在屋裡吵了什麼?”
蕊心搖了搖頭:“這倒沒有。咱們的人害怕暴露身份,不敢太過接近正房。”
沈沅鈺點了點頭,這都沒關係,只要老太爺知道了葛梭草的用途,顧氏必然沒有好果子吃。顧氏處處爲難小大房,爲難她這個繼孫女,如今又摻和到退婚事件中,是該付出點兒代價了。
打發了蕊心,沈沅鈺忙活了一天,宮裡宮外的,也着實累了,草草梳洗過後便歇下了。
明明身體疲倦的要死,可是沈沅鈺就是睡不着,總覺得有心裡有件要緊的事情似的,可是仔細想想卻又想不出來。
今天值夜的是綵鸞。沈沅鈺一般不叫丫鬟們睡腳踏板,而是睡在外間,外間有牀榻被褥,丫鬟們也不必那般辛苦。雖然如此,丫鬟們卻也並不敢掉以輕心,綵鸞人又比較細心,她並沒有早早睡去,而是聽見沈沅鈺在牀帳之內翻身就像烙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