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每一個英雄都不是爲了被愛才選擇戰鬥的。

墓園裡靜悄悄的。

這裡剛剛舉行了一場喪禮,空氣裡還有悲傷的味道。

顧向陽一直躲在角落裡看完整場喪禮,他還不至於恬不知恥到這個地步,他知道對於木如夜的親人來說,他是害死她們丈夫和哥哥的人,別的都不重要。

葛平秋的神情悲傷,卻還算剋制,她的肚子已經很明顯了,喪禮結束後由她的父母攙扶着離開。

如願哭得幾乎站不住,她停留的時間最久,所有人都離開了,她卻還是坐在哥哥的墓前不肯走,直到天上飄起小雨,她才獨自一人離開。

除了每年清明之外,別的日子裡墓園裡總是冷清。長長的窄窄的路上只有如願一個人的身影,顧向陽真想走上去抱一抱她,但是他不敢,他怕面對那雙眼,怕看到那雙曾經滿是溫柔笑意的眼如今卻浸滿了悲傷。

顧向陽走到木如夜的墳墓前,脫下警帽放在身側。小雨飄灑在顧向陽身上,他與木如夜之間的恩怨情仇終於塵埃落定。

奈溫已經被抓住,幾個重要的案犯歸案的歸案,被擊斃的被擊斃,這個案子算是辦得很成功,局裡上上下下都很高興。大家慶祝勝利是應該的,他們有資格享受這短暫的放鬆,只是顧向陽卻沒有辦法打從心底覺得快樂。

短暫的勝利之後,大家又很快投入到新的工作裡,一個大案結束又一個新的案子被提上了日程。就像木如夜說的那樣,壞人抓不完,殺不盡,壞人只會越來越聰明,越來越狡猾。梅丹死了,木如夜死了,但是罪惡也並沒有就因此消失。

也不知道是誰挑的照片,墓碑上的木如夜依舊笑得張狂,眼裡是淡淡的輕蔑,像是在嘲笑這個已經與他無關的塵世。

“你應該在底下笑我吧?”顧向陽苦笑着說。

顧向陽想起來他當臥底的時候,曾經跟章魚有過一次討論。

那個時候他還叫飛龍,諢名毒蛇,剛剛救了狼五和蠍子的命,自己也受了很重的傷,正咬着牙讓章魚給他處理傷口。

“從這件事情可以看出來,你這個人有英雄主義的傾向。”章魚一邊把他胳膊上的子彈取出來一邊說道,“你喜歡拯救別人。”

“你的意思是我不該救狼五和蠍子嗎?”毒蛇有些擔心,他怕敏銳的章魚察覺到了他的不一樣。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做我們這一行需要點義氣,英雄主義也不是壞事。”

“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

章魚笑了笑道:“沒什麼意思,我只是好心提醒你。這世上想做英雄的人有很多,處於各種原因。世界也需要英雄,只是……英雄和英雄身邊的人都是不幸的,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你爲什麼這樣說?”

章魚臉上是一種知曉一切的笑容,慢悠悠地說道:“因爲我們只喜歡別人爲我們犧牲,卻不喜歡跟拯救我們的人生活在一起,要不然耶穌就不會被人釘在十字架上了。”

“這不是很矛盾嗎?”

“不矛盾,人渴望有人能捍衛自己的利益,但是不願意付出回報。英雄活着會顯得我們的自私和貪婪,會讓我們羞愧,會讓我們不得不面對自己道德和人性的瑕疵。我們還會害怕,怕有一天會不會也被要求犧牲自己的利益。大恩成仇,恩人最好的歸宿就是馬上去死,英雄是不能壽終正寢的。所以孤獨、心碎、悲情、被隔絕、不被理解,這是每一個英雄落幕的方式,這是英雄的宿命。”

毒蛇冷笑一聲,不屑地說道:“你不用恐嚇我,你放心,我不想當英雄,也當不了英雄,有救火英雄、緝毒英雄、戰場英雄,但是你聽說過販毒英雄和軍火英雄的嗎?我們是英雄要殺的那種人。”

“我觀察過你,你跟我們有區別,雖然我們吃一碗飯,睡一張牀,但是你跟我、蠍子、狼五,都不是一種人。”

毒蛇的心又是一沉,卻還是裝作滿不在乎地問:“是嗎,我怎麼不知道哪裡不一樣?那你覺得我是什麼人?”

“好人。”章魚不陰不陽地說。

毒蛇的手心有些冒汗,他剛想說什麼,可章魚卻忽然笑了起來道:“不是絕對意義上的好人,當然你在警察眼裡也是該槍斃的傢伙,但是我知道你的本質是什麼,這也是我欣賞你的地方。你跟我們不一樣,你有底線。”

毒蛇稍微鬆了一口氣道:“雖然我們做壞事,但是也不妨礙我們想做好人,不是嗎?”

“挺好的,我願意跟你這種人交朋友。但是我提醒你一句……”章魚包紮好毒蛇的傷口,輕輕地笑了起來,拍拍他的肩膀道,“在這個黑白不分的世界上,還能當好人的就都是英雄……”

而英雄的宿命,是不幸。

站在木如夜的墓碑前,顧向陽忽然就回憶起這一段對話來,雖然他並不覺得自己是英雄,甚至不敢說自己是個沒有瑕疵的好人,但是他此刻深切地體會到了木如夜當初所說的那種不幸。生活不是漫畫,也不是電影,生活裡沒有超級英雄,即便有,也不會被人羣的歡呼包圍。被歡呼包圍的是偶像明星,是成功的企業家,唯獨不會是英雄。

孤獨、心碎、被隔絕、不被理解。

顧向陽在這一刻,忽然懂得了木如夜的話。

因爲人羣是混沌的,是黑白交雜的;因爲生活是複雜的,是正邪難分的。

我們都是好人,又同時都是壞人。我們都自私,都不願意犧牲,都貪婪,都低級,都無法擺脫人性的陰暗面。

可英雄卻不,他們不願意諂媚,不肯低頭,不接受賄賂,不被人羣改變。他們只爲了信仰和正義,不爲了任何一個個體的私利和私心,所以他們註定不會被人羣喜歡。

不過沒有關係,每一個英雄都不是爲了被愛才選擇戰鬥的。

“也許你說的對……”顧向陽輕輕地說。

墓園裡依舊冷清,雨有越來越大的趨勢,墓碑上的木如夜依舊笑得張狂放肆,一如往昔,彷彿他從沒有離開過。

我們人生只有兩次機會可以停止成長,一次是被全心全意愛着的時候,另一次就是死去的時候。

顧向陽重新戴上警帽,他想起如願曾經對他說的話——我只希望你能夠沒有悔恨地,筆直地走完這一生。他轉身走進雨裡,他很孤獨,他很痛苦,他感到心碎,但是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悔恨。

顧向陽慢慢地往前走,沒有悔恨地,筆直地往前走……

葛平秋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因爲受不了媽媽每天唉聲嘆氣的,便從家裡搬了出來,回到她跟木如夜當初一起買的房子裡自己住,如願放心不下,也搬了過去照顧她。

周暉楊又打電話過來邀請如願加入她的小組,被葛平秋聽到了。

“挺好的機會,你也應該喜歡,爲什麼不去呢?爲了我,是吧?”

如願不置可否。

葛平秋無奈得很,道:“我是懷孕,不是殘廢。再說了,你能照顧我什麼?還能比保姆和保潔阿姨做得好嗎?你放心,只要有錢,沒有過不好的日子。”

“我想多陪陪你啊。”

“不用,我沒有那麼脆弱,你也沒有,我們都不需要彼此的陪伴。”

如願默然,問:“你真的覺得我應該接受周教授的邀請嗎?”

“除非你還有別的什麼牽絆。如願,我不需要你。”

如願知道葛平秋這樣說是爲了她好,忍不住打趣道:“小秋,你一定沒什麼朋友吧?”

葛平秋仔細想了想道:“只有一個。”

如願大笑起來,沒想到小秋竟然這麼認真地回答,她無奈地說:“好,我知道,我不考慮你了。我會接受周教授的邀約。”

“那就好。”葛平秋欣慰地說。

如願哭笑不得地問:“你怎麼這麼嫌棄我?巴不得我走似的。”

“因爲我覺得在烏干達的時候,你看起來最神采飛揚,那時候你的笑容最滿足,眼神最堅定,神態最平和。在那裡,你知道你是誰,正在做什麼,沒有比知道自己是誰和正在做什麼更重要的事情了。”葛平秋伸出手,輕輕地放在如願的手上道,“如願,你知道嗎?你不屬於這個地方、這裡太腐朽了,它會一點點地麻醉你,吞噬你,等你意識到的時候早就深陷其中,一切都不及了,所以趁你還沒有被消磨殆盡,趕快走吧。”

“說得那麼可怕……那你爲什麼不走?”

“我怕什麼?”葛平秋臉上是麻木的神情,她緩慢地摸着自己的肚子,輕輕地說,“我本來就是沒有靈魂的人,我跟這個地方是絕配,你不用擔心我,我在這個世界裡生活得如魚得水。”

如願忽然覺得一陣心酸,道:“你不要這樣說自己,我不是這樣看你的。”

“沒有靈魂也沒什麼不好的,膚淺地活着多好啊,膚淺的人沒有痛苦,只有麻醉。”

葛平秋滿不在乎地笑起來,她揚了揚嘴角,那個笑容顯得輕蔑又高傲,像是諷刺,又像是自嘲。不知道爲什麼,如願覺得那個笑和哥哥的很像,像是一個流亡的貴族。

阿姨做好了午飯,兩個人坐到飯桌前,一邊吃飯一邊閒聊。

這段日子她們兩個總是陪伴着彼此,如願對自己說是她在陪伴小秋,照顧小秋,可現在仔細一想,其實是小秋在陪伴她。小秋說得對,她們並不需要彼此,她們沒有脆弱到那個地步。事到如今,她離開也許更好,小秋面對着她,也許永遠都忘不了哥哥。想要展開新的人生,她們必須要把從前都丟棄才行,在這裡,她們誰都捨不得……

“對了,你跟小顧還有聯繫嗎?”葛平秋忽然問。

如願搖搖頭。

“他也沒有聯繫過你嗎?”

如願還是搖頭。

“也是……”葛平秋苦笑道,“你們兩個道德感都太強了,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如願默默地吃着飯,並不接話。

見如願不說話,葛平秋又說:“如願,你哥哥已經死了,死了就跟這個世界再沒有關係,你沒有必要因爲他的原因放棄自己的幸福,其實他並沒有做錯什麼。”

“我知道,有的事情跟對錯沒有關係。只是我們心裡可能都過不去吧。”

“也是……”葛平秋輕笑起來,木如夜死了之後,她笑得反而比從前多了,“你們這些有道德感的人,活得都矯情,沒人折磨你們,自己也要想方設法折磨自己。”

如願無奈地笑起來,小秋說話真的越來越像哥哥了。

可是這樣一想,如願又笑不出來了,哥哥死後,小秋表現得很平靜,連大哭都沒有過。有時候她都在想小秋跟哥哥興許沒有那麼相愛,可是現在她忽然發現,小秋對哥哥的愛,興許比她以爲的深很多,可能就是因爲深邃,所以纔看起來平靜,就像是大海,不像是江河奔涌。

葛平秋又繼續說:“其實你們要在一起也沒有人會說什麼,說句難聽的,能干涉你們倆的人都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他的家人都死了,你的也都死了,你們的父母罪都還清了,某種程度上來說,你們是自由的。”

“你有一天會重新戀愛嗎?”如願問小秋。

“會吧……我不會排斥任何可能性,只是現在我只想好好撫養我的孩子。”

“我也是,也許有那個機會我能跟顧向陽重新相愛,但是現在我不想。哥哥屍骨未寒,我就沒事人一樣的去談戀愛,去追求幸福……我沒有辦法,我想不開,我活得沒有那麼通透。”

“也是……算了,一切都交給時間解決吧。”葛平秋嘆口氣道,“你若是見到小顧,告訴他,我不怪他……雖然我也不想見他。”

如願沉默地點點頭,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說:“小秋,我有時候覺得人生很簡單,可有時候又覺得很複雜。”

“是啊,總覺得自己活明白了,可下一秒生活就告訴你,你還遠遠沒有活明白。”

“爲什麼我總是覺得我的人生很艱難呢?是隻有我的人生這樣,還是每個人都是這樣?”

“每個人。”葛平秋說。

兩個人沉默地吃完了接下來這頓飯,第二天如願就把自己的房子掛牌出售了,因爲周教授的團隊下個月就準備出國,所以如願把後續的事情都交給小秋幫忙處理。

葛平秋知道如願把房子都賣了有些驚訝。

“你這是徹底不打算再回來生活了嗎?”

“不一定,我覺得房子賣了沒有牽掛一些。”

“你是想把你所有的痕跡抹掉,讓顧向陽永遠都找不到你嗎?”

“我不是想他永遠都找不到我,我是讓我自己斷了會跟他再見面的念頭。”如願苦笑着說:“我不想心裡總是牽掛着一個人,不想總是幻想着他,我挺自私的,我真的很想重新開始。”

“他要是通過我找你怎麼辦?”

“他不會的。”

“也是……”葛平秋無奈地嘆息,點點頭道:“也好,無牽無掛。”

“還是有牽掛的,我有個小侄女兒在這裡呢!”

葛平秋笑起來,問:“你怎麼知道是小侄女兒?”

“直覺!”

“那你跟你哥哥的直覺一樣……”

“我哥哥肯定喜歡女兒。”

“對啊,他喜歡女孩子,覺得男孩子調皮不可愛……”葛平秋臉上閃過一絲悲傷,但是她很快又笑了起來,忽然問,“你夢見過你哥哥嗎?”

如願點點頭。

她時常夢見哥哥,不止一次從夢裡哭醒。

“昨天才夢見他了。”

“你都夢見他什麼了?”

“夢見我們都還小,我只有6歲,他還是個少年……”如願的聲音有些哽咽,紅着眼道:“夢裡我們迷了路,找不到家在哪裡。哥哥就拉着我的手找家,他緊緊牽着我的手,我們就在大街小巷裡一直走,一直走……後來哥哥就不見了,我找不到他,哪裡都找不到,只有我,我就一邊哭一邊找哥哥,然後就哭醒了。醒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外面灰濛濛的,半夢半醒間,我覺得鬆了一口氣,覺得幸好只是一個夢。可是我又忽然想起來,哦,哥哥已經死了,我其實再也找不到他了。”

這個夢真的是如願這輩子做過最淒涼的夢了。

“故人入我夢,明我長相憶……”葛平秋眼睛也紅紅的,她喃喃地問,“真奇怪,你說爲什麼他從來不在我的夢裡出現?我明明那麼想他……”

這是葛平秋第一次在如願面前說思念木如夜,從前她總是很剋制,興許因爲如願要走了吧,從此之後,這個世界上只有如願懂她,懂她爲什麼會愛木如夜,爲什麼會思念這個別人心裡的人渣和壞蛋,她走了,就再也沒有人能懂她的思念。

所以葛平秋需要這麼一次宣泄,告訴如願,她真的很思念木如夜。

“我周圍的人都勸我,說我挺傻的,要給那個人生孩子。他們都說我們認識也沒有多久,能有多愛呢。他們都覺得我們之間的感情沒什麼了不起的,那些在一起8年10年的才叫愛情。我都沒有資格爲了這段短暫的婚姻頹廢,因爲我們的感情能有多深呢。”

如願無言地走到葛平秋身邊,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背。

“我知道的。”如願說,“我知道哥哥愛你,我也知道你愛哥哥。我知道。”

葛平秋靠在如願身上,終於忍不住大哭起來。

如願辭了職,雖然領導覺得如願很得力,但是也沒有誰是不能取代的,並沒有爲難她,爽快地讓她離職,還給她多發了三個月的工資。

工作辭了,房子賣了,手機號註銷了,這裡的事情都有了個了結。從此之後,再沒有家鄉。

離開中國之前,如願思來想去,還是給顧向陽寫了一封信。反正她跟顧向陽都不是時髦的人,所以用這種傳統又老掉牙的方式,他應該也不會笑她。

寄出了這封信,如願終於可以了無牽掛地離開這裡。

離開中國的那一天,機場裡有人求婚。那是一對馬上要異國戀的情侶,他們決定在分離前給彼此許下一個承諾。如願和團隊裡的人一起看熱鬧,一起起鬨。女孩子哭得梨花帶雨,那是幸福的淚水。還能哭都是好的,不哭的人不是因爲幸福,也不是因爲心裡充滿快樂。一個人停止哭泣的那一天,是心徹底失去溫度的那一天。

鑽石戒指,玫瑰花,眼淚和承諾。

“我會永遠對你好,永遠愛你!”男孩對女孩承諾。“嫁給我吧。”

女孩兒點點頭,兩個人在人來人往的機場裡相擁親吻。

我會永遠愛你。

永遠。

生活裡沒有任何事可以永恆,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追逐永恆。如果不是因爲幻想能夠永垂不朽,作家不會寫作,畫家不會畫畫,莫扎特不會彈琴,米開朗基羅不會雕塑。

人永遠渴望對抗時間,當人開始妄圖對抗時間的時候,便有了偉大。

偉大的文學,偉大的音樂,偉大的建築,偉大的愛情。

如願微笑着看着眼前這個大團圓的結局,跟着人羣一起鼓掌。不知怎麼的,她竟然也落下淚來,明明算不上多麼感人,甚至兩個主人公還有些微微的尷尬,明明是別人的愛情,別人的故事,她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竟然會抑制不住地哭起來。

同事用驚訝的目光看着她,誰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安慰她纔是,手忙腳亂地給她遞紙巾。如願抽抽噎噎地哭着,大家先是覺得驚訝,後來又覺得有些好笑。

“你這哭得我們就不懂了,又不是跟你求婚,你怎麼比人家女孩子還激動,不知道還以爲求婚的是你前男友。”

如願哭哭啼啼地,擦了擦鼻子,抽抽噎噎地說:“你們不覺得很感動嗎?有情人終成眷屬,多不容易啊……”

大家笑起來,覺得如願像個小孩子。

“你放心,總有一天也會有人跟你求婚的。”

“對啊,你也會遇到你的那個人的,沒什麼難的,該來的時候就會來的。”

大家安慰着如願,都覺得這只是如願的少女心在作祟,覺得好笑又可愛。只有如願知道,她是在別人的故事裡流着自己的眼淚,爲她宿命般的愛情流淚。

周暉楊見到如願這樣哭,走到那對情侶那兒,對他們說了兩句什麼,然後兩個人走到如願面前,女孩子把花遞給她,笑眯眯地說:“祝你也早日找到自己的幸福。”

如願呆愣地接過花,哭得更難過了,那對情侶不知所措地離開,如願就這樣哭哭啼啼地進了安檢,在一種滑稽又悲傷的氛圍裡離開了祖國。

等飛機飛上天空,如願的情緒才平靜下來,她看着窗外的雲層,苦笑起來。

爲什麼每一次,她都沒有辦法好好地告別,優雅地離開呢。

顧向陽收到如願的信已經是如願離開的一個月之後,他升職了,被調任到別的城市擔任刑警隊長,信很是輾轉地才被放到了他手上。

他沒有立刻拆那封信,而是繼續在辦公桌前處理案卷,一直到下了班,城市裡的燈都漸漸亮起來,又漸漸熄滅,他才把案卷收好,打開辦公桌前的那一盞小燈,拿過了那一封信,小心翼翼地打開,沒有弄破信封。

顧向陽抽出信,又把它放在一邊,靠在椅子上呆坐一會兒,才又伸出手把信拿過來。

他有些顫抖地打開信,只有兩張紙,對於多愁善感如願來說,已經算寫得很簡單和剋制了。

顧向陽:

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不在中國了,我也不知道我會在哪裡,反正是世界的某個角落,具體的要看工作安排……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爲什麼不來找我,我爲什麼也不去找你?我想可能潛意識裡,我們都知道見了面就是要結束吧,所以拖延着,讓這個結局晚點來。

但是我不行,我不能不給自己一個結局就走,我不想心裡有牽掛,總有個未完成要牽念。

所以顧向陽,你看這封信的時候,我們就算徹徹底底地結束了。我們都可以去開始新的人生,遇見新的人,愛上新的人。

新的人沒有歷史,沒有恩怨,沒有無可奈何,我們也許會活得更輕鬆。你說呢?

我知道你性格很固執,肯定是不願意放過自己的,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夠把從前放下,輕鬆一點面對以後的人生,你總是皺眉頭,這樣不好。

我最近看到了一首詩,叫做《永恆的吻》,裡面有一句我很喜歡——地球是天上一顆星。

我總是想這首詩,然後我想,地球也不過是浩瀚星辰中渺小如沙的一顆而已,我也不過是地球70億人中的一個,不過是小數點後的不知道多少位。

在浩瀚的時間海里,我們的喜怒哀樂都不值一提,很快就會過去。我們的愛情也沒有那麼偉大,那麼永垂不朽。你跟哥哥的恩怨,也不過是這世上無數恩怨情仇中的一件而已,仔細想想,也不值一提。

所以我們大概都不用那麼執着和矯情。不用那麼在意自己的快樂,不用那麼在意自己的悲傷,不用那麼在意哥哥的離開,不用那麼在意我們逝去的愛情。

你說是不是?

現在,我依舊會常常夢到哥哥,甚至常常從夢裡哭醒,但總有一天我會不再頻繁地夢見他,想起他的時候不會再覺得心上被人剜掉了一塊。

我也會思念你,但總有一天我也不會再頻繁地想起你,只會在被某樣東西、某個氣味、某個旋律觸動的時候,纔會想起我曾經深深地愛過你。

顧向陽,我會在這個地球上的某個犄角旮旯裡默默祝福着你,但我也決定,我不會再去愛你。你也是,如果你不願意忘記我,那就停止愛我吧。

對了,這邊的房子我賣了,手機號也註銷了,沒有什麼特殊的事情也不會再回來。所以不出意外,這輩子我們都不會有機會再相見。

當然,如果有一天我們還能再重逢,雖然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幾乎絕無可能,但是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想我們可以一起好好地走一段路,像是老朋友一樣地聊聊天。我希望這一天到來的時候,你已經找到了一生所愛,不再苦大仇深地總是皺着眉毛,我希望你臉上能掛着淡淡的微笑。

就這樣吧。

木如願顧向陽合上信,打開電腦,搜索了那首詩。

一千年一萬年,

也難以訴說盡,

這瞬間的永恆。

你吻了我,

我吻了你。

在冬日朦朧的清晨,

清晨在蒙蘇利公園,

公園在巴黎,

巴黎是地上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一顆星。

他把那封信鎖在了抽屜裡,關上電腦,收拾好東西,走出了警局。

城市的夜晚和白天像是兩個世界,顧向陽擡起頭看着林立的高樓裡那幾盞零星的燈光,想着是什麼人這麼晚還沒有睡,是不是也跟他一樣,在等待着什麼人。

顧向陽走進夜色裡,他知道如願說得沒有錯,終將有一天,他們不會再頻繁地想起對方,可以語氣平淡地跟人說起這段愛情,能夠不再激烈、憤怒和悲痛。因爲在這個浩瀚的宇宙裡,他們這兩個微不足道的人談了一場微不足道的戀愛。

但是一千年,一萬年,對於他們來說都沒有意義。我們是人,只有這幾十年的時光可以活,如果人有永恆,便是這活着的時光。

對於他來說,一生有這一場愛情就足夠了,一生只愛一個人,一生只要一個吻。

他也許不會再思念她,但是他不會停止愛她。他愛她直到永恆,直到死亡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