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日朦朧的清晨,清晨在蒙蘇利公園,公園在巴黎,巴黎是地上一座城,地球是天上一顆星。
葛平秋的孩子出生了,果不其然是個女孩子,她給女兒起名叫做木星月,因爲夜晚最閃耀的便是星星和月亮。
除了給哥哥和蠍子掃墓,如願在國內待的時間寥寥無幾,直到星月3歲那一年,如願離開了周教授的團隊,準備到聯合國艾滋病規劃署任職,纔有一段時間可以休息。
這一次回來,再有時間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如願在國內停留了大概3個月,這期間她有想過要去見一見顧向陽,但是所有的聯繫方式都斷了,兩人也沒有什麼共同的朋友和生活圈子,找起來並不容易,所以一直到她又離開中國,也沒有能聯繫上顧向陽。
如願想,這大概就是他們的結局吧。只是3年過去,她已經放寬了心,可以輕鬆地面對人生的遺憾。
她離開的時候,3歲的小侄女不知道多捨不得,在機場裡抱着她不願意她走。沒有辦法,如願只好帶着她去買冰淇淋,安慰她。
顧向陽剛好在航站樓裡與如願擦身而過。
他停了停腳步,回頭看了一眼,他覺得自己見到了如願,那個背影很像她。但是他又轉過身,繼續往外走,不會是她,不可能的,就算她有了孩子,年紀也不對。況且,這些年顧向陽見過太多過相似的身影,他總以爲是她,卻總是誤會。
機場外有車子等着顧向陽,這個時候,他已經是史上最年輕的區局局長了。
顧向陽看着窗外,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會又回到這個城市來。這個埋葬了他的過去,他的愛情的城市……
“局長,這是大案的資料,您看一下。”
顧向陽接過案卷,把思緒從紛亂的過去里拉回來,安排着接下來的專案會。
興許是老天爺彌補他生活裡的不順,顧向陽的事業發展非常順利,屢破大案,又剛好遇到各種各樣的機遇,兩年之後他就調往了市局,年紀輕輕就已經是一麥一星的三級警監了。
在警界,顧向陽是傳奇一樣的男人,可是這個年輕英俊又事業有成的男人卻一直都是單身,幾乎是個異性絕緣體。關於顧向陽有各種各樣的傳聞,他爲什麼不戀愛,不成家,大家各有揣測,有人說,他是個工作狂根本就對戀愛沒興趣,有人說他當年當臥底愛上了毒販的女兒,還有說他有一個死去的戀人直到現在都沒有忘懷。
領導介紹過不少家世樣貌都很優秀的女孩子給他,他身邊也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優秀女性向他表示好感。可是顧向陽都沒有興趣。
有一次跟老戰友聚會,大家都喝了點酒,劉疆趁着酒意問顧向陽:“她就那麼好嗎?你這樣念念不忘?我不信現在你身邊就沒有比她優秀,比她漂亮的女孩子!你說你怎麼這麼犟?你今年都35了,還準備爲她蹉跎一輩子啊?”
顧向陽看着自己的酒杯,陷入了回憶一般,喃喃着說:“我知道她不是最好的,有人比她漂亮,比她聰明,比她家世好,比她有學識。但是我就是隻想要她。我有時候會想起在難民營的時候,她穩穩地開着車,我坐在副駕駛上,周圍是慌不擇路的難民和反抗軍的槍林彈雨。但是她的車開得那麼穩,一點都不驚慌,甚至還能抽空跟我開玩笑,順便炫耀自己的車技,我就覺得這些女孩子都比不上她。”
“你有毛病吧?”劉疆哭笑不得地說,“你當你們演美國大片呢?過日子,找個賢惠溫柔的最好。”
“我是有毛病。”顧向陽一口喝乾了杯子裡的酒,笑着對劉疆說,“你是沒見過她的那種笑容。”
“什麼笑容?還能笑出花來嗎?”
“對啊。”
“神經病!”劉疆罵道,“你們兩個都是神經病。”
顧向陽笑了笑,不再說什麼。
“行了,不說這些不高興的了。”劉疆拍拍顧向陽的肩膀道,“你去法國開會,不要忘記給我帶東西啊,我送老婆的週年禮物,別的都能忘這件事情絕對不能忘!”
“不會忘的。”
離開了劉疆的家,顧向陽沒有回家,而是去了警局,繼續做白天沒做完的工作。他已經習慣這樣了,讓工作排滿自己的人生。
走到辦公室門口的時候,他見到燈是亮着的,奇怪,他明明記得自己關了燈。
他聽到一陣輕輕的歌聲,那聲音很熟悉,聽得顧向陽的心跳慢了一拍,他衝到辦公室門口,猛地打開門,見到一個相似的背影,正在整理着他的書桌。
顧向陽有一剎那的哽咽,他紅了眼眶,感到他的靈魂似乎又回到了他的身體裡。
歌聲停了下來,女孩子轉過身,臉紅地看着他,害羞地低下了頭。
“副局長,對不起啊,我……我擅自跑到你辦公室來,我想着幫你整理一下東西,沒有別的意思。”
顧向陽回過神來,並不是她。
真傻,怎麼可能是她呢,他們此生是沒有什麼可能再相見的了。
顧向陽的情緒平靜下來,冷着臉說:“以後不要隨便進我的辦公室。”
美麗而年輕的女孩子羞憤地離開了,顧向陽走到辦公桌前坐下,打開抽屜的鎖,又拿出了那封信來……
你現在在哪裡?
是不是在非洲的哪個小國裡發着避孕套和普及艾滋病知識的傳單?或者在戰火紛飛的難民營裡當志願者。你好不好,有沒有遇到什麼危險,是不是依然愛笑,有沒有遇見新的人,你身邊有沒有人守護你,在你的帳篷外給你站崗?
你是否已經忘了我?你是否已經找到了幸福?
你知不知道,我依舊會夢見你,彷彿你從未離開一般。
酒意漸漸上來,顧向陽在辦公室裡睡着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裡他又回到了肯尼亞的達達拉布難民營,夜裡星光璀璨,他靠着一棵樹,點了一盞小小的油燈。
他很安心,即便未知的死亡在這裡蔓延,但是帳篷裡睡着他的愛人,他便覺得不再迷茫。
如願掀開了帳篷的簾子,走到他身邊坐下,靠着他的肩膀說:“我睡不着,你給我念詩吧。”
好久了,好久沒有看到她的臉,好久沒有看過她的笑容。
顧向陽靦腆地笑了笑,眉頭鬆了下來,拿起手裡的詩集,輕輕念道:
在深淵的邊緣上,
你守護我每一個孤獨的夢。
那風啊吹動草葉的喧響。
太陽在遠方白白地燃燒,
你在水窪旁,投進自己的影子。
微波盪蕩,沉澱了昨日的時光。
假如有一天你也不免凋殘,
我只有個簡單的希望:
保持着初放時的安詳。
第二天顧向陽醒來的時候,他手裡還拿着那封信。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夢見過如願了,可夢裡的一切依舊那樣清晰,她的面孔沒有絲毫模糊,他的衣服上彷彿還殘留着她的味道,一切宛如昨日。
可是他發現他心底竟然沒有一點悲傷,不再像是從前,夢見如願,總覺得心裡在撕扯。
這是爲什麼?
是他終於不愛她了嗎?
還是在告訴他,時間到了,他應該放下了?
桌上的電話響起,市裡發生了一起性質惡劣的連環殺人案,顧向陽沒時間再思考那個夢的意義,他迅速安排好接下來幾天的工作,跟專案組交代了一下工作重點,然後趕緊在局裡洗了個澡,直接出發去了機場準備參加國際會議。
總有破不完的案子,辦不完的事情。
顧向陽發現,他其實也並沒有太多時間去緬懷過去,一件又一件的工作充滿了他的生活,各種各樣的人和事推着他往前走,許多事情都模糊了。
愛恨情仇終將淡去,歉疚也是,慚愧也是,站在時間的這一頭回望從前,很多事情都有了新的解釋。
結束了回憶,還有一天時間在巴黎,給劉疆的東西早就買好了,剩下一整天顧向陽不知道做什麼,清晨他就醒了,便決定獨自去逛逛。
他忽然想起了如願說過的那首詩,便對司機說去蒙蘇利公園。
天氣很好,顧向陽慢慢地走在公園裡,找到一個長椅坐下。
公園裡環境清幽,有鳥兒落在他跟前,陽光照耀在湖面上,微波粼粼,天氣這樣好,好到你總覺得應該發生點什麼。
忽然,顧向陽覺得一陣釋然,他放下了,即便並沒有什麼可以放下。忽然,他覺得一切世事皆可原諒,即便他並不知道原諒什麼。
天氣有些涼,顧向陽看了看時間,站起身準備離開。可是正準備走的時候,卻見到不遠處的長椅上坐着一個女人。
她綁着一個馬尾辮,穿着牛仔褲和剪裁簡潔的呢子大衣,正閉着眼曬着太陽,臉上是淡淡的微笑,一如他記憶裡的模樣,溫柔又明媚。
明明5年過去了,如願卻還是原來的模樣,一絲一毫都沒有變化,彷彿凍結在了時光裡。
像是感應到了什麼似的,如願睜開眼,臉上有一瞬間錯愕的神色,然後她緩緩地轉過了頭,看向顧向陽這邊。
四目相對的時候,兩人臉上都有一閃而過的震撼。然後他們都笑了起來,在這世態炎涼裡,他們依舊爲彼此保留着最溫柔善良的笑容。
顧向陽慢慢走到如願身邊坐下,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誰都沒有說話。
那震撼還沒有消散,他們都沒有想過此生竟然真的還能相見。
他們的重逢這樣偶然,以至於幾乎絕無可能。
可是誰都沒有陌生的感覺,雖然5年時間過去,但是又有什麼關係呢?她老了5歲,他也老了5歲,世界也老了5歲,宇宙也老了5歲,所以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兩個人同時轉過頭看向彼此,看向那張在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臉。
“我還沒有結婚。”如願忽然無厘頭地說。
說完她有些蒙,有些後悔和不好意思,可是她卻見到顧向陽笑了起來。
“我也沒有女朋友。”顧向陽說。
兩個人都笑起來,誰都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緩緩地靠近彼此。
一千年一萬年,也難以訴說盡,這瞬間的永恆。
你吻了我,我吻了你。
在冬日朦朧的清晨,清晨在蒙蘇利公園,公園在巴黎,巴黎是地上一座城,地球是天上一顆星。
(全文完)